第一百零五章 我居然是個忙人

作者:睡覺會變白 字數:3687

王瞳雙腿曲起,胳膊搭在膝蓋上,輕輕咬著拇指尖。

“其實,也無所謂好不好。”她模仿著褚青的樣子,低低道:“就是這樣麼,出生,長大,工作,然後出來拍戲……反正無所謂好或不好,就是正常的拍戲。”

語氣,神態,都對,可你那憋不住翹起來的嘴角是怎麼回事?

褚青一腦袋黑線,第一次對她大聲講話:“你別學我行麼,我問你呢!”

“你跟我喊什麼喊?”王瞳眨眨眼,拍瞭下他的頭,道:“快點把你那煙抽瞭,等會給我一條過,我困著呢。”

她終究還是躲躲閃閃的,說完就站起身,拍瞭拍裙子,拐過墻角。

褚青把還剩下一小截的煙頭彈出去,看著沒熄滅的火點頑強的在地上殘喘,忽站起身上前幾步,用力踩瞭踩。然後嘆瞭口氣,抻瞭抻被夜涼侵襲得有些僵硬的胳膊,也拐過明暗相間的墻角。

“哎對瞭,我一會帶你去一個,挺好的地方。”

重新開拍,她右手拿著半杯酒,貼在臉上,笑道。

“什麼地方?”褚青情緒也緩和瞭下來,發揮正常的對著臺詞。

“去瞭你就知道瞭。”她聲音放輕,還點瞭點頭,露出一種絕對沒騙你的表情。

“可以啊。”褚青回頭喊道:“小姐,結賬。”

這傢飯店真實的老板娘入鏡,道:“四十一。”

他掏出一疊錢,細細的拈出幾張,笑道:“走吧。”

“謝謝你啊。”王瞳挎著包,起身,跟他出瞭店。直到這個時候,攝影機總算給他們倆一個正面的特寫,隨即就消失在黑夜中。

…………

京城。北影廠一個小型的放映室,小幕上正放著一段樣片。

入眼的先是一段十米來高的城墻,厚厚的夯底,白灰包砌的城磚裹著外壁,敦敦實實的戳在哪兒,占瞭屏幕將近一半的空間。

這段畫面的構圖很獨特,高高大大的城墻,底下站著兩個小小的人,一男一女,貼著封死的城門洞子。他們在固定的范圍內走動。不時揮舞著胳膊,能看出在說話,但裡面沒有聲音,像出古怪的默劇。

片子不長,五分鐘就到瞭頭,小屋子裡的燈光亮起,照著座位上的三個人。

“那個男演員的褲子不對,哪會還沒有這種款式。”一個戴著眼鏡,頭發半禿的中年男人開口道:“而且。演的好像也差瞭點……”他換瞭種委婉的方式,繼續道:“其實也不錯瞭,但跟那女演員一比,節奏就顯得很亂。”

賈璋柯歪在椅子上。眼睛腫的厲害,還不到三十卻已經有早衰的跡象,笑道:“林老師您放心,他是男二號。就是臨時搭一下,我那個男主角正在外邊拍戲呢,抽不出空。”

“哦。就是演《小武》的那個?”

“對,就是他。”

這人叫林旭東,是這部新戲《站臺》的顧問,職業是畫傢,順便搞搞電影研究。因為片子的背景是在八十年代,很多細節都要突出那種年代感,賈璋柯不可能一個人全搞定,有紕漏的地方就需要他來補足。

這一年,對老賈來說,無比的漫長,苦悶且灰暗。更可怕的是,他什麼都做不瞭,隻能等待。

年初那紙禁令發出後,原本保持合作意向的上影廠,直接放任這個項目撲街,更沒有時間和精力去為他走動關系。

老賈一直等到瞭年中,見實在無望,就回到京城,去聯系北影廠。畢竟根正苗紅,地處中央,跟某局要更密切一些。

當時廠裡幾個比較有影響力的人物,非常喜歡這個本子,願意為他奔走活動。比如副廠長史東名,還有田莊莊。

話說田莊莊從九二年開始,就因為《藍風箏》被禁瞭十年,這個超長的期限,在所有被虐的導演裡獨一無二。他空掛著個第五代的頭銜,卻不能拍片,隻好把對電影的熱愛轉到瞭對青年導演的扶持上。連續在王曉帥、路學常、彰明等人的片子裡擔任監制,並且疏通關系,為他們拉來瞭廠裡的資金。

甚至可以說,這幾個第六代主力軍的試驗電影,能獲得半官方註資,都是他的功勞。

正是因為有瞭這兩位的鼎立支持,老賈一度又燃起瞭希望。他拍的,畢竟是這片土地上的事情,他迫切的希望自己的電影能在國內傳播,而不隻是小規模地學術放映。

但他唯一能做的,仍然隻有等待。

就在兩個月前,從那邊傳來些比較樂觀的消息,也就是那個時候,老賈開始啟動新片的籌備工作。片方的資金已經到位,也定好瞭組,選好瞭演員,當時所有人都認為很快就能拿到拍攝許可證,可倆月過去,依舊毫無消息。

老賈到現在還記著田莊莊非常非常抱歉的樣子,以及對這部一開始就註定不能上映的電影,那種惋惜和無奈。

直到這個時候,賈璋柯才總算明白瞭自己的天真幼稚。他拉上幾個人,跑到平遙開始瞭第一次試拍,數天的簡單預演,成果就是這個五分鐘的樣片。

“那就好,那就好。”林旭東明顯知道那個傳說中的男主角,點點頭,笑道:“那女演員倒是不錯,專業的?”

“不是,就一舞蹈老師。”

倆人正說著,就聽有人輕輕敲門,一直閉口不言的副導演陶俊起身開門,見顧正挎著一皮包大步走瞭進來。

“學校事太多,不好意思。”他還是那副大大咧咧的樣子。

林旭東也認識他,握瞭握手,道:“小賈,我還有點事,就先走瞭。”

“哎,謝謝您,到時候還得再麻煩您。”

“哪說的,行瞭,再聯系。”

把他送出去,顧正一屁股坐在椅子上。道:“正忙著改論文呢,真特麼不是人幹的活。”

“正常,你現在可是我們這批裡學歷最高的瞭,就該幹點非人類的事兒。”老賈笑道。

“別扯沒用的!”顧正知道自己不是當導演的料,索性往學術上發展發展,就考瞭個研究生。

“怎麼著,想留校當老師?”老賈問。

“看看吧。”他搖搖頭,帶著點憤慨,道:“學校現在跟以前不一樣瞭,關心的都是廣告攝影。電腦特技。前兒放《萬尼亞舅舅》,特麼的全場鼓倒掌,非得讓放一美國大片!”

賈璋柯聽瞭也沉默半響,他和顧正的感受相同。不是說非要求人都得看藝術片,而是你對電影觀念最起碼的尊重都沒有瞭,在他們上學那個年代,這是無法想像的事情。

“行瞭,別廢話瞭,趕緊的。放一遍我看看。”顧正轉換話題。

燈光暗下,小幕上繼續閃亮著無聲的影像。

“這趙滔真不錯。”顧正剛看幾眼就興奮瞭,道:“我說你就是狗屎運,這種演員隨便都能撿著。先是青子,這又來個繆斯。”

他咂吧咂吧嘴,又盯瞭會那個男二,搖頭道:“真不如青子。差太多。”說著偏頭問:“哎?他檔期來得及麼?”

老賈想瞭想道:“應該來得及,他說那電影不太靠譜,就三十分鐘的戲。十來天就能殺青。”

“你再催催,那貨更不靠譜,不定扯出啥幺蛾子來。”顧正擺擺手,很瞭解他的樣子。

老賈正要答話,感覺腰裡震動瞭下,摸出手機接道:“喂,您哪位?”

“……我不知道!”

他拿著手機聽著聽著,忽然就大喊瞭一聲,舉手就要摔,還是忍住,默默掛斷。

“誰啊?”顧正嚇瞭一跳,難得見他這麼失態。

“問我!”賈璋柯用力揮動著胳膊,道:“怎麼能參加電影節!怎麼能打通關系!怎麼能得獎!我一天得接三四個這種電話!我……”他說不下去瞭。

顧正也訝然,而後微微一嘆,拍瞭拍他肩膀。

…………

十天,就是呂勒給這部電影的時間,而且還包括瞭作傢開會用去的那三天。

褚青看著手機裡的日歷,很慌張的算著日子,十一月中,這部戲殺青,老賈那沒良心的居然要他馬上飛到汾陽,而且據說要呆到明年……

這還不算完,丫說那新戲要有四季的鏡頭,也就是說,冬天拍完瞭,還有春天戲,春天拍完瞭,還有夏天戲……

他頓時就覺得慘無人道,喪心病狂!合著我半年功夫,都搭給你瞭?不過也就嘮叨嘮叨,讓自己心裡痛快點,該去還得去。

褚青撓撓頭,趴在床上,看著窗外的寒雨鬧心。這破地方沒有暖氣,隻能開著空調,還潮乎乎的,那感覺,就跟穿件濕衣服在太陽底下暴曬一個鐘頭似的。

他正琢磨著給女朋友打個電話訴訴苦,手一抖,手機卻先響瞭。一看號碼,他摸摸鼻子,忽有種不妙的預感。

“喂,樓導。”褚青開著玩笑。

那邊停頓瞭一秒鐘,道:“你別這麼叫行麼?聽著跟導彈似的。”

“燁哥!”他一本正經的換瞭個稱呼。

樓燁瞬間放棄對自己稱呼的所有權,直接說正事:“《蘇州河》拍完瞭。”

“啊?”褚青還沒反應過來,這片子周期也太長瞭點,讓他都有點模糊瞭。但隨即,心裡又生出一種雀躍,興奮道:“那太好瞭!什麼時候上映?”

“上映不瞭,沒過審查。”

樓燁用那種跟片子裡一模一樣的旁白語調,幹凈利落的澆瞭他一盆冷水。

“……為,為啥啊?”他結巴道。

“太灰暗,小眾,沒有積極因素。”

“我操!”褚青直接把電話摔瞭,在被子上顛瞭幾下,哧溜到床邊。

灰暗,小眾,不積極……這不是《小武》被斃的時候說得那套詞兒麼?感情你這局裡都特麼是自動回復啊!

他默默地撿回電話,整個人一下就不好瞭,越想越苦逼。

算這部,自己都拍四部片瞭,可連個影兒都沒看著。莫名其妙的,他懷疑起自己的人品值來,順便對《鬼子來瞭》的前景不表示任何希望。

樓燁倒是一點都不激動,道:“你然後還有戲麼?”

“有,得拍半年呢。”褚青耷拉著腦袋,有氣無力道。

“嗯,你給我留出來十天時間,一月末到二月初那段吧。”

“幹嘛?”

“去荷蘭參加一個影展,周遜檔期排不開,男女主角怎麼也得去一個。”

“……”

褚青扯瞭扯嘴角,直接崩潰,不帶這樣的!她排不開,我就能排開?

不過還是老樣子,心裡抱怨抱怨,嘴上仍道:“行。”

掛瞭電話,這貨又開始翻日歷,一月底,二月初……就看著紅通通的除夕倆字,標在二月四號那天。

打擊多瞭,反而無所謂瞭,瞅這樣,今年春節都不能好好過瞭。

他把手機扔在一邊,看著玻璃上淅瀝的雨滴,愈加覺得很荒謬:我特麼居然還是個忙人!(未完待續。。)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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