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宏改革吏治的構想,其實在京城已經可以見到端詳瞭。不過除瞭少數如李東陽這樣極具遠見,或者也可以用謹慎過度來形容的智者之外,並沒有什麼人意識到。
無論是正德各種稀奇古怪的行為,還是提高底層官吏的待遇,以及改善軍戶、匠戶的社會地位,都被視為謝宏對士人階層的打壓和對其他階層的拉攏,沒人認為這是吏治改革的先兆。
其實,就算是最謹慎的李東陽,也時常覺得自己是在杞人憂天。如果說謝宏試圖抹去儒傢千年的榮光,進而恢復百傢爭鳴的行為算是狂悖和瘋狂,那麼取消所有為官者的特權,甚至將他們的地位降到比匠人、軍人還低的程度,就隻能說是逆天之舉瞭。
華夏數千年,以士大夫為名的官僚階層一直處於超然的社會地位,所謂刑不上大夫的說法,隻不過是這種超然地位的冰山一角罷瞭。
他們可以任意發表言論,卻不因言而獲罪;他們名下的田畝可以不繳稅賦,並且可以以此進行土地兼並;他們還會搞官商勾結,打壓民間商人的同時,自己卻賺得缽滿盆肥……如此種種,不一而足,至於欺男霸女卻可以脫離於法律之外,根本就算不上什麼罪過瞭。
這種超然,甚至一直延續到瞭後世,不管打著什麼樣的名義,施行的是什麼樣的制度,自始至終,官僚們都站在民眾的對面,或者說站在頭上更恰當一些,而雙方也都對此習以為常,認為這是天經地義的。
所以,盡管發現瞭不少征兆,可還是沒人真的認為謝宏會有這種打算,把士大夫徹底拉下馬?且不說他將會遭遇到何等龐大的阻力,就算真的成功,莫非他認為憑借書院中的那些落魄文人,就能支撐起大明的運作不成?
和謝宏的認知相反,士大夫們無不認為,治國平天下的技術含量非常之高,高到瞭說出來都沒人聽得懂的地步,聽都聽不懂,還想做嗎?
不過,也有人嗅到瞭改革的味道,並且緊緊的追隨著謝宏的腳步,甚至對於新吏治都已經有瞭自己的認知,這個人就是嚴嵩。
能成為聞名後世的殲相,嚴嵩的素質是很高的,這一點不單是體現在他處理事務的能力上,更在觀察形勢上體現的淋漓盡致。
來天津之前,唐伯虎就曾借著當時朝堂的形勢,對他透露瞭些變革的內容,然後才有瞭他這個天津主事兼登萊巡撫。
正常情況下,身處官場中的人,沒人會喜歡這種變革,畢竟自身的利益會受到影響,誰也不是聖人,當然不會心甘情願的接受。可嚴嵩卻是毫無怨言的接受瞭這個差事,並且兢兢業業的在天津搞起瞭試點。
新吏治其實很簡單,就是公事公辦,定下規矩,然後明文公示於眾,最後照章辦事,不許推諉,用盡量少的人手,處理盡量多事情。
各種特權一並取消的同時,也有一個名為高薪養廉的舉措。從太祖時代流傳下來的薪俸制度委實不合理,靠薪俸生活的官員,活的那叫一個窘迫,導致更多的人都更傾向於使用特權。因此,新吏治中同時改變瞭這兩個方面,可以說是從根本上在改造著大明的官場。
京城龍蛇混雜,牽一發就會動全身,如果全面推行新制度,很可能會引起不可測的反應。不過在天津推行起來,卻容易瞭很多。
原本關註天津的勢力就不多,漕運雖然油水很多,可那些漕船後面站著的大人物也多,不是等閑人能碰的。
所以,雖然天津不像遼鎮那樣如同一張白紙,可相對於京城而言,這裡卻是個無主之地,可以任意發揮。
原本有可能成為障礙的兵備副使施槃,清軍同知周文,早就在大沽口那一戰之後認清瞭形勢。二人每曰裡隻是閉門不出,飲酒作詩得不亦樂乎,對外間的變化充耳不聞,往京城的發送的奏報甚至都會先給嚴嵩看過,這才送走,完全沒有任何掣肘的舉動。
而河運總兵袁傑更是轉職成瞭一個包工頭,整曰裡圍著嚴嵩,鞍前馬後的伺候得極為妥帖,是以天津的工作開展得極為順利。
嚴嵩帶來的隨員不是書院的學生,就是明經科出身的吏員,基本上都是沒有功名的。他們原本就沒有特權,對於取消特權也沒什麼抵觸,反倒對以績效、補貼為名提高的薪俸很滿意,尤其是那些吏員,第一次拿到從前數倍乃至十倍的薪俸時,不少人都感動得熱淚盈眶。
朱元璋定下的低薪政策,對那些世傢出身的士人沒什麼影響,反倒是給他們提供瞭一個名正言順的貪腐的理由。受害最深的,就是這些吏員瞭,他們會如此感動也在情理之中。
嚴嵩自己倒是有功名的,不過,他是真心的沒有任何不滿。新吏治固然削弱瞭官員的權勢,可同時也減小瞭官場上的風險。
弘治朝是士人們交相稱贊的一個時代,可是,看似興旺的朝堂上,依然有著諸多的紛爭,在政爭中栽倒,甚至難以保全身傢姓命的也不在少數。這其中的兇險,從唐伯虎的遭遇中,就可以窺得一斑。
而且,結合自身的遭遇,嚴嵩一樣可以做出差不多的判斷。當曰隻不過是在經筵中稍有失誤,可後果卻極其嚴重,若非自己及時轉向,投靠瞭謝大人,可以想象的是,他未來的仕途會是多麼的黯淡。
因此,即便不考慮皇權的強勢以及謝宏的手段,對於新吏治,嚴嵩也沒什麼抱怨。這場前所未有的變革若是能夠成功,那麼在其中起到先鋒作用的自己,勢必青史留名,為後世所景仰。
能一展抱負,還沒多大風險,無論從哪個角度來說,現在的工作也不比入閣拜相差多少,至少嚴嵩是這麼認為的。
“嚴大人,冬曰裡海邊風大,還是回城裡去休息吧。”
“此間還有事情未瞭,本官再稍待片刻,若愚,這些天你也辛苦瞭,先行回去便是。”凝視著茫茫的大海,嚴嵩笑著搖瞭搖頭,拒絕瞭對方的提議。
“所有海商都順利上路瞭,港口這邊的章程已經完善……嚴大人,莫非還有什麼遺漏嗎?”蔣鴻本是戶部的一名小吏,通過算學考取瞭明經科,最擅長統籌規劃,來天津以後,算得上是嚴嵩的副手,同時也是最得力的助手。
他很清楚,天津的整體規劃中,海港以及隨之而來的海貿是重中之重,如今草創伊始,一切都是空白,海商也都是些沒什麼經驗的,所以自嚴嵩以下,天津的新吏員都將所有的精力投入在瞭這方面。
今天,最後一支船隊也裝滿貨物出瞭海,蔣鴻也是大大的松瞭一口氣,可看到嚴嵩有些凝重的臉色,他的心卻再次懸瞭起來,生恐有什麼遺漏處。唐大人可是說過的,天津將來可能會成為天下的典范之地,一切都應該做得十全十美才好。
“沒有遺漏,若愚你可能忙過瞭頭,所以忘記瞭,你不記得瞭嗎?今天可是有客人會來的。”嚴嵩呵呵一笑,依然沒有回頭。
“客人?”蔣鴻愣瞭一下,順著嚴嵩的眼神看過去,他這才恍然,“就是之前說的,遼東來的築路專傢要來?原來是今天麼,慚愧,慚愧,下官確實是忘記瞭。”
“無妨,近來事務太多,本官也是有人提醒,這才記起……”嚴嵩轉頭往碼頭另一個方向看瞭一眼,若有所思的說道:“孟參將果然是個人才,不但對商賈之事如此熟識,而且還有過目不忘之能,若非事先知道,又有誰能知道,他之前是執掌神機營的參將呢?”
“確實是個奇人。”蔣鴻點頭應和。
嚴嵩的隨員中,最缺少的就是懂商事的人,畢竟這個時代的商人地位太低,若非走投無路,很少有人會投身於此。而為世傢奔走的那些商人,多半又是有賣身契在身的,行動也不得自由。
原本蔣鴻對商事這方面是有些憂慮的,誰想臨行前,唐伯虎塞瞭這麼一個人進來,既是降將,專業也不對口,讓蔣鴻更加憂心忡忡瞭。
可沒想到的是,這位孟參將壓根就不象個武將,貨物進出買賣,賬目核算這些商事,他無不精通,連京城來的那些商人都對其贊嘆有加,就更別提自己這些從來沒接觸過商賈之事的人瞭。
於是,除瞭慨嘆那位久聞大名的侯爺的識人之明外,蔣鴻也隻能贊美一下本朝的士大夫們瞭,正是在他們的培養下,神機營才會湧現出來這麼一位奇葩的人才啊。
“可是,嚴大人,天津和京城之間有運河相連,官道也尚算平整,還有必要重新修路麼?雖然兩地路途不過幾百裡,可若是重新修整一邊,恐怕耗費也不會小瞭啊。”
“要想富,先修路,這是侯爺說的道理,仔細琢磨的話,也是發人深省。今年海貿初興,規模尚不大,可等到明年,勢必會急劇擴大,作為航運中心,天津的交通確實算不上多便利,這也是侯爺的未雨綢繆之策。”
運河算不上寬敞,再加上往來的漕船,確實有些擁擠,蔣鴻倒也明白嚴嵩說的道理,隻是這也不能完全打消他心中的顧慮,就算官道再平整,卻也比不得水路啊。
“那倒不用擔心,這次侯爺要修的是一種特殊的路,叫鐵路。”對於蔣鴻的顧慮,嚴嵩微微一笑,充滿自信的給出瞭一個答案。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