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期“講習班”如期開班。開班那天請來瞭賀傢坊的鑼鼓班子。賀傢坊的鑼鼓班子敲的是瓷豆兒傢夥,也叫硬傢夥,雄壯激昂震撼人心,卻算不得原上最好的鑼鼓班予。在白鹿原最負盛名的鑼鼓班子是白鹿村的酥傢夥,其聲細淑婉轉,聽來優雅悅耳。傳說唐朝一位皇帝遊獵至此,聽見瞭鑼鼓點兒就駐足倚馬如醉如癡,遂之欽定為官廷鑼鼓,每逢皇傢祀天祭祖等隆重活動時,都要進京獻技。白鹿村鑼鼓班子的班頭是白嘉軒,敲得一手好鼓,鼓點兒是整個鑼鼓的核心是靈魂是指揮,他自然不會領著鑼鼓班子前來給黑娃們湊熱鬧。賀傢坊的瓷豆傢夥班子踴躍趕來瞭,領頭打著龍旗的是策劃過“交農”運動的賀傢兄弟的老大。老二已經作古。賀老大一頭黑白混雜的頭發,一臉白黑相攪的串臉胡須,走到學校門口插下龍旗就對黑娃說:“黑娃你說敲啥?今日個由你點。”黑娃不加思索他說:“敲《風攪雪》。再敲《十樣錦兒》。敲瞭《十樣錦兒》再連著敲《風攪雪》。”忙得暈頭轉向的鹿兆鵬從屋子裡小跑著趕到學校門口,雙手握住賀老大的手說:“你那會兒用雞毛傳帖鬧交農,咱們這回敲鑼打鼓鬧革命。”賀老大說:“你們比我爭①!”
鹿兆鵬特邀賀老大在開班典禮上講話。賀老大講瞭那場“交農,運動之後說:“娃子們你們比我爭。我不算啥。我那陣兒不過是反瞭一個瞎縣官,你們這回要把世事翻個過兒,你們比我爭。”鑼鼓和鞭炮聲中,“白鹿區農協會籌備處”的牌子掛在學校門口,白地綠字,綠色是莊稼的象征。黑娃被宣佈為籌備處主任。他走上講臺隻講瞭一句:“鳳攪雪!咱們窮哥兒們在原上刮一場風攪雪!”
送走黑娃等一幫子農協會籌備處的骨幹已經夜深,鹿兆鵬感到很累,伸開雙臂連連打著呵欠,正想關門睡覺,不料田福賢推門進來說:“殺兩盤。”鹿兆鵬也突生興致:“好好好!我這一向對下棋興趣淡瞭,咱倆玩‘狼吃娃’,或者耍‘媳婦跳井’行不行?”他們玩起瞭勺良吃娃”的遊戲。除瞭這兩種遊戲白鹿原還流行一種更復雜的類似圍棋的“糾方”遊戲。這三種遊戲都是在地上畫出方格,選用石子泥團或樹枝樹葉為子兒,在各個村子會入迷瞭。鹿兆鵬小時候一直讀書無法領會這種遊戲的樂趣和技法,直到近期在各個村子跑動才學會瞭。田福賢自當上國民黨白鹿區區分部書記以後,常常找區分部委員鹿兆鵬下棋,對鄉村的“糾方”“狼吃娃”“媳婦跳井”的遊戲更是樂而不疲。田福賢嘴角叼著又長又粗的什邡卷煙得意他說:“兆鵬呀,看看你又輸咧!我當狼你當娃,我的三條狼把你的十五個娃吃光吃凈一個不剩:你當狼我當娃,我的十五個娃你隻吃瞭倆,剩下十三個娃打死瞭你三條狼;不管當狼當娃你都贏不瞭嘛!”鹿兆鵬輸急瞭說:“咱們耍媳婦跳井。”田福賢遊刃有餘他說:“行呀!就要‘媳婦跳井’。耍幾回你肯定得朝井裡跳兒回。不是我吹大氣,論洋學問你比叔高,論新名得多念得利:玩起鄉下這一套套耍活兒來,你還毛嫩著哩不行哩!”鹿兆鵬在子說:“你先甭嚇人呀!到底是我這個小媳婦跳井還是你這個老媳婦跳井,走著瞧吧!”一邊走著一邊聊著。田福賢問:“兆鵬呀,我有件事解不開,你讓先生領著學生滿村寫字,那些話我都能解開,隻有一句解不開,‘一切權力歸農協’是啥意思?”鹿兆鵬說:“那話再明白不過,我不信你解不開。”田福賢說:“真解不開。一切權力都歸瞭農協,那區分部管啥哩?白鹿倉還管不管瞭?”鹿兆鵬說:“這個問題今日‘農習班’開班時都講瞭,你幹啥去瞭?我前幾天就給你打招呼,作為區分部書記你要到會講話,你卻不來。”田福賢說:“縣黨部通知我去開會,沒來得及給你說一聲。”田福賢確實到國民黨縣黨部去瞭,不過不是得到開會通知而是自己找上去的。他不知該怎麼對付鹿兆鵬的“講習班”開班之邀。就托:“你連這麼簡單的事部應付不瞭,你還能搞國民革命?”嶽書記談瞭許多話,歸結起來說就是一句,共產黨煽動農民造反完全是胡鬧;但現在國共合作咱不能明說人傢胡鬧,作為區分部書記你心裡必須認清他們是胡鬧。田福賢心裡有瞭底才來找鹿兆鵬要“狼吃娃”和“媳婦跳井”的遊戲,其實他早都看到瞭遍抹在各個村子墻壁上的大字標語,最令他反感的就是“一切權力歸農協”這一條。田福賢進一步問:“兆鵬,既然一切權力都要歸農協,那我就得向農協移交手續。”鹿兆鵬說:“這個問題農協還沒研究。再說農協還在籌備階段,等正式成立以後再說。你是區分部書記,就應該跟農協站在一起,站在一起就不存在權力移交的問題而隻需分工瞭。”田福賢不置可否,手下走出一步子兒得意地叫起來,“兆鵬呀,你又該跳井羅!跳啊往下跳!”連著耍瞭三回,鹿兆鵬輸瞭三回,都是被對方逼堵得走投無路而跳進瞭象征著水井的方格。鹿兆鵬說:“你的耍活兒耍得好。你甭得意噢大叔!我總有一天要贏你的,非逼得你這個老媳婦跳並不可!”
黑娃成功地在白鹿原掀起瞭一場曠世未聞的鳳攪雪。黑娃鄙夷地擯棄瞭那兩個熊包軟蛋,很快又結識瞭兩個生冷不計,死活不顧的硬傢夥,革命十弟兄又捏成拳頭瞭。趕到為期十天的“講習班”結束,革命十弟兄又擴大為三十六弟兄。當他們端著酒碗起誓結義的時候,便形成一股強大的力量和威懾的氣氛。
第一塊農民協會的牌於是賀老大在賀傢坊村掛出來的,仍然是白地綠字。不出半月,第一批重點發展的十個村子有九個都召開瞭村級農民協會的建立大會,也掛起瞭白地綠字的牌子,隻有白鹿村冷冷清清不曾動。黑娃氣惱他說:“我在原上能刮起風攪雪,可是在白鹿村裡連一根雞毛也煽不起來。”鹿兆鵬顯得胸有成竹:“我們最後再來圍攻這個封建堡壘。”
革命三十六弟兄在九個村子的農民協會裡分別擔任重要角色,他們坐在一間教室裡,聽他們的領袖鹿兆鵬作第一步工作總結和第二步工作計劃.“同志們,我們已經打開瞭局面。同志們,我們第二步肯定比第一步要走得順利,步子也要邁得大一些,在五十六個村子裡建立起農協。一當這五十個村子都掛起我們白地綠字的牌子,我們就建立白鹿原農民協會總部。”革命三十六弟兄激動得從椅子上紛紛跳到桌子上,一個弟兄說,“我們建立瞭農協得辦點大事,人傢說我們農協剪纂幾拆裹腳佈光能欺侮女人!”此話引起三十六弟兄熱烈反響,連黑娃也忍不往說。“人傢不怕我們。”鹿兆鵬糾正黑娃的話說:“我們不要人傢怕。問題的關鍵是群眾信服不信服我們。我們提倡女人剪頭發放大腳是對的,禁煙砸煙槍煙盒子也得到群眾擁護,我們還得進一步幹出群眾更需要幹的事來。同志們,說說群眾反映最大的問題……”又一位弟兄說:“要叫群眾害怕咱或者說信服咱能幹實事,把三官廟那個老騷棒和尚給收拾瞭!”
臘月二十三白鹿鎮逢集日,置辦年貨兼看熱鬧的人空前擁擠,古老小鎮狹窄的街道幾乎承受不瞭洶湧的人流而要爆裂瞭。鬥爭三官廟老和尚的大會第一次召開,會場選在白鹿村村中心的戲樓上,其用意是明白不過的。年逾六旬的老和尚被捆綁在戲樓後臺的大柱子上,他萬萬沒有料到自己會有如此劫數。
老和尚把三官廟的幾十畝土地租給附近村莊的農民,靠收取租糧過著神仙般的日子。他私訂下一個規矩,每年夏秋兩季交租要男人來,而秋未議定租地之事,卻要女人來而不要男人。那些前來交辦租地手續的女人無論美醜都付出瞭相同的代價。這個老騷棒無論年輕的年老的,長得俏的長得醜的,一律不拒一律過手,這個秘密誰都明白誰也不願說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