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宮裡的話題已經徹底歪瞭樓,李府的話題卻沒變,李兆先的詮釋畢竟是轉述,李東陽對新生事物的理解能力也不如正德,因此,父子二人足足討論瞭一個多時辰,才算把事情理出瞭個眉目。
“如此說來,對倭國來說,這二十一項條款,非但不是什麼利國利民的好事,反而是套在頸上的絞索啊!”李東陽被謝宏算計過很多次瞭,但這還是第一次看到這麼宏大的陰謀,再次將文卷拿在手中,隻覺有千斤之重。
每一深思其中玄妙,他都是心悸不已,不等兒子答話,口中隻是喃喃低語不止:“別說倭人察覺不到,就算有人把真相告之,他們也未必會信,就算信瞭,也未必會退卻,畢竟就算國傢垮瞭,那些人還是有辦法置身事外的,那綠帽子,那移民政策……”
說著,他頹然搖頭,望著已經升至半空的朝陽,突然覺得陽光是那樣的絢爛耀目,他長嘆一聲:“輸得不冤枉,確實不冤枉,那位謝大人對政治以及人心的瞭解,足可堪比那些傳說中的人物瞭,甘羅十三為相,世人盡皆稱道,可這位大人,唉,瞭不起,實在瞭不起啊!”
李東陽感嘆的時候,李兆先一直靜靜在旁邊候著,他知道老爹不需要回答,隻是要將某些情緒借此宣泄出來。
曾經在文淵閣呼風喚雨,如今卻變成白身的失落;領袖士林,最終卻失去瞭最後一塊陣地的痛苦;在前所未有的大變局中,隻能黯然退卻的無奈。種種情緒交雜在一起,李東陽的心情,遠沒有今曰裡表現出來的那般平靜。
感慨間,李東陽也一直在翻閱著手中的文卷,翻到最後一頁時,他突然指著最後一個條目問道:“兆先,這最後一條,所謂大明以倭國國王的名義,在倭國招募浪人,這是個什麼意思?”
“這叫雇傭軍。”李兆先被選出來擔當提舉司主事,除瞭他在經濟方面的造詣之外,他對倭國風土人情的瞭解也是一部分因素。
李公子和唐伯虎、張彩二位校長有著差不多的愛好,而京城的風月場所,充斥的都是倭女。畢竟幹這行,倭女是有先天優勢的,京城原本的那些記女,已經開始向演藝圈轉型瞭,將純粹的風月領域,完完整整的讓瞭出來。
倭女的語言天賦有高有低,盡管她們也努力在學習,但時曰終歸尚短,成就還不明顯。交流有障礙,自然會影響到興致,這二位校長加一位學員,都是才高八鬥的大才子,又懂得自力更生的道理,區區倭語自然不在話下。
所以,混跡青樓的過程中,李公子不但學瞭一口流利的倭語,而且通過眾倭女之口,對倭國也有瞭相當的瞭解,這時回答起老爹的問題來,自是應對自如。
“正德二年,侯爺出關赴遼東,而後出海東渡,其時船不過十艘,兵不過三百……然則,侯爺就是以這樣看似微薄的力量,擊潰朝鮮水軍,加以收編,進而以之攻略五島,設立總督府,並且打擊瞭江南的海商,由此奠定瞭東海局勢的走向。”
這些事原本是軍事機密,細節並不為人所知,到瞭大局已定之後,這才徹底放開。李東陽也零零碎碎聽過些傳聞,不過他聽的,當然不如李兆先說瞭解的完整,在正式編制上,後者已經是倭朝總督府,財政部門的主事瞭。
“在這個過程中,起到至關重要的作用的,就是海外殖民軍。”說起謝宏當年的事跡,李兆先也是一副悠然神往的神情,現在民間都在傳說,侯爺這個冠軍侯的名號真是恰如其分,雖然大明尚未向北擴張,可在海上的拓展,和封狼居胥又有多大差別?
生在天地之間,男兒的志向應當遠大,還有什麼比為國前驅,開疆拓土更加令人熱血沸騰的嗎?
“倭國人好勇鬥狠,悍不畏死,完全具備瞭殖民軍的素質。那些浪人,就是在倭國內戰中,戰敗的那些諸侯傢中的武士,身為武傢,這些人原來的身份差不多相當於大明的士人,擁有著相當多的特權,比如他們可以當街殺人什麼的……”
聽瞭這個比方,李東陽有些鬱悶,可又不好反駁。大明的士人雖然不象倭國武士那麼粗魯,但擁有的特權卻也不在對方之下,換的隻是名稱,本質卻是一樣的。
“即便生計沒有著落,這些人也不肯務農經商,因為那會讓他們失去武士的身份,他們隻能到處流浪,尋找再次出仕的機會。按說諸侯們都在內戰,這些人能砍能殺,應該很容易找到機會才對,實則卻不然,因為倭國的諸侯都很窮,他們招募武士必須精打細算才行。”
倭國的戰爭中,從戰力上來講,武士是中堅;可從數量上來說,足輕,也就是農兵才是主力。對大名們來說,武士是純耗錢的貨色,養著他們不但沒有收益,而且還要付出大筆的俸祿。
相形之下,足輕的姓價比就要高很多瞭,平時是農民,打仗就是兵,雖然戰鬥力差瞭點,但勝在數目眾多,死瞭也不怎麼心疼。從某種程度上來說,倭國的軍制,和大明的軍戶制也是有異曲同工之妙的。
“那麼,這些人的去向是……”李東陽何等閱歷,聽瞭幾句,就已經對浪人有瞭完整的概念,無非就是能上不能下,和大明的士人是一樣的,其實兩者連境遇都差不多。
“南洋。”李兆先的回答不出李東陽所料。
以世傢為前驅進行攻略;以傳統讀書人傳播文化;最後再以殖民軍做為鋒刃,進行殺戮,挑起或擴大當地各國之間的矛盾,最後一網打盡,盡在掌中,這,就是謝宏的海外計劃的全貌瞭。
“兆先,”李東陽沉默瞭一會兒,似乎在猶豫些什麼,好一會兒,他才下定瞭決心似的抬起瞭頭,問道:“以你之見,謝大人將傳統士子遣至海外,究竟是發配流放,意欲借土人之刀殺人?還是說,儒傢道統將會在海外再興?若是……”
他欲言又止,他覺得很奇怪,以前謝宏對文人都是趕盡殺絕的,以此推斷,就是前面那個推論是正確的。但是,整體戰略中,文化傳播也是不可或缺的一環,除非謝宏打算把當地人殺光,否則就必須得想辦法收服人心。
可是,那樣一來,就算隻是教化,以文人們的謀略手段,也未必不能謀求再起。但李東陽卻不敢相信,謝宏會留下這樣的漏洞供人利用,那不是他的作風。
“具體的……”李兆先答不出來瞭。他隻知道南洋戰略的大致情況,總督府有著相當完備的制度,文人是不可能掀起多大風浪的,但具體的細節,他卻不甚瞭瞭,畢竟他不是專門研究戰略的參謀,並沒有參與這些謀劃。
“總之,您隻須知道,皇上仁厚,沒有趕盡殺絕的意思,儒傢乃是華夏之學,侯爺也是尊崇得很,隻是以前走歪瞭路,需要重新調整而已。通過參與海外開拓,儒傢將會完成去蕪存菁的轉變,然後以嶄新的姿態,重新立於大明,乃至世界的學術界之上,當然,是和其他學術並立。”
李東陽目光如炬,極認真的看著兒子,一字字的問道:“此話當真?”
“孩兒不敢欺瞞父親。”李兆先坦然應道:“書院早有動議,侯爺有意將翰林院並入書院,更名為儒學院,以後可能還要分出一個考古學院來,侯爺原話就是這樣說的:隻要不涉政,不壟斷,儒學就是好東西。”
“既如此,那我也就放心瞭……”從兒子的表情中,看不出有絲毫作偽的痕跡,李東陽長籲瞭一口氣,緩緩向後左倒,有些無力的靠在瞭椅背上,語聲也低沉下來。
輕輕將面前的文卷一推,曾經的內閣首輔淡淡說道:“去吧,接下來的,是你們這些年輕人的時代瞭。”
“孩兒去瞭。”接過瞭國書,李兆先的心情有些沉重,更多的卻是振奮。他手中的,隻不過是一卷無關輕重的外交文書,可此時此景,卻仿佛預示著歷史的交替,一個嶄新時代的來臨。
就在這一天,就在京城,以勝仁為首的倭人朝廷,簽訂瞭明倭友好白皮書,上面共有二十一項條款,涉及瞭政治、經濟、軍事等多個領域。
在簽訂儀式上,雙方進行瞭親切友好的磋商,並且在其後進行瞭歡慶的宴會,宴會後,還由大明新任主事李公子請客,進行瞭一場狂歡,不論從哪個角度看起來,都是一個皆大歡喜的局面。
在此時,還沒人知道,這二十一條將會給倭國帶去何等深遠的影響,會令多少後世的有識之士為之追悔莫及,痛哭流涕。
由於條約是在京城一間,以火爆**表演所聞名,位於東坊的青樓內簽訂的,所以,這條約還有一個別稱,即:東熱條約。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