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兆鵬躲在白鹿書院連睡三天,輪番審訊整得他精疲力竭,種種民國新刑法整得他體無完膚,睡過三夭三夜才緩過精神,飯量驟增。師母朱啟氏給他精心調養,早起一碗雞蛋羹,午間是變換花樣的面,晚上熬下紅豆小米粥,他很快就調養得面色溫潤瞭。
朱先生在他來到之前被縣府抽調去做賑濟災民的事,隔三錯五回書院來,回來時隻問問他的身體恢復狀況就離開瞭,沒有一絲他閑談的意向。這一晚,朱先生回來瞭,他走進先生的臥室去告別,也向溫柔敦厚的師母表示謝意,他看見先生和師母在昏黃的油燈。下喝著一碗黑糊糊的東西,憑著氣味可以辨別出黑豆的苦澀,心藏的感激的話倒說不出口來。鹿兆鵬默默地坐下來,“我要走瞭。”師母說:“你能走得動?”朱先生沒有說話,用筷子攪著碗裡的黑豆慘兒。兆鵬做出一副輕松玩笑的樣子問:“先生,請你算一卦,頂卜一下國共兩黨將來的結局如何?”朱先生蕪爾一笑:“賣蕎面的和賣合絡的誰能贏誰呢?二者源出一物喀!”兆鵬想申述一下,朱先生卻竟自說下去:“我觀‘三民主義,和‘共產主義’大同小異,一傢主張“天下為公’,一傢昌揚‘天下為共’,既然兩傢都以救國扶民為宗旨,合起來不就是‘天下為公共)嗎,合不到一塊反倒弄得自殺相戕殺?公字和共字之爭不過是想獨立字典,賣蕎面和賣合絡的爭鬥也無非是為獨占集市!既如此,我就不在註重“結局”瞭……鹿兆鵬忍不住痛心疾首:“是他們破壞國共合作……”朱先生說:“不過‘公婆之爭’,鹿光鵬便改換話題,說出一直窩在心裡的疑問:“我爸和冷先生救我我沒料到,田福賢怎麼會放過我?我想見他們一面……”朱先生說:“他們不想見你隻給你捎來兩句話。把名字改瞭離開西安,不然救你的人全不得活。”鹿兆鵬說:“無須他們叮囑我也得這樣做,我在西安已難立足。還有什麼話?朱先生說:“田福賢讓冷先生問你一句話:如若你們日後真的得勢,你還能容得下他?”鹿兆鵬不禁愣住,緩過神來說:“讓他好好活著。我要是給活到他說的那種時候,一定要叫他看到,我們比他們更光明磊落!”朱先生說:“冷先生本人留給你的一句純系傢事:給女人個娃娃。給個娃,他女子在你屋就能活下去,他自己在白鹿鎮也能撐一張人臉……”鹿兆鵬軟軟地坐下去,雙手抱住腦袋:“天哪!倒不如讓田福賢殺瞭我痛快!”朱先生說:“怎麼又變得如此心窄量小瞭?”鹿兆鵬猛然站起來:“我能豁出命,可背不起他們救命的債……先生。我走瞭,你老有話給我嗎?”朱先生淡然一笑:“我嘛隻期盼著落一場透雨……”
饑餓比世界上任何災給都更難忍受,鴉片的煙癮發作似乎比饑餓還要難熬,孝文跌入雙重渴望雙重痛苦的深淵,博大紛繁的世界已經變得十分簡單,簡單到不過一碗稀粥一個蒸饃或者一隻烏紫油亮的煙泡兒。當小娥掃瞭瓦甕又掃瞭瓷甕,把塞在窯洞壁壁洞裡包裹過鴉片的乳黃油紙刮瞭再刮,既掃不出一星面也捏捻不出一顆煙泡的時候,那個冬暖夏涼的窯洞,那個使他無數次享受過人生終權歡愉的火炕,也就頓時失去瞭魅力。八畝半水旱地和門房,全都經過小娥靈巧的手指捻搓成一個個煙泡塞進煙槍小孔兒,化作青煙吸進喉嚨裡。孝文從火炕上溜下來趿拉上鞋,剛跨出窯洞一步,小娥在喊:“你走瞭我咋辦?”孝文回過頭去:“我總不能引上你去要飯?等著,我要下饃給你拿回來。”他走出窯洞時沒有任何依戀,胸間猛然燃燒的饑餓之火使他眼冒金星鼻腔噴焰。孝文不加思索地往白鹿村東鄰最近的神禾村去,進瞭村子幾乎無暇顧及那些破爛低矮的門,端直走到神禾村頭傢財東李龜年的青磚門樓下。李龜年看他撇瞭撇嘴角就走進門去,支使孫子給他送來一個豌豆面攪著麥子面的混面饃饃。孝文不大在乎李龜年撇拉的嘴臉,沉浸在咀嚼混面饃饃的香甜甘美之中。他斜倚在門樓下,一隻肩膀抵在門樓突前的青磚柱體上,雙手掬捧著那個泛著豌豆黃色的饃饃,腮幫上鼓起一個圓圓的蠕動著的圪塔。吃完以後,他小心認真地吸食撒漏在手心和指縫的饃渣碎屑兒,忽然記起小娥來,他頓時懊悔不迭隨即又寬宥瞭自己:“算咧算咧已經吃完瞭算咧!等下回要到手一定給她送回去!”當他轉到賀傢坊賀耀祖傢門樓下的當兒。正當午飯時間。賀耀祖傢人報告瞭孝文來討飯的消息走出門來,親熱備至他說:“啊呀孝文!你扛在門樓下做啥?進屋進屋快進屋來!”孝文跟著賀耀祖走進門樓進入院庭,心裡想著,這回可以飽吃一頓瞭!
賀耀祖一傢正圍在廳房明間的方桌上吃飯,全部停住筷子驚奇地註視著他的到來。賀耀祖指示傢人給他舀飯,拉過一隻矮凳放到廳房臺階上說:“坐下,在這兒坐下吃。”在哪兒坐下都無關宏旨,孝文接過賀傢兒媳遞來的飯碗,迫不急待地開始陶醉在純粹白面條的美好享受之中,滾燙的面條絲毫不能減緩他吞食的速度,額頭上的熱汗吊線似的滴流下來,當他吃光喝凈期盼再舀一碗的時候,才聽見背後響著賀耀祖的聲音:“你們今日個看見師傅瞭。我專門把這個好師傅請進門來給你們開開眼界,白嘉軒在咱原上算得頭一個仁義忠厚之人,還是保不定要出敗傢子兒,你們沒見過敗傢子今日個就見上瞭,你們要學敗傢子他可是個好師傅……”孝文剛剛接住舀來的第二碗面條,心裡猛然躥起一股火來,想把那碗摔扣到賀傢父子當面,臨瞭卻軟軟坐下挑動細長的面條進人口中,他吃完之後抹抹嘴巴,回過頭對賀耀狙說:“你看中我當師傅,那我就住下不走瞭好不好?你啥時間還想讓我當師傅盡管捎話,咱不要工錢隻圖個肚兒圓……”
孝文繼續往東南走,越往南走人地愈生疏,一天兩天也難得討一口剩飯一塊饃,卻不斷遭到惡狗的襲擊,迫使他撿起一根木根,而腿腳上被狗咬爛的傷口開始化膿,紫紅的膿血從小腿肚上流過腳腕灌進鞋幫裡。他隨後就開始發燒,強烈的惡心使他幹嘔出一串串帶血的粘液。那一夜他從棲息的廟臺上翻跌下來,渾身象浸透瞭井水一樣冷顫不止,腦子裡卻得到幾天來的第一次清醒,而且意識到死亡即將臨近瞭。這一刻突然想起小娥,他放聲痛哭,呼喊著小娥的名字,趔趔趄趄離開廟臺……
經過兩天連挪帶爬殊死的行程,終於眺望得見白鹿村樹木籠罩著村莊瞭。他在路經熟悉的土壕時一陣情切過度的昏厥,就軟軟地從斜坡上翻滾下去,跌落在大土壕裡。他看見小娥正朝他抿嘴勾眼笑著爬上炕來,右手伸到左腋下款款地解開一個又一個佈圪塔紐扣兒,兩隻雪白的鵓鴿兒撲飛出來;她側身倚躺在他的身旁,把一粒搓捻得油亮的土填進煙槍小孔,倆人便你一口我一口地對抽起來;煙勁上足瞭,倆人便在火炕上折騰瞎鬧,破席上的一根蔑扦刺得他跳起來,趴在炕上撅起光溜溜的屁股,讓小娥捉著給他從皮肉裡挑出扦刺來……孝文從針刺的劇疼裡跳起來,一隻皮毛染著血污的白狗鳴嗚叫著縱起尾巴跳開瞭,回頭對他凝視一陣兒,便失望地叫瞭兩聲溜走瞭。他抱住腳一看,腳面上和腳掌上留著兩排對稱的洞眼兒,卻沒有血流出來,他猜想自己的皮肉裡大概擠不出一滴血瞭。他的心頭掠過一幅陰森恐怖的景象,那些被餓死的村道或廟臺下的外鄉人,村裡人恐怕屍體變臭,就吆喝起幾個人把屍首拖到遠遠的坡溝裡,胡亂挖個土坑塞進去埋掉瞭。狗們隨後跟蹤而至,先是一條幾條接著便擁來幾十條顏色各異的大狗小狗公狗母狗,圍著土坑扒挖,一當那無名死屍扒出來,狗們就瘋瞭似的撕扯噬咬,原上幾乎所有的狗全都變成瞭野狗,吃人的肉吃得眼睛血紅皮手上也染著血痕。白孝文幾次看過被狗們咬得白光光的人的腿骨,被撕得條條綹綹的爛衫爛褲,不由得一陣痙攣,又軟軟地躺倒在土壕塄坎下,一聲硌耳的車軸擦磨的嘶響傳來,有人趕車到土壕來取土,孝文瞅瞭一眼,便認出吆車的人是鹿三,不由地閉上眼睛。
鹿三嗆著馬拉的木輪牛車進入土壕,拉緊木閘縛死閘繩,從車廂裡取下鐵鍁和镢頭轉身走向塄坎土的當兒,瞅見蜷臥在旯旮裡的人,他見慣瞭餓殍臥道所以並不太驚奇,用镢頭尖頭鉤拉一下腿腳,探試一下是死屍還是活物。孝文就支起胳膊揚起頭來,叫瞭一聲“三叔”。鹿三扔瞭镢頭跨前一步蹲下身來,雙手扶著孝文的肩膀坐起來:“噢呀呀呀弄成這光景瞭?”孝文麻木許久的腦袋頓時活躍起來,他意識到自己現在的一言半語,都會以鹿三這個媒介一字不漏地傳達給父親,絲毫的怯弱和懊悔都會使父親得意。他不想讓他得意,於是就說:“這光景不錯,這光景美得很!”鹿三撇瞭撇嘴角兒:“想想你早先是啥光景,而今是啥光景?”孝文不假思索地說:“早先那光景再好我不想過瞭,而今這不景我喜悅我暢快。”鹿三聽瞭,緩緩地站起來退後兩步,和孝文之間形成一段距離,嘲弄他說:“你生裝嘴硬,你後悔來不及瞭!你原先人上人,而今臥蜷在土壕裡成瞭人下人!你放著正道不走走邪路,擺著高桌低凳的席面你不坐,偏要鉆到桌子底下啃骨頭,你把人活成瞭狗,你還生裝嘴硬說不後悔!你現時後悔說不出口喀!”孝文氣得顫顫抖抖:“嗬呀三老漢!別人訓我罵我我倒是罷瞭,你也來訓我燒騷我,你算老幾?”鹿三冷笑著拍拍胸口,鄙夷地瞅著孝文:“我算老——三。甭看三老漢硬熬一輩子長工,眼窩裡把你這號敗傢子還拾不進去!我要是把人活到這步光景,早撥一根求毛勒死瞭……還知啥人哩?”鹿三從地上撈起镢頭,狠狠地照著塄坎挖起來,土塊嘩嘩嘩倒下來,擁堆在腳下,接著又換上鐵頭木鍁,裝滿一車土塊;再把镢頭和鐵鍁架上車幫,牽著紅馬解開閘繩,臨出土壕的時候回過頭來,半是同情半是挪揄地說:“你要是沒有狼勁兒勒死,快到白鹿倉裡頭去,那兒今日放舍飯……”
孝文仰躺地土壕氣得半死,串村溜墻根什飯時,熟人用白眼瞅他孩子喝狗咬他他都能做到心平氣和,料想不及鹿三竟會如此強烈地刺激起他的羞恥感,盛怒終於冷寂下去,腹腔裡似有一條蚰蜒的在蠕蠕拱動,接著一條變成二條三條無以數計的蚰蜒在空蕩蕩的腹腔裡翻攪攻掘,腦子裡盤旋著鹿三走出土壕時留給他的三個字:放舍飯。飯已經十分陌生,現在又變得十分切近十分鮮活十分生動。兩三天來水米不進,孝文早已沒有饑餓的感覺也沒有饑餓的脅迫,現在饑餓的感覺重新蘇醒,饑餓的痛苦又脅迫著他站立起來,到白鹿倉去吃舍飯:他的意志集中心勁強烈,拄著打狗棍子站立起來,走出土壕爬上慢道揚起頭來,弟弟孝武剛剛走到跟前,孝武是從鹿三口中得知孝文在上壕瀕死的消息,他說:“哥,回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