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紀90年代初,招商引資工作在各級政府的工作序列中排位極其靠前,也是考量地方官員政績的重要標準。
從當年華裔外商黃鴻年能在某地一口氣並購全市所有國企可見,地方政府當時的心態,有多麼渴望將手裡的東西“雙手奉上”,以換取資金、經驗、技術、市場……政績。
這是一種無奈,也是過度落後所造成的必然經歷的陣痛。這個國傢站起來的過程並不容易。
操之過急,求之太切的情況下,吃虧是必然的,不吃虧,不給便宜占,別人憑什麼來?
關於這一點,其實從上到下心裡都清楚。至於具體操作過程中的諸多混亂情況,甚至貓膩,也很難完全避免。
相對於較早開放的東部沿海地區而言,大部分落後地區連“吃虧”的機會都沒有才是真正的痛苦。
港商、臺商、外商過路一次,被地方政府當皇帝伺候著的情況,在這些地方一點不罕見。
就在不久前,莊民裕一度認為自己是幸運的,峽元歷史上千載難逢的一個機會,被他抓住瞭。他將成為改變峽元縣貧困落後、一無所有局面的那個人。
不求樹碑立傳,不求萬民傘,隻求後代峽元子孫不再缺吃少穿,不再病不就醫,過上好日子的時候,能偶爾說起,那時候的縣長,大概姓莊,是個好人。
是的,莊民裕想象峽元人的生活變遷,實際也隻敢想到這個程度。
見識是時代賦予的,何況這個時候很多地方上五十歲左右的官員,因為自身出身背景、文化水平、眼光、思維等因素的局限,本身連眼下這個時代都已經快要跟不上。
就連中央政府都考慮過這個問題,所以這前後的很多年,各級政府考察團跑遍全國跑出國,哪怕“浪費”大量資金,國傢也認瞭。
這個時代變化太快瞭,莊民裕跟著張市長住瞭一天某慶州市新建的星級賓館,擺弄不明白那套進口的淋浴設備怎麼用,澡是從洗手池裡接水洗的。
現在的問題其實就是王宏“蒸發”瞭,他那份到底歸誰的問題。
吃過一次虧,不敢再吃第二次,莊民裕和張市長談過之後意見一致,峽元縣政府必須在接下來的港口項目開發中占據一個有利的位置。
但是他就這個問題跟鄭忻峰談瞭兩次,結果很不樂觀。
當那個小年輕談急瞭甩臉直接起身就走,丟下兩句話:
“一,別忘瞭省領導現在的想法和態度,在擔心什麼;更別忘瞭,合同在我手裡,上面有我的名字,那片土地已經是我的,我買下瞭……我比峽元耗得起。”
“二,兩個人合夥投資地方項目,其中一個詐騙合夥人後不明不白消失瞭,政府不但不幫忙,還站出來,說,他那份歸政府……惡意侵吞私營企業資產,你莊縣長是土匪還是山賊?是要捅南關省的天,還是市場經濟改革大形勢的天?”
大帽子一直扣,莊民裕有一種深深的無力感。
省裡不想招惹水變油這個騙局,領導們更不想當點破“皇帝的新裝”的那個小孩,這件事的處理態度,就當不存在,王宏這個人,也當不存在。
隻要這件事不能提,他就拿鄭忻峰沒辦法,連再去公開招商都不行,莊民裕很清楚,這件事到現在除瞭他莊民裕頭鐵,連張市長都已經不願意出面來談瞭。
而對方合同在手,形勢判斷門清,潑皮無賴,資金雄厚,現在有恃無恐。
收拾行李準備換地方的時候,莊民裕突然想到瞭一個人,如果是那小子,會怎麼做,怎麼把人坑進去?對瞭,他們好像認識。
他還不是很清楚,不是認識,自己真正要對付的人,其實就是那小子。
…………
“你小子對老莊也太狠瞭。”江澈用玩笑的態度對鄭忻峰說。
從一個商人的角度,江澈很高興看到鄭忻峰的成長,他做的其實無可厚非,江澈自己也不是什麼普世聖母,隻是想想老莊,還是會有那麼一丁點兒內疚。
水變油的事,老莊不可能聯想到江澈頭上,這玩意全國多少人,多少領導幹部都還上著當呢,何況江澈早就把鍋甩瞭,之後也一直旁觀沒參與,怪江澈,沒邏輯。
鄭忻峰說:“我知道那個莊縣長人不錯,但是人好,未來做的事就是對的,好人添亂的時候,多瞭。”
江澈開玩笑說:“小心逼急瞭他揍你,我聽說老莊以前可是上過戰場的。”
老鄭嘿嘿笑著說:“那他打的就不隻是我,還有他們自己南關省的領導。”
鄭忻峰是對的,前世的情況,江澈依然有一定的印象。
前世的兩年後,小平原依然荒蕪一片,老莊心急如焚,自己一個人出去找新投資商,但是帶來後出價往往不夠,外商手握合同不肯出售項目和土地,就那麼拖著。
至於向上級去反應,去鬧,去爭取,他也都幹過,但是省領導點頭的合同出狀況,自然兜著。
那時峽元縣的情況根本沒人關註,莊民裕一樣無奈。
“一會兒你自己去那個小旅館找他?”鄭忻峰問。
“嗯,談完瞭我給你打電話。”江澈說:“老莊是真的一心為峽元好,所以,很難談,也很好談。”
莊民裕是因為放心不下這件事,自己跑來慶州的。作為縣長,他的吃住當然可以報銷,但那是回縣裡報銷,峽元縣的財政情況,老莊舍不得去報,自己也住不起星級酒店,已經一個人出來住到小旅館去瞭。
江澈在小旅館門口見到瞭一身疲憊的莊民裕。
意外地,老莊沒有調頭就走。
兩個人在街邊找個傢看著還不錯的飯館坐下來吃飯,酒點瞭,也倒好瞭,但是沒喝。
“領導一會兒要開發票嗎?”大概是聽到縣長兩個字瞭,識趣的飯店工作人員走過來,壓低聲音問:“我的意思是,領導想開多少,我們都可以開。”
莊民裕隨口說:“三千。”
工作人員絲毫沒猶豫,心照不宣笑著說:“好,我這就去給領導開,開外商接待行麼?領導以後常來。”
莊民裕眉頭一皺,隨便一個路邊飯館,三千,一頓飯,超過十個峽元人的年均收入之和,對方象是早就習慣瞭,連猶豫一下都沒有。
江澈用眼神安撫瞭一下,然後轉向飯店的人說:“算瞭吧,我們不用開發票。”
自己平復瞭一下,莊民裕低頭轉著酒杯說:“按現在的情況,差不多到明年,我就會退下去瞭。我想最後為峽元做點事。”
江澈說:“不會的,市長都還有機會,明年先當縣委書記好瞭。不過我還是希望莊縣長能明白一點,你們不會做生意,隻會綁人手腳,你越努力越是這樣。”
江澈說得很直接,莊民裕抬眼看他。
“政府要控股,沒人會給你們幹的。”江澈坦誠說。
“也沒說一定要控股。”莊民裕說。
“不控股,隻要占股,你們都會拿自己當大爺指手畫腳,你們習慣瞭。”江澈沒留情面說:“再者,萬一真做出點成績,各級吃喝考察團一撥撥的來,你能拒絕嗎?你知道他們吃拿卡,弄垮瞭多少鄉鎮企業瞭嗎?”
“我豁出去:“你不會是認真的吧?你欠這破地方什麼啊你?”
“為瞭信仰之力。”
“……滾。”
“那就當我突然打算認真一回。”江澈點頭,想瞭想,玩笑說:“有點嚇人對吧?我認真起來自己都怕。”
江澈有多久沒認真瞭?他自己都忘瞭,但是這回不一樣,真的在峽元縣辦廠,有太多條件限制,有太多厚望在肩。
“放著好好的韓立大師不當,你當什麼鄉鎮企業傢啊你?”
江澈笑,老鄭氣惱一會兒,無奈道:“那你想好辦什麼廠瞭嗎?”
“還沒。”江澈老實道。
原本的計劃,茶寮會在擁有港口集體股份的前提下,依托航運和小港口開展物流、旅遊等項目,帶動土特產等的銷售,形成一個以第三產業為核心的“奇跡”富裕村,進而化名氣為效益,謀求進一步發展……
現在,按照莊民裕的設計,“鄭忻峰”要去帶動一個縣的發展,開辦工廠,帶動就業。
江澈答應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