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書?”
“昔日,天後尚是宮中一昭儀時,為瞭奪皇後之位,編撰瞭列女傳、臣軌、百僚新戒、樂書等書發行天下,為其造勢,這些書都是天後身邊一班文人代著的,苗神客就是其中之一。”
楊帆怔瞭一怔,問道:“那又怎樣?”
尤邸吏道:“二十年前,天子視事,天後垂簾,政無大小,皆與聞之。天下大權,悉歸中宮,中外謂之二聖。你道天後是如何處理如此繁重的國傢大事的?”
楊帆有些明白瞭,微微動容道:“你是說……”
尤邸吏道:“二十年前,天後親自挑選瞭一些學識淵博、文思敏捷的文人學士,充入中書、門下以及翰林院等中樞衙門與編修衙門,他們擔任的都是最高不過五六品的官職,卻可以不必經過南衙,直接從皇宮北門玄武門入禁宮辦差,隨時面見天後。他們雖然不是宰相,宰相權利卻一步步被他們剝奪,轉移到他們手上,這些人,當時被稱為‘北門學士”
楊帆呆住瞭,他萬萬沒有想到,本以為最容易下手的這個苗神客,竟然是個比丘神績更有來頭的大人物,大唐官場上雖然沒有過這麼一個宰相,而他實實在在是扶保武則天一步步登上帝位的股肱之臣。
人常說上官婉兒是大唐內相,這苗神客分明就是大唐隱相瞭,如此說來,這兩人的地位倒是相當。
可是,既然他極得武則天信任,擁有極大的權力,又何以銷聲匿跡,又何以他的下落隻有上官婉兒一人知道呢?
當楊帆問出這個問題的時候,尤鴟吏臉上便露出一副奸商般的笑容:“小兄弟所問的問題,幹系實在是太大瞭,我說的已經夠多瞭。所以,如果你想知道更多,那麼,還要再付一份酬勞!”
說著,他就抓起那個包袱,使勁塞進瞭自己的懷抱。
楊帆撐著傘,在細雨斜風中緩緩而行,細雨打濕瞭他的前襟下擺,他也沒有註意,他的思緒已完全沉浸到尤浩洋告訴他的有關苗神客的點點滴滴中去瞭。
武則天一步步走到今時今日,固然是她雄才大略,但是她深居內宮,在攫取權力的過程中,需要在宮外有一股強大的力量為她所用,這股強大的力量是她自己一手漸漸組建而成的。這股力量正如陰陽兩道,分為文武二途。
武者自然就是梅hu內衛,而這文,就是北門學士。
北門學士的核心成員共有六人,當初被武則天所用時,官職都不高,他們分別是著作郎元萬頃、左史范履冰、苗神客、劉禕之、右史周思茂、胡楚賓。苗神客就是其中的一員,是武後代替高宗統治大唐時期真正的六隱相之一。
如今,六隱相安在呢?
著作郎元萬頃,起初任通事舍人,乾封年間,隨大將李積征討高麗,擔任遼東總管記室。曾奉命作檄文聲討高麗,不料此公書呆子氣發作,竟在檄文中諷刺高麗人不懂兵法,不知道固守鴨綠江之險要。
結果高麗人見瞭檄文,馬上派兵固守鴨綠江,大唐官軍屢攻不得,傷亡慘重,元萬頃因此流放嶺外。後遇大赦還京,拜著作郎,被武則天選中,成為北門六學士之一,如今位居鳳閣侍郎,乃是當朝宰相。
左史范履冰,初為周王府戶曹參軍,後成北門學士,二十年間,歷任鸞臺、天官二侍郎。又遷升為春官尚書(禮部尚書),同鳳閣鸞臺平章事,成為大唐宰相,前不久被周興舉告與叛黨勾結,今年年初剛剛處斬。
左史劉禕之,官至鳳閣侍郎、同鳳閣鸞臺三品。亦為大唐宰相,兩年前被來俊臣告發他收受歸州都督孫萬榮的厚禮,又與反賊徐敬業的一個美妾有私情,被武後賜死。
右史周思茂,受武後重用後,累遷麟臺少監,崇文館學士。去年被索元禮彈劾私通叛逆,下獄受刑而死。
右史胡楚賓,去年,亦因與反逆有牽連這樣的罪名,死於獄中。
武則天一手扶植的六大心腹,如今除瞭位居宰相的元萬頃,銷聲匿跡的苗神客,全都因為反叛或者私通反叛而被處死,武則天竟如此識人不明?她親手扶植的這些人,在她不曾掌握天下間個個忠心,如今武後權傾天下,他們反而一個個起瞭反心?
楊帆不用猜也知道,這是飛鳥盡,良弓藏。北門六學士早在武後剛剛成為皇後的時候便為其所用,這麼多年來,他們一定掌握著許多武後不願意讓別人知道的機密與秘密,最安全的保秘方式,當然是讓他們永遠閉嘴。
於是,武後開始清掃稱帝前的最後障礙。可是,為何元萬頃還高高在上?武後還沒來得及下手?苗神客又為何下落不明?武後如果已經下手,沒必要隱瞞他的死訊吶,從前幾個人的下場來看,是一定要安上一個合理罪名的。
楊帆長長地籲瞭口氣,就像置身於層層迷霧當中,這層層迷霧需要他一層層地去剝開,可是從桃源小村再到這洛陽城中,他每剝開一層迷霧,都似感覺到更濃重的迷霧,讓他更加的看不清楚,什麼時候才能真相大白?
雨,下大瞭,秋雨連成瞭線。
風也更急瞭,雨絲斜斜密密的往人身上撲,楊帆不得不停住腳步,在一傢香料鋪子的屋簷下避雨。
樓上,謝小蠻正舉杯獨酌。
這是她開的一傢香料鋪子,她為自己的阿兄開的。
阿兄今後生活的一切,她都已經打點好瞭,就差連娘子都提前給阿兄找好,可她卻一直找不到阿兄的人。阿兄未必就沒有經不起乞討生涯的辛苦,少年早天的可能,但是小蠻拒絕去想這個問題,她堅信阿兄還活著。
這份堅持,與其說是對阿兄的信任,不如說是來自於她心中的恐懼,她害怕自己唯一的親人就此消失,隻剩下她孤零零一個人,與這天、與這地,那她所有的奮鬥,還有什麼意義?
她本來隻是公孫蘭芷的一個小侍女,她侍候小姐起居,也隨小姐習武,她本來的打算隻是想練得厲害一些,再不叫阿兄為瞭保護她被人打得吐血,被人欺負得頭破血流。
她很用功,比公孫蘭芷還要用功,她很快就表現出瞭習武的天份,於是在一個炎炎夏日,被偶然來裴大娘府拜訪的裴大娘師妹謝大娘看中瞭,那時,她正滿頭大汗地在陽光下練劍,汗水濕瞭頭發,粘在她的額頭。
謝大娘問她願不願意跟自己走,練功可能會更苦,但她可以不再做一個小侍女,她還可以擁有很大的權勢和財富,這本不是女孩兒傢最喜歡追求的東西,但是妞妞毫不猶豫地答應瞭,因為她覺得,這是阿兄最需要的。
於是,她成瞭梅hu內衛的一員。於是,表現越來越出色的她,很快就得到瞭謝大娘更多的歡心,被她認為義女,並為她取瞭名字:謝沐雯。後來,當朝天後還為她取瞭一個小字:阿蠻。
可這都不是她想要的,她想阿兄,想那與她牽著手,魚兒一般奔跑在雨中的阿兄。
小蠻坐在簷下看雨,雨絲如線,下得稠密,無聊的她想看清雨滴之間的間隙,卻根本看不清,雨水落速太快,比她的劍還快,定睛看得久瞭,她有一種飛速上升的感覺,好象一直要升到那灰蒙蒙的天空裡去。
於是,她便低下頭來看地上的漣漪,她看到一泓一泓的水澤,被雨滴打出點點漣漪,好象水面開出的曇hu,方開便謝,方謝又開,她沒有看到在簷下避雨的人,隻聽到簷上流下的雨水打在傘面上,發出“噗噗”的聲音。
看著這雨,聽著這“噗噗”聲,她便想起瞭蹲在芭蕉樹下,與阿兄一人捧著一半泡爛瞭的饃,就著雨水吃饃的日子……
楊帆持著傘站在屋簷下等著雨小下來,雨水“噗噗”地澆在傘面上,又流到地面上,打起一個個的水泡,水泡一個個泛起,又一個個打碎,不知從何而來,又往何處而去。
遠處,高聳入雲的“天堂”中的巨佛正俯瞰著整座城市。
佛傢說一沙一世界,不知這一個水泡是不是也是一個世界。如果它是一個世界,在人的眼中看來,它的生滅隻是剎那之間,可是在這個世界裡面,是否也是一個極漫長的時光?
在永恒的佛的目光裡,人的世界何嘗不是一彈指。可它短也好,長也好,在這世界中,生而為人,就是他的世界。在這世界裡,他一肩挑著恨,一肩挑著愛,無論恨與愛,都要有個結果,這就是他的使命,盯著那忽起忽滅的水泡,他仿佛又看到瞭山村的大火,看到瞭燒焦的屍體,看到瞭阿姊飛起的人頭,看到瞭那個長著豁牙的醜丫頭,看到瞭那個挾劍怒闖都督府的虯髯大漢……
天空中突然咋起一聲驚雷,楊帆籲瞭口氣,揚起頭,看向那灰蒙蒙的天空。
“苗神客既不可得,隻能從丘神績處著手瞭!”
楊帆輕輕吐出一口濁氣,暗暗下瞭決定。
雨漸漸小瞭,他緊瞭緊手中的傘,舉步走出簷下。
小蠻獨坐樓中,看著風中的雨,也看到瞭雨中的人,那人撐著一把油紙傘,走得很平穩、很寧靜,似乎一點也不擔心雨再大起來,風撩著他的袍裾,微微掀起復又落下,隱隱的透出一種孤寂,恰如小蠻此刻的心情。
小蠻舉手梳理瞭一下頭發,黑亮的眉毛微微彎出一道好看的弧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