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師傅借來一頭牛,套上新打成的一架大車,這車上就安著芒兒打制的一根車軸,師母和一傢大小坐在車上去逛廟會。師傅邀芒兒一起去。芒兒想到兩個師兄就說:“我不去,我自小就不愛逛廟會。”師傅大聲說:“你當我叫你逛會,我讓你試一下你打的車軸;聽聽聲兒看看哪兒有毛病。”芒兒就上車去瞭。師傅坐在車轅上搖著鞭桿,時不時地提醒芒兒:“你聽這聲是啥毛病?軸緊!記住軸緊瞭就是這聲兒。”師母坐在車箱裡的麥草蒲團上,風光地挺直著腰身,水抹的頭發熨貼在鬢角。小兒小女嘰嘰喳喳在車箱裡歡叫著猴鬧著。大女兒小翠坐在車尾,默不做聲地偷偷瞄著芒兒。芒兒坐在另一邊的車轅上幾乎不敢回頭,害怕瞧見那雙眼睛。牛車到瞭廟會以後,芒兒就抽身回來瞭,他一回來就撈起傢夥陪兩個師兄幹活兒。臨近晌午飯時光,大師兄蜇磨到芒兒跟前說:“兄弟,俺媽身子不美氣有多日瞭,我給師傅說瞭,師傅讓我後晌回去看看。我想早走一步,不想吃晌午飯瞭,你甭給師傅說我是晌午走的。”芒兒故意做出輕淡的口氣說:“哈呀,你給師傅省下一頓飯還不好咧?再說,兄弟我就那麼嘴長愛說話呀?你放心走。師傅不問我不說,要問我就說你是後晌走的。”大師兄拍打一下身上的木屑就出門回傢去瞭。二師兄卻油裡吧嘰地說:“兄弟我也給你告假,我到鎮上下館子去呀!你去給師傅戳我的窩,燎我的毛,說這沒幹活我不伯。”芒兒停下手裡的鋸:“二哥,你這話咋說?我沒惹你呀?我啥時候戳過你的窩,燎過你的毛,你把話說到明處……”二師兄搖晃著並不雄健的細腰走出工房去瞭,吱地一聲吐瞭一口唾沫兒。芒兒已經習慣瞭二師兄的陰風邪火,也不在意,重新捉住鋸把兒,一腳踩在地上,另一隻腳踩踏著木板,推著扯著鋸子上下運動,發出一聲聲柔和悅耳的吱拉吱啦的聲音,粉碎的鋸未兒流落到地上。工房裡隻剩下他一個人,清靜的氣氛難得逢遇,他的心境心緒十分舒悅,悠悠地扯拉著木板,耳朵裡浮響著牛車在鄉村官路上行進時悠揚的嘎吱聲,那是他旋磨打制的第一根車軸滾動時發出的無比美妙的聲響,通過耳膜留駐到心裡瞭。這當兒,有人從背後捂住瞭他的眼睛,芒兒以為是二師兄下館子回來瞭,不在意他說:“好咧好咧,快放開手。你在館子吃飽瞭,我還得動手自造夥食哩!”身後的人仍不吭聲也不松手。芒兒反手在背後那人的腰裡撓抓一把,不料卻聽到一聲清脆的女人的尖噪門驚叫,回過頭一看,竟是小翠,不覺臉紅耳赤,小翠卻不在意地說:“芒兒哥,我趕回來給你做飯來瞭。你說吃啥呀?你想吃啥我給你做啥飯。”芒兒一顆惶惶的心穩住瞭,笑著說:“打攪團兒,我頂愛吃攪團魚兒!”小翠一甩長長辮子就朝灶房走去。臨到廚房門口又回過頭說:“攪團這飯得倆人做,一個人燒一個人攪。咋辦?你得給我來拉二尺五。”芒娃說:“燒鍋我是老把式。到時候你顧不過來你喊我。”
小翠回來以後,工房裡和整個庭院裡一年四季極其少有的清靜安謐的氣氛沒有瞭,似乎彌散著一縷神秘的令人鼓舞的氣氛,往鍋裡倒水和瓢碗撣絆的聲音從小灶房裡傳出來,不時傳進噝噝啦啦響著鋸聲的木工房,令人心裡鼓蕩又令人驚悸。看看幾乎拉偏的鋸縫,芒娃兒喪氣地扔下鋸子,躺到工房墻角的大炕上,緩緩氣兒也靜靜神兒。小翠風風火火蹺進門來,還未等他轉過身坐起來,她的手已經抽擊到他的尻蛋子上,手腕上戴著的石鐲硌得他疼疼的,她尖聲嗔氣地發著脾氣:“懶獸!說的給我燒鍋,倒背起炕面子來咧!要我撕你耳朵呀?”芒兒訕訕笑著揉搓著被打疼瞭的屁股蛋子:“我還當你沒搭手點火哩?”說著就蹺出門去。急火火走過院子鉆進灶房。小翠隨後跟進來問:“你愛吃酸辣湯澆攪團,還是臊子湯澆的?”芒娃兒隨和地說:“都好,我都:“你這人兒好沒主意!倒是吃哪樣兒的?”芒娃兒說:“當然還躁子湯澆的香。”小翠說:“你去街上買一斤豆腐,肉還有哩!再捎帶一撮芫荽,有芫荽味兒。”芒娃兒點頭應著就往外走。小翠喝住他:“你不拿錢,拿臉蹭人傢的豆腐呀?”芒娃兒說:“我身上有哩!”小翠說:“你有是你的,你攢著。”說著撩起衣襟,在紅裹肚兒裡掏錢。芒娃兒看見瞭小翠的綠色腰帶和微微隆起的小腹,急忙轉過臉眼。小翠一點不察覺也不在意,一古腦兒把錢塞到芒兒手裡,攥住他的手腕叮囑說:“可甭把錢掉瞭哇大大爺!”抿嘴笑著看著芒娃兒挎著籃子走出院子。
芒娃兒買豆腐和芫荽回來,把剩下的幾個麻錢們出來擱到案板上,轉過身要走,小翠揚起臉說:“你這人好沒規矩——”芒兒惶惶地問:“咋咧我又咋咧嗎?”小翠頭不抬,手不停地咚咚咚剁著蘿卜丁,說:“把錢拾起來,剛才我是咋樣給你的,你也咋樣還給我,撂到案上算咋回事?”芒娃兒舒口氣笑著從案板上揀起麻錢,捉住她按著蘿卜條兒的手,把麻錢壓到手心,說:“給吧!這算啥規矩?”小翠噗哧一聲笑瞭。從左手把麻錢轉到右手,迅卻塞到芒娃兒的口袋裡:“兒懶,棍子攆。這算犒勞你的跑路錢。”芒兒從衫子口袋掏出麻錢:“這——我不要……”小翠抓住他伸過來的手又送回衫子口袋裡,嘻嘻哈哈地說:“裝上裝上,芒兒哥你裝上,上街買個糖圪塔兒油麻花兒吃;吃的時光甭忘瞭是妹子疼你給你錢買的。”芒兒登時紅瞭臉,把話岔開瞭:“你這會兒才拾掇臊子,燒鍋拉風箱還得等一時兒,我先扯鋸去。”小翠從籃子裡取出芫荽扔到他懷裡:“坐下擇菜。菜擇完瞭掏灶灰。灰掏凈瞭再絞水……你想吃我侍候你的省手飯?”芒兒坐在水缸旁的小凳上擇萊,芫荽的香味兒直鉆鼻孔。小翠坐在案板前的獨凳切完蘿卜丁,抓過豆腐剛切瞭兩刀,歪過臉抿嘴笑著:“我的圍腰帶兒開來咧,芒兒哥你給拴一下,我的手水稀稀的。”芒兒遲疑一下從小凳上站起來,走到小翠身後輕輕把松開瞭的圍腰帶兒拴好。小翠用手捋瞭捋說:“太松瞭。解開重拴,拴緊些。”芒兒解開往緊勒,尚未拴結完畢,小翠又虛張聲勢地叫起來:“哎喲喲芒兒哥!你把人傢的腰勒斷咧!”芒兒停住手問:“該是咋樣拴著才合尺?”小翠撈著刀小心翼翼地切著豆腐,悠然自得地說:“你真笨,像是八輩字也沒拴過圍腰帶兒!拴好子你用手試試嘛!能插進去一隻手就合尺咧!”芒兒重薪拴結好系帶兒遲疑地垂著手,已經反覆拴過三次,他都是小心謹慎地用手指捏壞著系帶兒,避免觸及小翠後腰上的月白色佈衫。現在提起右手拿,尊照小翠的指導,貼著脊梁插下去,圍腰的系帶兒繃在手背上,先是觸到月白色佈衫,隨之就感觸到奇異的一種溫熱,那一刻他的周身一顫,愣呆住瞭。小翠又叫起來:“哎喲喲,試一下就對咧嘛!整晌整晌把手塞到人傢腰裡做啥?娃子傢不害羞!”芒兒羞得滿臉緋紅,急忙抽手出來,嘴裡咕嘟嘟著掩命自己的窘態:“你故意耍笑人……我不吃飯瞭,我走呀!”說著甩手轉身就走,小翠咣當一聲扔下刀蹦門口,雙手叉住門框,歪著腦袋笑著念起兒歌來:“小哥哥,脾氣嘎;跟人耍,不識耍;不識耍,拿屁打;打倒地,還要耍……好咧好咧,好我的灶神爺哩!,你坐下燒鍋吼!”芒兒不窘瞭,也沒氣瞭,坐理來點火燒鍋拉起風箱。
小翠給後鍋裡倒下清油,鍋臺口的柴煙嗆得她咳嗽得彎瞭腰,又打著噴嚏,抹著眼睛說:“芒兒哥,耍是耍笑是笑,妹子給你可是說句知心話,你得練好拉二尺五的本領,日後有瞭媳婦瞭,嫂子就不彈嫌你燒鍋盡冒煙不出火……”芒兒反倒從從容容噓嘆起來:“噢呀呀!俺屋窮得炕上連席都鋪不起,哪裡來錢娶媳婦?我一輩子打光棍省得麻纏!”小翠把切好的紅白蘿卜丁兒倒進鍋裡,爆出一聲脆響,一邊用鏟子攪著,一邊瞅著灶下的芒兒耍笑:“芒兒哥你甭愁,我給你娶個花媳婦:紅裙子,黃肚字,尻子一撅尿你一溜子。那可是個椿媳婦:不花錢,椿樹上多的是,一扣手能逮好幾個……”說著又笑得淌出淚來。芒兒甩下風箱桿兒站起來:“你還耍笑我這個窮娃!我是來學手藝的相公不是你的耍物兒……”小翠止住笑,吃驚地盯著芒兒,往前湊瞭兩步,貼住盛怒的芒兒的耳朵悄聲說:“你不要椿媳婦給你個真媳婦,妹子給你當媳婦你要不要?”芒兒嚇得噢喲叫瞭一聲,捂著耳朵紅赤著臉又坐到灶鍋下的木墩上:“你這——還是耍笑我……”小翠雙手往腰裡一叉,放大聲說:“耍笑你?誰耍笑你?你敢要我我就跟你走。你站起來引我走——看我是不是耍笑你?”芒兒坐在木墩上仰起臉,看著小翠狠心決意的派勢,自已倒妥協瞭,賠笑臉說:“悄著聲兒啊小翠,當心雜貨鋪子聽見瞭就麻纏咧!”小翠撇撇嘴角兒:“你跟我在一說三蹦,倒是怯著雜貨鋪子!”芒兒嘆口氣兒說:“你是人傢雜貨鋪子的人呀!”小翠一把推開前鍋的鍋蓋,把燒開的滾水用木瓢舀起來倒入後鍋煎好的臊子裡,忙裡偷閑地扭過頭笑著說:“妹子要是你的人就好咧!我又耍笑窮娃瞭。你再惱?!”芒兒聽瞭,急忙低瞭頭拉風箱,左手慌亂地往灶臺裡塞進刨花柴,卻忍不住想流眼淚,胸腔裡憋得透不過氣兒來,奇怪自己到底怎麼瞭?
小翠沒有察覺悄悄抹去眼淚的芒兒,隻顧一手往鍋裡撒著包谷面,右手使勁攪著勺把兒,口裡還在念著歌兒:“狗燒鍋,貓搟面,狗擇蔥,貓砸蒜;一傢子吃頓團圓飯……”芒兒聽著忍不住笑瞭,仰起頭看著小翠,撒著面和攪著勺把兒的兩隻手腕大,玉石手鐲隨著手臂的動作抖晃著,她的腰隨著攪動的勺把兒扭動著,渾圓的尻蛋兒突兀地撅起來,芒兒覺著胸腔裡鼓蕩起來,萌發出想摸小翠尻蛋兒的欲望,自己反而嚇得愣呆住瞭。小翠已經撒完面粉,騰出左手來幫著右手一起攪動勺把兒,無意的一瞥間發現瞭芒兒愣呆的眼神兒,斥責說:“胡盯啥哩?鍋涼瞭火滅咧!不好好燒火光邁眼!”芒兒這回著實惶恐地拉起風箱,再也發不出脾氣來,燒得火焰從灶口呼啦呼啦冒出來。小翠喊:“火太大瞭,鍋底著瞭,悠著燒。”說著雙手抱住勺把兒在鍋裡使勁攪起來,發出撲撲撲的聲響。小翠突然淒厲地尖叫一聲,扔瞭勺把兒,雙手捂住臉呻喚起來。芒兒慌忙站起來問:“咋咧?”小翠痛楚地說:“一團兒面糊濺到我臉上哩!”芒兒看見小翠臉膛上被面糊燙下一片紅斑,忙問:“疼得很吧?”小翠哭溜溜腔兒說:“哎喲疼死瞭。”芒兒搓著手說:“獾油治燙傷好得很!我到鎮子上問問誰傢有獾油。”小翠扭怩著說:“獾油臟死瞭,找下我也不要。”芒兒無所措手足地說:“那咋辦?要是發瞭化膿瞭更麻煩!”小翠怯怯地說:“有個單方倒是方便,就是怕……”芒兒說:“不方便也不怕,我用唾沫兒潤一潤能治。”芒兒說:“那你吐點唾沫兒用手指抹抹就行啦嘛!”小翠羞怯地扭過頭說:“男的燙瞭用女的唾沫兒潤,女的燙瞭得用男的唾沫……”
芒娃懷著莊嚴和神聖的使命往小翠跟前挪瞭一步,剛剛舉起雙手時似乎沉重千鈞,雙手舉起以後又輕如浮草,雙手搭在小翠肩頭的一瞬頓然化釋瞭莊嚴和神聖,他尚未把唾兒用舌尖潤到她的燙傷處,小翠猛然轉過身來,雙手摟住他的脖子,把閉著眼睛的臉頰緊緊偎貼在他的臉上。他雙手隨即摟抱住她的雙肩,有一種強烈的欲望不斷膨脹,那欲望十分明晰又十分模糊,似乎是要把她的軀體納入自己的胸膛?他不知道該做什麼,除瞭一陣強過一陣的臂力的摟抱,芒兒感到臉頰上一陣疼痛,隨之又麻木瞭,模糊地意識到她的牙齒咬著他臉膛上的肉,溫熱的嘴唇和堅硬的牙齒同樣美好。小翠突然松瞭口側過頭,把她溫柔的臉頰貼到他的嘴上,喃喃說:“芒兒哥,你也咬妹子一口……你狠勁咬,把肉咬下來我也不疼……”芒兒唇緊緊貼著她的臉蛋兒,不忍不咬,隻是緊緊是吮吻著。小翠突然推開他,臉色驟變……他同時也聽到瞭院庭裡的一聲咳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