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4

作者:陳忠實 字數:4754

繼來的一夜更加完滿。他們從情意纏綿的膠著狀態走進瞭輕松歡快的又一個新的境界,開始有興致談笑逗趣互相開心。黑娃把在馬號裡聽到的長工頭李相講的酸故事復述給小女人,小女人樂得笑得幾乎岔氣,愛撫地擰著掐著捶著黑娃,嘴裡嗔罵著:“黑娃你跟那些瞎熊長工學成瞎熊瞭!”黑娃得意地笑著問:“姐呀,聽說你給郭掌櫃泡棗兒是不是真事?”小女人順手抽瞭他一個嘴巴,抽得很重不像玩的。黑娃啞瞭口,後悔自己忘乎所以說錯瞭話。小女人隨之就座起來,把那個尿盆拿到黑娃跟前。黑娃欠起身一瞅,黃蠟蠟的尿裡頭飄著三顆棗兒,已經浸泡得肥大起來。小女人憎恨地說,提到泡棗的事她就像挨瞭一錐子。大女人每天晚上來看著監視著她把三隻幹棗塞進下身才走掉,她後來就想出瞭報復的辦法,把幹棗兒再掏出來扔到尿盆裡去。“他吃的是用我的尿泡下的棗兒!”小女人說著,又上瞭氣,“等會兒我把你流下的屄給他抹到棗兒上面,讓他個老不死的吃去!”一提到郭舉人,黑娃就有點怯。小女人氣過之後就哭瞭:“兄弟呀,姐在這屋裡連隻狗都不如!我看咱倆偷空跑瞭,跑到遠遠的地方,哪怕討吃要喝我都不嫌,隻要有你兄弟日夜跟我在一搭……”黑娃壓根沒有想過往後的事,支吾說:“姐呀,你甭急……我還沒想過跑……咱明:“兄弟你甭害怕,我也是瞎說。我能跟你相好這幾回,死瞭也值當瞭。”

黑娃有點沉重地回到馬號,開始思謀怎麼辦?翻墻跳院偷偷摸摸的相會總不是長遠之計呀!這時候,馬號的門板敲響瞭,黑娃忙問:“誰?”一個沉穩平實的聲音答:“我。”黑娃聽出郭舉人的聲音就有點慌,瞬即僥幸地想:他要是發現瞭什麼蛛絲馬跡肯定到當場捉奸,不會等他回到馬號的。他裝出睡意惺忪的樣子拉開門閂。郭舉人走進來說:“點上燈。”黑娃怕自己臉色不好不想點燈,郭舉人堅持要點燈,他就拼打火石點著瞭油燈。郭舉人背抄著雙手,站在對面說:“你剛才做啥去瞭?”黑娃慌瞭:“我肚子壞瞭上茅房……”郭舉人冷冷地說:“茅房不在那邊,再說也不用翻墻。”一切僥幸都被粉碎,事情完全敗露瞭,黑娃眼前一黑,幾乎跌坐下去:“掌櫃的,你說咋樣處治——”郭舉人一擺頭說:“要是想處治你,剛才我就當場把你捉住瞭,不會讓你跑回馬號來。處治你還不跟蹭死一隻臭蟲一樣容易?這事嘛,我不全怪你,隻怪她肉臭甭怪旁人用十八兩秤戥。她一個爛女人死瞭也就死瞭,你爸養你這麼大可不容易。門面抹瞭黑,怕是你娃娃一輩子也難尋個女人瞭。”黑娃這時完全崩潰瞭,抬不起頭也說不出話。郭舉人說:“這樣吧!我把你前半年的工錢給你,你另到別處找個主傢去。記住,日後再甭做這號丟臉喪德的事瞭。”說著從腰裡摸出幾塊銀元擱到炕邊。黑娃忙說:“你不處治我就夠瞭我的瞭,錢我不敢拿。掌櫃的你真是個好人,我……”黑娃腿一軟就跪下瞭。郭舉人不以為然地說:“這事權當沒有發生過。再不提瞭都不說瞭。你把錢拿上走吧。現在就走。”黑娃不敢拿錢又不敢不拿,把錢拿瞭裝進口袋,背起來時的褡褳,向郭舉人深深鞠瞭躬就走出馬號的門去。

黑娃走到村巷的轉彎處不由得回頭瞧瞧,馬號的窗戶仍然亮著燈火,郭舉人今晚得親自侍守牲畜瞭。他心裡很難過,恨不得抽自己兩個耳光:做下這種對不起主人的事,自己還算人嗎?他出瞭村子就踏上往南去的路,忽然想到回去怎麼給父親交待?旋即又轉折到往西的路上去瞭,走得愈遠愈好,隨便找一傢缺人的主戶熬活就行瞭。走到一條小河邊,黑娃蹲下來脫鞋,聽到後邊有腳步聲,回頭一看,兩個黑影朝他跑過來,邊跑邊喊著:“鹿相,等等有話說。”黑娃拎著鞋等著。星光下,黑娃辨出來人是郭舉人的兩個親門侄兒,跑得氣喘籲籲,一前一後把:“你怎麼松松泛泛就走呀?”黑娃說:“掌櫃的叫我走的。”另一個插嘴說:“叫你走是叫你走遠點,甭臭瞭一個村子!”黑娃什麼已不再想,隻覺得走投無路瞭。一個罵:“你個驢日下的六畜!”另一個罵:“今黑把你狗日的皮剝下來繃鼓!”罵著就拉開瞭架式。黑娃被打瞭一拳,背後又挨瞭一腳。他忍著躲著,終於瞅中機會,照一個的臉上迎面砸瞭一拳,手感告訴他擊中瞭對方的鼻子,那個人趔趔趄趄退瞭幾步被河灘上的石頭絆倒瞭。他一揚腿就踢到另一個的襠裡,那人哎喲一聲蹲到沙灘上瞭。在他們重新撲上來之前,黑娃轉身撲進水裡,一躥就順水漂走瞭。

黑娃爬上岸時,辨不清到瞭什麼地方,肚子餓得咕咕叫,循著甜瓜的氣味摸到沙灘岸上的一個瓜園裡,摸瞭幾個半生不熟的甜瓜,又順著河岸上的小路往前走。他嚼著有一股草汁味兒的尚未熟透的甜瓜,皮兒瓤兒籽兒全都咽下去瞭。郭舉人暗地裡派兩個侄兒來拾掇他,掐死勒死或者用石頭砸死扔到水裡就消除一切痕跡瞭。黑娃現在再不覺得對不住郭舉人瞭,這兩個蠢笨傢夥的行動反倒使黑娃解除瞭負疚感,隻是在心裡叫苦:娥兒姐不知要受啥罪哩?

他漫無目的地朝西走去,天明瞭仍不停步,走得愈遠肯定愈安全。午飯時分,估摸已經走出百餘裡瞭,黑娃就在一個不大的村子裡停下來,打聽誰傢需要雇長工,短工也可以。有人好心告訴他,前邊一個叫黃傢圍墻的村子,有個叫黃老五的財東,剛剛辭退瞭一個長工正需要雇人,不過那主兒有點嗇皮,年長人罷咧,年輕人怕受不下。黑娃已是饑不擇食慌不擇路,隻要他是個人我就能受下。

在黃傢圍墻黃老五傢幹瞭半個月活兒,黑娃就看出黃老五嗇皮果然名不虛傳。黃老五天不明就呼喊他下地,三伏天竟然不歇晌,而且理由充足:“難得這麼硬的日頭,鋤下草一個也活不瞭,得抓住這好日頭曬草。”如果不是大雨澆得人睜不開眼,黃老五仍然有說詞兒:“哈呀真好!下這種濛絲兒雨才涼快瞭,幹活才不熱瞭。”黑娃不在乎,再說黃老五本人也不歇晌也不避雨陪著他一樣幹。黃老五吃飯也是一天三頓陪著他,除瞭晌午吃一頓稀湯面全部都是雜糧,包谷黑豆稻黍豌豆變換著蒸饃。包谷饃倒罷瞭,黑豆面兒無論蒸的饃饃或是烙下鍋盔,都改不瞭貓屎一樣黑的顏色,也去不掉那股苦焦味兒;豌豆面饃饃茬口硬,咬一丁點就嚼得滿口沙子似的硬粒兒,吃下以後就生屁。黑娃和黃老五上地去的路上屁聲此伏彼起,黃老五自己也笑瞭:“黑娃你聞一聞這屁不臭。豌豆生下的屁不臭。麥子面生的屁臭得惡心人!”黑娃不久也就明白,黃老五其實也是個粗笨莊稼漢,憑著勤苦節儉一畝半畝購置土地成瞭個小財東,根本無法與郭舉人相比。但最使他難以忍受的不是幹活的勞累和吃食的粗劣,而是一種無法忍受的舔碗的習慣。在黃傢吃頭一頓飯時,黑娃就看見瞭黃老五舔碗的動作,一陣惡心,差點把吃下的飯吐出來。以後再吃飯時,他就加快速度,趕在黃老五吃畢舔碗之前放下筷子抹嘴走掉,以免聽見他的長舌頭舔出的吧唧吧唧的聲響。這天午飯後,黃老五用筷子指點著凳子說:“鹿相你坐下,甭急忙走,我有話說。”黑娃重新坐下來。黃老五說:“把碗舔瞭。”黑娃瞅著自己剛剛吃完瞭糝子面兒的大碗,殘留著稀稀拉拉的黃色的包谷糝子,幾隻蒼蠅在碗裡嗡嗡著,說:“我不會舔。我自小也沒舔過碗。”黃老五說:“自小沒舔過,現在學著舔也不遲。一粒一粥當思來之不易。你不舔我教你舔。”說罷就揚起碗作示范。他伸出又長又肥的舌頭,沿著碗的內沿,吧唧一聲舔過去,那碗裡就像抹佈擦過瞭一樣幹凈。一下接一下舔過去,雙手轉動著大粗瓷碗,發出一連串狗舔食時一樣吧唧吧唧的響聲,舔瞭碗邊又揚起頭舔碗底兒。黃老五把舔得幹凈的碗亮給他看:“這多好!一點也不糟踐糧食。”黑娃說:“我在俺屋也沒舔過碗。俺傢比你傢窮也沒人舔碗。”黃老五說:“所以你才出門給人扛活兒!要是從你爺手裡就舔碗,到你手裡剛好三輩人,傢裡按六口人說,百十年碗底上洗掉多少糧食?要是把洗掉的糧食積攢下來,你娃娃就不出門熬活反是要雇人給你熬活羅!”黑娃的胃腸早已隨著黃老五的舌頭伸出縮進攪動起來,一陣陣惡心,話也說不出來。黃老五說:“鹿相你這娃娃事事都好,幹活潑勢又不彈嫌吃食,隻有不會舔碗這一樣毛病。你知道不知道?頓頓飯畢你先走瞭,我都替你把碗舔瞭。你隻要從今往後學著舔碗,我就雇你幹三年五年,工錢還可以往上添。”黑娃說:“哪怕不要工錢,我都不舔碗。”說罷就轉過身走瞭,走到過道轉過身,黃老五抱著他的碗舔得正歡。黑娃看見別人舔自己的碗更加難以容忍,哇的一聲吐瞭。隨後居然成瞭一種毛病,他一看見黃老五的嘴唇就想嘔吐,整得他幹脆拿上兩個饃饃躲到牛圈裡單獨吃瞭。他終於忍受不住,咬咬牙舍棄瞭一月的工錢,吃罷早飯借著單獨上地的工夫逃走瞭。

他強烈地思念小女人。一月來她的日子怎麼過?他沿著一條官道扯開步子再往東走,當夜靜更深時分,黑娃已經站在那棵熟悉的椿樹底下瞭。他爬上樹,翻過墻,跳進院子,摸到西廂房門口,竹簾子卷在門楣上方,門上吊著一隻黃銅長鎖。黑娃不敢久停,沿著原路又出瞭院子,轉身來到隔壁的馬號。黑娃翻上土圍墻,看見長工頭李相和王相睡在馬號院子裡。他跳下去,搖醒瞭李相,嚇得李相嘴裡嗚嗚哇哇話不成串。黑娃悄聲問:“李大叔,小女人呢?”李相說:“回娘傢去瞭。”黑娃再問:“知道不知道約摸啥時候回來?”李相已完全清醒,恢復瞭活潑的天性:“你龜孫把人傢日瞭,郭舉人早把她休瞭,還回來個毬!”黑娃急問:“好叔哩!小女人娘傢在啥村子?”李相說:“你還攆到人傢娘傢門上去日呀?”黑娃求告說:“好叔哩!啥時候呀你還盡說笑,快給我說一聲。”李相說:“往北走,三十裡,有個田傢什字——”黑娃作個揖,親昵地摸瞭一把還在酣夢中的王相,就拉開門閂出瞭馬號院子。

第二天早飯時,黑娃踟躕在田傢什字的村巷裡,打聽誰傢雇人熬活。人說,田秀才近日病倒,正需雇人管理棉田。黑娃找到田秀才傢門口,正遇見秀才娘子:“嬸呀,聽說咱傢想雇個人?”娘子看他一眼說:“你等一會兒,我去問問掌櫃的。”娘子出來的時候就有瞭主意,說瞭工價,就引黑娃到屋裡吃飯。端飯出來的果然就是那個令他牽腸掛肚的小女人,他的娥兒姐。她端著木盤走出廚房看見他的那一瞬間,臉色驟變,幾乎失手丟瞭木盤。黑娃瞅瞭一眼就偏低瞭頭,裝作陌生人順勢在院子裡的小木凳上坐下來。她瘦瞭!瘦得叫人心疼!

黑娃照例住進牛圈。田秀才傢原有一個打長年的長工,姓孫,人很實受厚誠,黑娃很快就和孫相混熟瞭。他告訴黑娃,田秀才是個書呆子,村裡人叫他“啃書蟲兒”。考中秀才以後,舉人屢考不得中,一直考到清傢不再考瞭才沒奈何不考瞭。田秀才仍然早誦午習,念書寫字,隻在農活緊密的季節才搭手作務莊稼。目下正是棉花生長頂費手的時節,田秀才卻病倒在炕上,幹不瞭活兒也啃不動書瞭。孫相悄聲說:“秀才的女子跟個長工私通,給人傢休瞭!秀才是念書人——要臉顧面子的人呀!一下就氣得病倒炕上咧!”黑娃裝出驚訝地“噢”瞭一聲。孫相說:“田秀才托親告友,要盡快盡早把這個丟臉喪德的女子打發出門,像用鍁鏟除拉在院庭裡的一泡狗屎一樣急切。可是,像樣的人傢誰也不要這個聲名狼藉的女人,窮傢小戶又怕嬌慣下的女子難以侍弄;人傢寧可訂娶一個名正言順的寡婦,也不要一個不守貞節的財東女子!”黑娃聽罷說:“孫叔,你去給田掌櫃說,這女人我要哩!”孫相大驚道:“你年輕輕的小夥娃兒,要這號女人做啥?”黑娃撒謊說:“我爸窮得很,給我訂不起媳婦呀!”孫相凜然說:“娃娃,拉光身漢也不要這號二茬子女人,哪怕辦寡婦,實在不行哪怕到城裡逛窯子,也不能收拾這號爛貨!”黑娃說:“我思量過瞭。我傢離這兒百把二百裡,這女人名聲再不好也吹不到俺村裡,隻要我日後把她看嚴點就行瞭。”孫相看黑娃執意要娶,話兒也不無道理,就答應瞭:“我去給田掌櫃說句話不費啥事。我估摸田秀才一聽準成,肯定連聘禮全都不要的。”

田秀才的態度正如長工孫相所料,當即拍板定奪,病氣當下就減去大半。田秀才隨即召見黑娃,不僅不要彩禮,反倒貼給他兩摞子銀元,讓他回傢買點地置點房好好過日月;隻是有一條戒律,再不許女兒上門;待日後確實生兒育女過好瞭日子,到那時再說。黑娃全都答應瞭。第二天雞啼時分,黑娃引著那位娥兒姐離開瞭田傢什字,出村不遠,倆人就抱在一起痛哭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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