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取回來的那隻細脖瓷罐裡的潭水在關老爺的腳下完全幹涸,雨卻仍然沒有下。人們再也無法忍受等待的焦慮,懷著最後的希望把麥子撒進幹裂的土地,犁鏵翻起幹裂的上層,躥起一股股黃色法煙。麥粒比谷粒更快的粉化瞭,真正出現瞭一畝一苗的奇觀,那一棵希罕的麥苗是在牛尿裡僥幸出土的,幹旱延續到臘月,落下一場多年不見的大雪,凍死瞭白鹿原上的柿子樹,老樹新樹幾乎無一幸免。原坡楞上和莊稼院裡的柿子,有的個大如碟,有的人四棱突起,更有給皇帝進貢久盛名的火晶柿子,現在全都在一個冬天裡絕殺斷種瞭。大雪後接著是持續的冬旱的奇寒,積雪不經融化而逐漸風幹瞭。當春天到來的時候,原野上一片精赤,不見麥禾也不見青草,滿眼是枯死的柿樹枝幹。想種點蘿卜也不進籽兒,柿可當食,蘿卜亦可救生,老天爺連一絲兒生存的機緣都不給白鹿原上的鄉民。幹旱僵持過春天又延續過夏天,當一場隔年不見的透雨降下的時候,人們已經不大關心或者無心操持秋田播種的事瞭,種籽沒有瞭,耕牛也沒有瞭。曠年持久空前未遇的大旱造成瞭聞所未聞曠日持久的年經,野菜野草剛挖出地皮被人們連根挖去煮食瞭,樹葉剛綻開來也被捋去下鍋瞭。先是柳樹楊樹,接著是榆樹構樹椿樹,隨後就把一切樹葉都煮食凈光瞭,出一茬捋一茬。榆樹葉是所有樹族中的佼佼者,捋瞭樹葉又扒瞭樹皮,剔掉粗皮留下內瓤,剁成細未兒和水熬煮,就變成又粘又稠的絕佳的糊糊。白鹿原上的榆樹是繼柿樹之後來的又一個傢族。餓死人已不會引起驚慌詫異,先是老人後是孩子,老人和孩子似乎更經不住饑餓。餓死老人不僅不會悲哀倒會慶幸,可以節約一份吃食延續更有用的人的生命。隻有莫名其妙的流言才會引起淡弱的興趣,一個過門一年的媳婦餓得半夜醒來,再也無法人睡,撞摸身旁已不見丈夫的蹤影,懷疑丈夫和阿公阿婆在背過她偷吃,就躡手躡腳溜到阿婆的窗根下偷聽墻根兒,聽見阿公阿婆和丈夫正商量著要殺她煮食。阿公說:“你放心度過饉爸再給你娶一房,要不咱爺兒們都得餓死,別說媳婦,連香火都斷瞭!”新媳婦嚇得軟癱,連夜逃回娘傢告知父母。被母親哄慰睡下,又從夢中驚醒,聽見父親和母親正在說話:“與其讓人傢殺瞭,不勝咱自傢殺瞭吃!”這女人嚇得從炕上跳下來就瘋瞭……危言流語象烏鴉的叫聲一樣令人毛骨悚然。
當這場年饉剛剛註定要來的先一年初冬,白鹿村在渭北以及在當地鄰村熬活兒的長工漢們紛紛回到自傢屋裡來,即使不大仁義的主傢也都提前付給他們全年的工價,讓他們在離年終之前的二個多月就下工回傢瞭,起碼可以省下一個人的口糧。鹿三在街巷裡看見這些提前下工回歸的兄弟哥們就想到自己。在麥子斷定不能出苗以後,瞧著牲畜市場日漸下跌的行情,白嘉軒果決地賣掉瞭青騾和犍牛,隻留下一匹騍馬。這不算是多麼聰明的舉措,誰也能謀劃得出來,一頭牛或一匹騾子一年間吃下的精料——豌豆和夫皮,也許可以換回五頭牛和五匹騾子。除瞭糧食集集冒漲,其餘百物牲畜棉花木料佈匹雜貨以及土地天天往下跌價,女子訂親的聘金也跌過大半。在可怕的饑荒年剛剛露出暴虐先兆的時候,各色糧食一下就被推到至高無上的權威地位,任何東西包括人本身都不得不俯首臣不得不跌價再跌價瞭。小麥無苗,冬天不用上糞瞭;棉花旱死瞭,軋花機也甭招徠彈花主顧瞭;牲畜賣掉瞭,剩下一匹馬浮不住一個人專門喂養;整個一個冬天和春天都將閑適無活兒,自己閑吃靜坐在人傢屋裡怎麼好意思呢?他深信白嘉軒絕不會象村中那些長工的主傢那樣打發他提早下工,需得自己說話辭別而不能賴著主傢來攆出門去。晚飯後,鹿三抹瞭抹嘴巴點燃旱煙袋,爽聲朗氣他說:“嘉軒,我今黑回去呀。”白嘉軒平和地說:“回你回喀!有啥事你盡管辦。今年冬裡沒啥緊活路喀!”鹿三料定主傢理會錯瞭自己的原意,就挑明瞭說:“我明日再不來咧!”白嘉軒依然平和地說:“我剛才說瞭嘛!何止明日?三天五天你盡管走。”鹿三更透徹他說:“從明日往後,我再不來瞭我下工咧!”白嘉軒這才從椅背上欠起身子:“那咋麼瞭?半路上你就走瞭不來瞭?離過年還遠著哩嘛!”仙草聽見瞭也湊到桌邊問:“三哥你犯瞭俺屋誰的心病咧?你倒是明說怎麼能走哩?”鹿三連忙解釋:“地裡也沒啥活兒屋裡也沒啥活兒瞭,我白吃閑坐著不自在喀!”白嘉軒說:“你走瞭倒是自在瞭,可把不自在丟給我瞭!”鹿三愣怔一下。臼嘉軒接著說:“為瞭省一份口糧攆你出門,人會說我啥話哩?我心裡能不自在嗎?”鹿三忙說:“不是這話!是沒活幹瞭閑下,這誰都看得見的事,不會胡說的。明年春上要是落下透雨地裡活兒開場瞭,我不用你叫就來瞭。”白嘉軒冷下臉說:“三哥你聽著,從今往後你再甭提這個話!有我吃的就有你吃的,我吃稠的你吃稠,我吃稀的你吃稀;萬一有一天斷頓瞭揭不開鍋瞭,咱弟兄們出門要飯搭個夥結伴兒——”鹿三咽瞭一口唾液,粗大的喉圪節猛烈地滑動瞭兩下,沒有話說瞭。白嘉軒隨之輕俏地說:“沒活兒幹瞭你就歇著睡著,歇夠瞭睡膩瞭你就逛去浪去!逢集瞭逛集沒集時到人多的地方去說,耍糾方耍狼吃娃耍媳婦跳井,說瞭耍瞭再歇再睡……你甭瞪眼!兄弟我不是給你撇涼腔是說正經話:天殺人人不能自殺。年饉大心也就要放大。年饉大心要小瞭就更遭罪瞭。”鹿三覺得眼裡快要忍不住流淚,沒有說話就轉身出瞭院子進瞭馬號。直到新年春節前的祭灶日到來時,他又一次下定決心,這回下瞭工明年再不來瞭,實在不能再進白傢門白吃閑坐瞭。
鹿三離開白傢的前一晚,孝文硬著頭皮向父親提出借糧,白嘉軒拒絕瞭。這件事更深地刺激著鹿三。正月十五一過,不見鹿三來上工,白嘉軒走進鹿三矮凌亂的兩問廈屋:“跟我走,三哥。甭說我,自你過年走瞭紅馬日夜叫唏,要你喂它哩!旁人添草拌料它不悅意吃喀!”鹿三的喉圪塔又猛烈的滑動瞭兩下,跟著白嘉軒回到馬號。
孝文硬著頭皮進上房東屋,羅羅嗦嗦向奶奶白趙氏訴說,分傢時父親分給他的糧食可以接上秋收,可是秋天絕收瞭,來年的麥子也沒指望瞭,整個一個冬天喝稀糝子湊合到臘月,年是實在過不去瞭……他哀告奶奶給父親說一句:“借些糧。”白趙氏正想趁機教訓一下孫子,你看看你弄成啥光景瞭?白嘉軒從對面的西屋已經聽見,大聲說:“你就甭開這個口!”白孝文再沒說話就從奶奶的屋裡退出來回到前頭門房。白趙氏對著西屋說:“你的心不是肉長的是滋水河裡的石頭!”白嘉軒走進門來:“媽,你明日把那倆碎崽娃瞭引到後頭來。”
孝文向父親借糧傷臉以後就把兩畝水地賣掉瞭。白嘉軒得知這個消息後氣得吃不下飯,指令孝武把孝文叫到後院正廳來。孝武走進前院門房東屋說:“哥!咱爸叫你。”孝文仰躺在炕上隻扭瞭一下頭:“我不去。”孝武端直站著:“咱爸叫你你也不:“後院廳房我不去,再不去瞭。”孝武威脅說:“那讓老人求到你的門下?”孝文猛然從炕上翻起身來跳到炕下:“你甭跟我耍威風!誰愛來不來我不稀罕!我也沒拿你啥沒借你啥沒欠著你的啥!”孝武不動聲色他說:“哥你看你成瞭什麼樣子?說話處事還象不象個兄出更辛辣的話,泄一泄沒借著糧食的怒氣,也殺一殺弟弟的神氣。不料父親在院子裡喝斥:“孝文你出來!”孝文趿拉上棉窩走到院子,就看見漆黑的院庭裡站著父親的佝僂的形體。白嘉軒劈頭問:
“你把水地賣瞭?”
“賣瞭。”
“賣給誰瞭?”
“誰給錢多就賣給誰。”
“我聽說賣給鹿子霖瞭?”
“子霖叔有錢也有糧食,旁人買不起。”
“這地是在你爺手時置下的,你不能賣!”
“眼下這地分給我是我的。我想活命就得換一把糧食。”
“這二畝水地你賣瞭多少錢?”
“正說著哩!價官還沒說死撂倒哩!”
“你甭說瞭,這地你賣給我,我給你雙價。”
“那不行,大丈夫出言駟馬難追。你給我錢再多也不能收回我的話瞭。”
黑暗裡一聲嘯響,白孝文應聲一個趔趄跌倒在地,父親手中的拐杖抽擊到他的臉上,繼之又砸到他的大腿上,白孝文卻感到瞭一種報復的舒暢,從地上緩緩悠悠爬起來走進屋去,咣一聲插上門閂,把父親和孝武冷晾在院子裡。孝武挽扶勸慰著父親,走回後院廳房去瞭。孝文繼續恢復仰躺在炕上的睡姿,一條腿架在另一條腿上,對女人說:“好咧好咧!從今往後再沒有誰來管我瞭!”
這一年的春節新年是孝文所能記得的最暗淡無趣的一個新年,白鹿原上遠遠近近的大村小寨,聽不到鑼鼓聽不見喧鬧隻零三碎四的幾聲炮響。正月初一的晌午,孝文到白鹿鎮的饃鋪裡買瞭五個白生生的罐罐兒饃,蹲在饃鋪的臺階上吃瞭向饃鋪掌櫃討瞭一壺茶喝,算是自己給自己過瞭個年。孝文吃罷又挑瞭五個揣進懷裡,繞道白鹿村後巷朝村子東頭走去。村巷裡男男女女拖著孩子往祠堂匯集,饑荒之年也不能少瞭給祖宗點一柱香叩三個響頭。孝文走進小娥的窯門噓聲嗔氣地說:“妹子年好,哥給你拜年來瞭!”小娥正在案板上揉面團回過頭說:“你心裡想妹子瞭,嘴裡可說是給妹子拜年拜年,拿的啥禮物?“你把哥的好心冤屈咧!”孝文從懷裡掏出一個又一個點著紅花的罐罐饃,擺到案板上說,“人傢到飼堂拜祖宗哩!全村就剩下咱舍娃子天不收地不管,咱倆你拜我拜你過個團圓年!”“這麼說哥你坐火炕上等著——”小娥笑瞭,“妹子給你搟面澆臊子。臊子面香著哩等一會兒再吃。”孝文說:“我已經吃飽瞭。你先吃饃壓壓饑。咱先弄一回哥想死你咧!”“不成不成我手上沾著面!”小娥搖頭。“又不用手……”孝文把小娥抱離案板走向火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