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方戶籍檔案裡就隻有這些資料瞭,葉小冬的信息在九十年代中期戛然而止,沒有新的地址,沒有手機號碼,沒有電子郵箱,也沒有辦理二代身份證和護照的記錄,這個人憑空失蹤瞭,也許是隱姓埋名,也許是悄無聲息的死去瞭。
葉小冬的戶籍隨著工作分配落到近江市,她的人事檔案保存在紡織廠,在公安資料裡隻能看到這麼多瞭,盧振宇決定深入調查,肖爾佈拉克太遠沒法實地調查,但準丈母娘古蘭丹姆就是新疆歌舞團的前臺柱子,興許她會知道一些故事,再就是尋訪當年紡織廠的老人,或許可以從其他視角瞭解此人。
尋訪從古蘭丹姆開始,盧振宇在許慶良的病房裡展開對古阿姨的采訪,雖然古蘭丹姆不喜歡這個準女婿,但畢竟欠瞭人情,她擠出笑容說:“小盧,上回的事情還沒親口和你說一聲謝謝。”
盧振宇客套瞭一番,進入正題:“阿姨,當年在新疆自治區歌舞團,有一個叫葉小冬的人,您還有沒有印象?”
本以為葉小冬這種傳奇人物在歌舞團內人盡皆知,哪怕古蘭丹姆和葉小冬的年紀有點差距,晚進團幾年,也應該聽說過鼎鼎大名,但是古阿姨認真想瞭想說:“不知道有這個人?漢族麼?我們團以民族歌舞見長,很少有漢族演員的。”
盧振宇便把葉小冬的經歷說瞭一下,古蘭丹姆還是搖頭:“這樣說的話這個人在歌舞團隻有兩年,我更不認識瞭,團裡人員流動還是很大的。”
古阿姨談興不高,旁邊還躺著病人,盧振宇不便打擾,起身告辭。
小盧走瞭之後,古蘭丹姆拿起手機,給當年的歌舞團老同事發瞭微信,別看她平時一臉高冷,其實內心並沒有那麼生人勿近,盧振宇講的故事勾起丈母娘的熊熊八卦之心。
盧振宇發揮瞭記者的優勢,鍥而不舍的到處尋訪,畢竟時間僅僅過去二十來年,當年紡織廠的老人們都在,他輾轉找到紡織廠的總工程師陳老進行采訪。
陳老是總工,也是高工,這兩個工一個是行政職務,一個是技術職稱,在企業裡除瞭廠長書記就是三總師瞭,總工程師總會計師總經濟師,陳老是第一棉紡廠三駕馬車之一,今年已經八十歲高齡,身體不太好,坐在搖椅上,腿上蓋著毛毯,戴著助聽器接受瞭盧振宇的采訪。
“多少年瞭,你不提,我都快忘瞭這個人瞭,小葉是我們廠分來的第一個碩士研究生,難能可貴,這個人可惜瞭。”陳老被勾起瞭回憶,一聲長嘆。
盧振宇問道:“為什麼她一個研究生甘願分配到一線,而不是去部委機關工作呢?”
陳老說:“孩子,你哪年生的?九四還是九五?你們九零後有很多事情不知道,他們那一屆的本科生,大都分配的很差,名校畢業的也就回鄉下當個教師什麼的,小葉能繼續攻讀研究生,已經是很不錯的待遇瞭,她畢業後確實也是有機會進更好的單位的,但來紡織廠也不算差,又不是當紡織女工,組織上安排她幹團委副書記,這是要培養重用哩,小夥子,你看過一部蘇聯電影,叫《莫斯科不相信眼淚》麼?”
盧振宇搖頭:“沒看過。”
陳老說:“講的是工人出身的女廠長的故事,當時我們廠的廠長就是一位工人出身的女同志,小葉隻要努力幹,不出十年基本就能幹到副廠長的位置,隻可惜時代變化的太迅猛瞭,沒過兩年紡織企業紛紛倒閉破產,紡織工業局都不存在瞭,有本事的年輕人下海創業,沒本事的就下崗待業,小葉是研究生學歷,人又聰明肯幹,按說是不愁的,可是……唉。”
盧振宇問:“可是什麼呢?她為何音訊全無,到底發生瞭什麼事情?”
陳老說:“我也不清楚,一夜之間就找不到這個人瞭,唉,廠子都垮瞭,都忙著找出路,誰還顧得上誰啊,我當時被調到其他單位去主持工作,也沒精力關照這些年輕人,唉,可惜瞭……”
陳老也不知道葉小冬的下落,盧振宇沒招,回去上網看瞭《莫斯科不相信眼淚》,被這部電影深深打動,又不禁浮想聯翩,電影裡女廠長最終和一個高級技工走到瞭一起,那麼葉小冬最終會和誰走到一起呢。
文訥給他發瞭一封郵件,是她聽瞭古蘭丹姆的語音微信之後整理出來的文字,原來準丈母娘事後打聽瞭葉小冬的來歷,然後告訴女兒,小文又轉給盧振宇。
在古蘭丹姆的描述中,葉小冬是個很特殊的人,她是漢人,跳舞卻比能歌善舞的少數民族還要強,據說她是知青子女,從小沒有爸爸是個野種,在肖爾佈拉克的地窩子裡長大,是歌舞團領導下基層招演員時憑本事考上的,進團之後做伴舞,主修的還是民族舞,最令人稱奇的是,她的芭蕾舞跳的比民族舞還好。
葉小冬在歌舞團的時間很短,兩年後就高考走瞭,辜負瞭歌舞團的培養,完全是把這兒當成瞭跳板,那麼為什麼葉小冬要走這樣一條捷徑呢,老老實實在中學裡學習備考不是更加便捷麼?盧振宇翻閱許多歷史資料,知道當年的高考政策不是現在這個樣子,尤其是在農村偏遠地區,有一個預考政策,而這個預考是本地教育機關就能把持的,考得好也有可能被淘汰,不能參加真正的高考,當年具體是什麼情況,盧振宇不能肯定,但可以肯定的是,葉小冬聰慧而且毅力過人,未雨綢繆規劃瞭自己的人生道路,規避著一切艱難險阻,她的道路堪稱一帆風順,一個二十來歲的女孩子,有著名校的學歷,有著美麗的外形和優雅的氣質,甚至還會跳芭蕾舞和民族舞,這樣的資本,無論風雲如何變幻,按說都不會走的太差。
盧振宇回過頭再去找李晗,想通過戶籍系統尋找葉小冬的母親,李晗很為難,畢竟動用內網查資料是違規的,盧振宇鍥而不舍,好說歹說,又寫瞭證明文件,是為瞭采訪而申請查詢,而不是為瞭不可告人的私人目的,李晗才幫他找瞭人,順利查到瞭葉小冬的母親,一個叫做葉嬋的女人。
根據身份證號碼顯示,葉蟬今年七十多歲,尚在人世,資料上有她的住址和聯系電話,老人傢已經不在肖爾佈拉克生活,而是回到瞭原籍上海。
葉蟬的地址是上海市黃浦區巨鹿路某某號,盧振宇沒有任何遲疑,立刻用手機買瞭一張近江去上海的高鐵票,兩個小時後就登上瞭復興號。
高速鐵路時代,一個半小時之後,盧振宇就踏上瞭虹橋樞紐,他排隊買瞭一張地鐵票,搭乘十號線地鐵坐瞭四十分鐘,在陜西南路站下,出來之後用手機導航步行前進。
這兒是上海的核心地段,原來的老法租界,路邊時而可見民國時期的老建築,盧振宇走走停停,終於來到巨鹿路上,對照一下門牌號碼,就是這裡。
他仰頭看去,這是一棟帶院子的小別墅,法國梧桐樹掩映下是西班牙風格的屋頂,窗子卻又是意大利文藝復興時期的韻味,黑色鐵門上綴著藍色搪瓷門牌,站在這裡,有一種推開門即走進歷史的感覺,采訪過很多人很多事的盧振宇居然彷徨瞭,畏縮瞭,伸出的手不敢敲門。
最終,他還是按響瞭門鈴,這是對講門鈴,裡面有個慈祥女聲聲問道:“儂尋撒擰?”
盧振宇忙道:“打擾瞭,我叫盧振宇,是北泰晚報記者,我來是想采訪葉嬋女士。”
那個聲音回答道:“對不起,不接受采訪。”這次換成瞭普通話,態度也生硬瞭許多。
盧振宇急瞭:“我千裡迢迢從近江趕過來的,您就回答幾個問題好不好。”
“實在不好意思,我不接受任何媒體采訪。”
“那您就告訴我一聲,葉小冬在哪裡!”
“砰”的一聲輕響,黑鐵門開瞭,盧振宇探頭探腦,院子不算大,有個小花園,能停一輛車,墻上爬著藤蔓,墻角擺著花盆,地面鋪的是磚紅色的地磚,磨損嚴重,想必是被人踩踏瞭無數個年頭。
一個老婦人站在門口,雖然白蒼蒼,但眉眼間依稀能找到葉小冬的影子,毫無疑問,這就是葉小冬的生母葉嬋瞭。
“進來吧。”老婦人面無表情的轉身進瞭客廳,盧振宇跟進去,忍不住東張西望,地板是柳桉木鑲嵌的席紋,墻上有個維多利亞風格的壁爐,桌椅都是紅木的西式傢具,主人的格調可見一斑。
“請坐。”老婦人招呼客人入座,“喝咖啡加糖麼?”
“謝謝,我帶水瞭。”盧振宇舉瞭舉手中的脈動。
“你是怎麼找到這裡的?”老婦人戴上老花鏡,看著盧振宇遞上來的名片。
“手機導航。”盧振宇說,他終於在櫃子上看到一張合影,照片上的女孩應該就是年輕的葉小冬,另外兩個老人應該是她的外祖父母。
“小東已經不在瞭。”老婦人放下名片,神色淡然,“我很好奇,你為什麼會對她感興趣。”
盧振宇撓撓頭:“我也不知道,自從看到她的照片,我就覺得冥冥中有一股力量驅使著我,未必是查出什麼真相,就是迫切的想知道關於她的一切。”
老婦人笑瞭笑,對這個聽起來很無厘頭的原因並不反感。
“巨鹿路以前叫巨籟達路,RueRatard。”老婦人的法語發音很地道,“陜西南路以前叫亞爾培路,1946年,我出生那一年,才改叫陜西南路,這兒是上隻角,是法租界,我的祖父是有名的大資本傢,我的父親是個小開,而我的母親……是個舞女。”
盧振宇驚愕瞭,這隻是一個故事的開頭,就如此傳奇瞭。
“受我母親熏陶,我從小就會跳舞,跳芭蕾,我的女兒也繼承瞭這個特長,從小喜歡跳舞,在肖爾佈拉克的田野裡,我教她跳天鵝之死,這是我最喜歡的一支舞,它表現瞭人與命運之神之間的抗爭和戰鬥,表現瞭人對生命的渴望,沒想到,我心愛的小天鵝,在她最燦爛的年華,竟然真的死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