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3

作者:陳忠實 字數:4491

懲罰孝文的舉動又一次震撼瞭白鹿原。懲罰的方式和格局如同前次,施刑之前重溫鄉約族規的程序由孝文的弟弟孝武來執行。

白孝武的出現恰當其時。他穿一件青色棉袍,挺直的腰板和他爸腰折以前一樣筆挺,體魄雄壯魁偉,肩膀寬厚臀部豐滿,比瘦削細俏的孝文氣派得多沉穩多瞭。白嘉軒仍然在臺階上安一把椅子坐著,孝武歸來及時替代瞭不爭氣的孝文的位置,也及時填充瞭他心中的虛空。孝武領湧完鄉約和族規的有關條款,走到父親跟前請示開始執行族規。白嘉軒從椅子上下來,蹺下臺階,從族人讓出的夾道裡走過去,雙手背抄在佝僂著的腰背上。白嘉軒誰也不瞅,端直走到槐樹下,從地上抓起紮捆成束的一把酸棗棵子刺刷,這當兒有三四個人在他面前撲通撲通跪倒瞭,白嘉軒知道他們跪下想弄啥,毫不理睬,轉過身就把刺刷揚起來抽過去。孝文一聲慘叫接一聲慘叫,鮮血頓時漫染瞭臉頰。白嘉軒下手特狠,比上次抽打小娥和狗蛋還要狠過幾成。這個兒子丟瞭他的臉虧瞭他的心辜負瞭他對他的期望,他為他喪氣敗興的程度遠遠超過瞭被土匪打斷腰桿的劫難,他用刺刷抽擊這個孽種是泄恨是真打而不是在族人面前擺擺架式。白嘉軒咬著牙再次揚起刺刷,忘記瞭每人隻能打一下的戒律,他的胳膊被人捉住瞭,一看竟是鹿子霖。

鹿子霖是那三四個下跪求情者中的一個。這個向族長跪諫的行動其實就是鹿子霖策劃的。他聽到孝武給他傳述的白嘉軒要懲罰孝文的決定以後,鄭重其事地找到白傢,大聲吵著要白嘉軒取消這次施刑的舉動:“我敢說這根本不怪孝文!你也招不住這個折騰喀!”白嘉軒冷著臉心決如鐵:“鑼都敲瞭你還說這話做啥!你後晌能到祠堂來,就算給老哥賞光瞭。”鹿子霖後晌去祠堂裡在村巷裡痛心狠氣地抱怨幾個老漢:“你幾個老者難道都是石頭心恨?嘉軒要整孝文你們能忍心叫他整?為啥不勸他不阻擋他?這孝文比不得旁人咋能隨便用刷子打?”那幾個老漢被他熱誠的斥責弄得感動又愧悔,便策劃瞭這出跪諫的插曲。

鹿子霖從白嘉軒手裡奪下刺刷又撲通跪下瞭,說:“嘉軒哥!你不饒孝文我不起來!”白嘉軒冷著臉說:“我不受你的跪拜。誰的跪拜我今日都不受。誰愛跪誰就跪。孝武,往下行——”說罷,用手撩著袍杈兒走過人窩兒,重新在祠堂臺階的椅子上坐下來。白孝武從執刑具者手裡接過刺刷,照哥哥孝文赤裸的胸脯抽擊瞭一下,血流順著胸脯一條條拉下來……

如同祠堂院子裡的爭執在白傢庭院裡也剛剛發生過。老娘白趙氏白吳氏以及兩個媳婦結成同盟,堅決反對白嘉軒懲罰孝文的毒刑,白趙氏勸不下兒子就罵起來:“你害死孝文你哪象個老子?你要把孝文捆到樹上我就脫光站到孝文前頭,你先用刺刷刷死我再刷死孝文!”仙草則用哭諫,兩個兒媳一齊求情。白嘉軒對誰也不松口,連一句話也不說,一任她們罵呀哭呀乞求呀絕不動心。直到第三天孝武和鹿三從山裡回來,白嘉軒把全體傢庭成員叫到上房正廳,在祭桌前發焚香,然後征求大傢的意見:“有話對著先人的面說。”白趙氏白吳氏和孝文孝武的媳婦陳述瞭早已表明的態度,輪到至關重要的一個人白孝武瞭。白孝武站在祭桌前一字一板他說:“按族規辦。”奶奶白趙氏正愣著神兒,母親白吳氏的耳光已經抽到他臉上瞭。孝武瞅瞭一眼母親不惱也不愧。仍然面色不改。白嘉軒用惱怒的眼色制止瞭妻子白吳氏的輕舉妄動,轉過臉問孝武:“為啥?你說為啥?”白孝武沉穩他說:“這是白傢的立身綱紀。爸你說的我不敢忘……”白嘉軒迫急地一拳砸在桌子上,說:”著!忘瞭立傢立身的綱紀,毀的不是一個孝文,白傢都要毀瞭——”

白嘉軒從父親手裡繼承下來的,有原上原下的田地,有槽頭的牛馬,有莊基地上的房屋,有隱藏在上墻裡和腳地下的用瓦罐裝著的黃貨和白貨,還有一個看不見摸不著的財富,就是孝武復述給他的那個立傢立身的綱紀。即使白嘉軒自己,對於傢族最早的記憶也隻能憑借傳說,這個村莊和白氏傢族的歷史太漫長太古老瞭,漫長古老得令它的後代無法弄清無法記憶。由白嘉軒上溯五輩,大約是白傢傢道中興的一個紀元的開始,那位先人在貧困凍餒中讀書自飭考得文舉,重整傢業重修族規,是一個對白傢近人傢史族史具有決定性影響的人物,族人至今還常提起他的名字白修身。族史和傢史雖然漫長,對本族和傢庭具有重大影響的先人的名字還是留傳下來,湮沒的隻是那些業績平平的名字。好幾代人以來,白傢自己的傢道則像棉衣裡的棉花套子,裝進棉衣裡縮瞭瓷瞭,拆開來彈一回又脹瞭發瞭;傢業發時沒有發得田連阡陌屋瓦連片,傢業衰時也沒弄到無立錐之地;有限的記憶不可懷疑的是,地裡沒斷過莊稼,槽頭沒斷過畜牲,囤裡沒斷過糧食,莊基地沒擴大也沒縮小。白嘉軒在孝文事發的短暫幾天裡除瞭思索這個意料不及的事件,更多地卻是追思傢族的歷史和前賢,形成傢庭這種沒有大起也沒有大落基本穩定狀態的原因,除瞭天災匪禍瘟疫以及父母官的貪廉諸種因素之外,根本的原由在於文舉人老爺爺創立的族規綱紀。他的立綱立身的綱紀似乎限制著傢業的洪暴,也抑止預防瞭事業的破敗。無論傢業上升或下滑,白傢的族長地位沒有動搖過,白傢作為族長身體力行族規所建樹的威望是貫穿始今的。一位族長在大旱之年領著族人打井累得吐血死,井臺上至今還可以看到被風化瞭的白克勤模糊的字跡。一位族長領著族人在打殺賊人中被刀劈成兩截,成為白鹿原一舉廓清異族壯舉的英雄。並非所有的族長都有偉跡,悄無聲息地平庸之輩也為數不少,甚至每隔一代兩代就會出一個敗傢子族長,這是殃禍傢族的大害必須盡早誅除不能手軟。……

白嘉軒聽到孝武的話,心裡卷起一汪熱流,激動得熱淚盈眶,此時此地正需要聽到這個話。白趙氏不甘心地反詰:“先人們都是通人性的好先人,誰也沒有你這樣心硬!”白嘉軒沉靜地說:“先人們裡頭沒出過這號瞎事。”孝文無可挽回地被推進祠堂捆到槐樹上瞭。

白嘉軒采取的第二個斷然措施是分傢。白嘉軒決定隻請大姐夫朱先生一個人監督分傢,作為這種場合必不可缺的孩子的舅舅沒有被邀請,山裡距這兒太遠瞭。如果連自己的傢事都處置不妥,還怎麼給族人們門人村人說和瞭事?一切都經過周密的算計和精細的調配,分給孝文好地次地的搭配比例與全部土地優次的比例相一致,按說長子應占廳房東屋,但那需得雙親謝世以後,白嘉軒健在白趙氏也健在,白嘉軒尚不能住進廳房東屋而隻能居住西屋。再考慮到生產生活的方便,白嘉軒決定把門房的東屋和西屋分給孝文,當中明間作為甬道屬傢庭公有。儲存的黃貨白貨白嘉軒閉口不提,那是傢庭積蓄,除非異常重大的情變不能挪動,這些蓄存的交待當在他蹬腿咽氣之前,現在誰也不得過問。白孝文的臉面被藥佈包紮著不露真相,隻是點頭,伸出結著血癡的右手在契約上按下瞭指印。朱先生笑著重復瞭一句:“房是招牌地是累,攢下銀錢是催命鬼。房要小,地要少,養個黃牛慢慢搞。”這幾句廣為流傳的朱先生名言,白嘉軒和兒子們其實才頭一次從創造者本人口中聽到。朱先生對孝文的過失沒有嚴詞斥訓,懸筆寫下兩個字的條幅:慎獨。

鹿子霖在懲罰孝文那天晚上到神禾村喝瞭酒。他跪在地上為孝文求情的行動雖然失敗,卻獲得瞭許多人的欽敬,也把這件花案的制造者隱蔽得更嚴密瞭。為瞭顯示真誠,他就那麼一直跪下去直到行刑結束。白嘉軒從祠堂臺上慌慌匆匆扭動著狗一樣的腰身走過來,雙手扶起他,又扶起一同跪著的三個老者說:“你們的寬恩厚德我領瞭!”鹿子霖演完這場戲就去神禾村找幾個相好喝酒去瞭,這一晚喝得酣暢淋漓,於午夜時分走回白鹿村,從村子東頭的慢道上下來,撲騰撲騰走到窖洞口拍響瞭門板,小娥問誰敲門。鹿子霖大聲說:“問啥哩還問啥哩?你哥你叔你大大我嘛!“他喝得太多有點失控,陰謀的完全實施所產生的歡欣得意也有點難以控制,該是他和同謀者小娥一起品味這出精彩戲曲兒的時候瞭。門閂滑動一聲,鹿子霖迫不及待撒著酒狂推門而入,把正趴到炕邊上的小娥攬住。小娥一抖一甩鉆進被窩。鹿子霖笑笑才意識到小娥棉襖是披在肩上的。鹿子霖倚在炕邊上解衣脫襪,一邊說:大的親蛋蛋呀!你給你出瞭氣也給大飾瞭臉,咱倆的氣兒出瞭,仇報瞭,該受活受活啦!今黑大大全部依你,你說咋著大就咋著,你要咋樣兒就咋樣兒,你要騎馬大就馱上你遊,你要大當王八大就給你趴下旋磨……”說著剝脫瞭衣裳鉆進被窩。小娥卻問:“吃著屙下的喝我尿下的你願意不願意?”鹿子霖笑嘻嘻地念起狗蛋創作的贊美詩:“寧吃小娥屙下的不吃地裡打下的,寧喝小娥尿下的不喝壺裡倒下的……大願意。”鹿子霖的手被擋住瞭。小娥說:“你剛才說今黑依我,我還沒說咋樣哩,你就胡騷情起來?你先安安生生睡著,我有話問你,孝文挨得重不重?”

“重。”

“頭一刷子誰打的?”

“他爸嘛!還能有誰?族長嘛!”

“聽說老二回來瞭?”

“回來瞭。這貨看去還是個硬傢夥。”

“孝文傷勢咋樣?”

“還用問!臉上沒皮兒瞭。”

“孝文尋冷先生看瞭沒看?”

“你操這些閑心開啥?”

小娥不吭聲。懲罰孝文的那天後晌,小娥聽到村巷裡頭的鑼聲和吃喝聲,渾身抽筋頭皮發麻雙腿綿軟,在窯洞裡坐不住瞭。她達到瞭報復的目的卻享受不到報復的快活。在她懷著惡毒的目的把孝文拖進磚瓦窯以後驚奇地發現世上竟有孝文這種奇怪男人,勒上褲子行瞭解開褲帶兒又不行瞭,當時她覺得奇異也覺得好笑,後來孝文遵照她規示的日程鉆進她的窯洞來過多回,仍然是那個樣子;她看著他每一次興沖沖地又顯得賊偷鬼氣兒來到窯洞,回回都是敗興地離去,就忍不住同情這個可憐人兒說:“算你幹脆甭來瞭。”孝文苦笑著說:“我也想咱們本事算瞭甭去瞭,可又忍不住就來咧!”直到白嘉軒氣昏死在窯洞門外雪地的那一晚,孝文尚未直入過她的已經不再貴重的身體……她在窯洞裡坐不住也立不住,裝作扯柴禾走到窯院邊沿的麥秸垛跟前,耳朵逮著本村中的動靜,偶爾可以聽見人們湧向祠堂路上的一句對話。她現在想到孝文在她窯裡炕上的那種慌亂不再覺得可笑。反而意識到他確實是個幹不瞭壞事的好人。她努力回想孝文領著族人把她打的血肉模糊的情景,以期重新燃起仇恨,用這種一報還一報的復仇行為的合理性來穩定心態。其結果卻一次又一次地在心裡呻吟著,我這是真正地害瞭一回人啦!

鹿子霖不耐煩他說:“還提孝文孝文做啥?該受的罪讓他受去吧!咱們今:“好呀——對呀!”說著就躍上鹿子霖的腰腹往下一蹲。鹿子霖嘻嘻笑著呻吟一聲:“唉喲喲!親蛋蛋你輕一點……差點把大大的腸子肝花蹲爛瞭!”小娥又縱蹲到他的胸脯上。鹿子霖噓喚著:“親蛋蛋你把大的肋條兒蹲斷瞭!”鹿子霖正陶醉在歡愉之中,感到臉上一陣濕尿尿到他臉上瞭。鹿子霖翻身坐起,一巴掌煽到小娥臉上:“婊子!你……”小娥問:“你剛才不是說瞭今黑由我想咋樣就忘瞭自個姓啥為老幾瞭?給你根麥草就當拐棍拄哩!婊子!跟我說話弄事看向著!我跟你不在一桿秤桿兒上排著!”小娥跳起來:“你在佛爺殿裡供著我在土地堂地蜷著;你在天上飛著我在澇池青泥裡頭鉆著;你在保障所人五人六我在爛窯裡開婊子店窯子院!你是佛爺你是天神你是人五人六的鄉約,你鉆到我婊子窯裡來做做啥!你逛窯子還想成神成佛?你厲害咱倆現在就這麼光溜溜到白鹿鎮街道上走一回,看看人唾我還是唾你?”鹿子霖慌忙穿起衣褲連連禁斥著:“你瘋瞭你瘋瞭咧!你再喊我殺瞭你!”卻不見小娥收斂就慌匆匆跳下炕奪門出窯。小娥在窯門口跟蹤罵著:“鹿鄉約你記著我也記著,我尿到你臉上咧,我給鄉約尿下一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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