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2

作者:陳忠實 字數:4088

白孝武連著兩個晚上到鹿子霖傢去,都未能見著人,第三天晌午,索性走進鹿子霖供職的保障所,看見鹿子霖正和田福賢低聲說著話,從他們和他打招呼裡有點僵硬的神色和同樣的僵硬的語氣判斷,倆人可能正在說著起碼不想讓第三人聽到的隱秘的事,他不在意的坐下之後就敞明來意。鹿子霖聽瞭似乎有點喪氣:“噢噢,你說修填族譜這事,你跟你爸主持著辦瞭就是瞭。”白孝武覺得受到輕視:“一天開啟神軸兒的大祭儀,你得到位呀?”鹿子霖毫無興趣也缺乏熱情,平淡地說:“算瞭,我就不參加瞭,保障所近日事多。”白孝武也不再懇求就告別瞭,臨出門時謙虛地說:“我要是哪兒弄出差錯惹下麻煩,你可得及時指教。”鹿子霖不在乎地擺擺手送走孝武,轉過身走回原來的椅子,不等坐下就對田福賢說:“白嘉軒這人一天就愛弄這些事,而今把兒子也教會瞭,過來過去就是在祠堂裡弄事!”田福賢進一步借著鹿子霖嘲笑的口氣加重嘲笑:“一族之長嘛,除瞭祠堂還能弄啥呢?他知道祠堂外頭的世事嗎?這人”倆人隨之繼續被白孝武打斷瞭談話。

鹿子霖許久以來就陷入一種精神危機當中。縣長在白鹿原被公開槍斃震撼瞭原上的男女老少,包括田福賢都驚詫得大聲慨嘆:“我的天啊!怪道這原上的共匪剿不凈挖不斷根,縣長原來是個共匪頭子嘛!”鹿子霖作為鄉約參與瞭這場前所未有的殺人組織工作,按縣上的佈置,把本保障所所轄各個村莊的男女,按照甲的組織一律排列前往殺場,觀看縣保安隊槍斃共匪縣長的現場實景。殺場選擇在白鹿鎮南面的小學校旁邊,從東原西原南原北原各個村子集合到這裡的人被嚴格限制在用白灰劃定的區限以內,白鹿倉的保丁們負責維持秩序。小學校周圍的圍墻下和大門口,由縣保安隊的保丁們荷槍實彈監衛著,把那些企圖竄到墻根下拉屎拉尿的村民趕吆遠離圍墻。鹿子霖站在白鹿保障所轄屬的村民的隊列前頭,清楚地看見瞭全過程:兩列全副武裝的保丁們端著槍走出學校大門,押在中間被五花大梆著的穿中山裝的人就是郝縣長:背脊上插著一個紙牌,兩臂被兩個保丁挾持著走瞭過來。全縣的頭頭腦腦包括各他的總鄉約都坐在臨時擺置的主席臺上,嶽維山坐在正中間。兩列保丁作扇形分開,郝縣長被押到主席臺下,他已經直不起筒子,腦袋低溜下去,雙腿彎著無法站立,全憑著兩保丁從兩邊提夾著。鹿子霖最初從小學校門口瞥見郝縣長的一瞬間,眼前出現瞭一個幻覺,那被麻捆縛的人不是郝縣長,而是兒子鹿兆鵬。隨後縣保安隊長和法院院長的講話,他一概聽不進去,嶽維山最後講話也是一個字都聽不進耳朵。鹿子霖的耳朵裡呼呼呼刮著狂風,響成一片,不由自主地在心裡猜估:郝縣長站立不住究竟是嚇軟瞭,還是腿斷瞭腰折瞭直不起筒子?說嚇軟瞭不見腳顫抖,說被打殘瞭又看不見傷勢。最後執行槍決命令時,郝縣長被跑動著的保丁拖到瞭圍墻根下,鹿子霖看見郝縣長拖在地上的雙腿有一隻腳尖竟然朝後翹著,他才弄明白雙腿肯定打斷瞭骨頭。一排保丁端著槍瞄住五六步遠的跪伏在地上的郝縣長,然後扣槍碼子。槍聲很大,卻沒有村民們企望的驚險。鹿子霖在雜亂的槍聲裡又一次出現幻覺,那個被亂槍擊中而毫無反應甚至連一聲呻吟也沒有的人,不是郝縣長,而是兒子兆鵬。

散場之後,凡鄉約以上的官員被集中到學校一間教室裡,嶽維山對他們進行訓話:“我首先向諸位檢討我的失職,共匪頭子郝跟我住一個縣府院子,低頭不見抬頭見,他能在我眼皮底下穩做好幾年縣長,可見我麻痹到什麼程度。諸位以我為鑒,認真自省是否也是麻痹大意?我們滋水縣在全省是共匪作亂甚烈的地區,白鹿原又是本縣的紅窩子。本縣的頭一個共匪就出在白鹿原上,共匪的第一個支訓還是先在這原上成立的……郝作為本縣的匪首根子已被除,我們務必趁其慌亂之機搜挖那些毛毛根,一定在要本原乃至全縣一舉廓清共匪……”鹿子霖耳朵裡還在斷斷續續刮著呼隆隆響的風聲,總是猜疑嶽維山瞅著他的眼神和瞅著別人的眼神迥然不同,及至散會後這預感終於被證實,田福賢截住已距出教室門坎的他說:“嶽書記要跟你談話。”

談話的地點改換到校長的小屋子。校長殷勤謹慎地給每人倒下一杯茶後知趣地走開瞭。屋子裡隻有田福賢作陪。嶽維山直言不諱地對鹿子霖說:“你設法幫助我找找鹿兆鵬。”鹿子霖腦子裡轟然一聲,急忙分辯:“好多年出沒和他照過面,上哪兒找去?”嶽維山瞅著他漲紅的臉用手勢抑止住他,說:“你拭見他或者偶爾得到他的消息,你給他說,我期待他回滋水跟我共事,我倆合作過一次還合得來。給他說明叫響,我請他回滋水來做縣長,把他的才學本事用到本縣鄉民的利益上頭。我倆雖然是政治對手,可從私交上說,我們是同學也是朋友。我一向欽敬兆鵬的才華學識,這樣有用的人才如果落到郝縣長的下場,太可惜瞭!”鹿子霖聽著這些誠摯的話,耳邊的風聲止息瞭,情緒十分專註,努力捕捉這些話語之外的信息,以判斷這些話的真誠程度和圈套的可能性。嶽維山說:“我得回縣裡去瞭。你呀,可甭使我的一番苦心付之流水。一句話,我期待跟他再一次合作。”鹿子霖再三斟酌之後,還是委婉地申述難處:“鹿兆鵬早都不是我的兒子!好幾年瞭我連一面也見不上……”說著瞅一眼田福賢。企圖讓他給作證。田福賢卻擺一下圓圓的光腦袋說:“你還沒領會嶽書記的意思。”嶽維山笑笑說:“是啊,你的話我全信,可說不定也有撞著他的機會。我都意料不到地撞見他瞭。你是他爸……更有機會撞見。”鹿子霖已經聽說過嶽維山和白孝文在朱先生的書院撞見鹿兆鵬的事,立即搭話說:“嶽書記,你應該當場把他打死!”嶽維山依然笑笑說:“我不忍心。我等待著跟他二次攜手合作。”

鹿子霖用三天三夜的時間反覆嚼磨,企圖揣透嶽維山談話的真實目的,尤其是以槍斃郝縣長作為談話的大背景,三天三夜冷靜艱澀的嚼磨分析的結果仍然莫衷一是。第四天後晌,鹿子霖找到白鹿倉,想從田福賢口裡再探探虛實。鹿子霖首先作出完全信賴嶽維山的神氣說:“嶽書記這人太寬宏大量瞭喀!我要是能摸準兆鵬在哪達,我把他捆回來送到嶽書記跟前。”田福賢平靜地說:“你先到城裡去碰碰,在親戚朋友那兒走走問問,這機會可是不能丟掉。”鹿子霖作難地說:“他現在那個模腦兒敢到哪個熟人傢去?”田福賢還是堅持說:“找不見沒關系,還是你盡心找來……”鹿子霖得著話茬說:“嶽書記是不是要我去找?”田福賢瞪他一眼,直率地說:“子霖,你這人腦瓜子太靈!太靈瞭就把好好的事情想到甭處。你先去找找嘛!找著瞭鹿兆鵬,於你也好嘛!找不著也不問你罪嘛!”鹿子霖便做出決心聽從的堅定的口聲說:“好哇,我去找!”

鹿子霖第二天下午進城先找到二兒子鹿兆海,把嶽維山親自找他談話的大背景和談話內容一字不漏一句不錯地復述給兆海,讓兆海幫助他分析嶽維山的真實用意。兆海聽完就抱怨父親說:“爸,你真糊塗!這樣明明白白的話你還掂不來輕重揣不準虛實?”隨之氣憤地說:“這是欺侮你哩!”鹿子霖悶住頭不吭聲。兆海說:“嶽維山斃瞭郝縣長很得意。他明知兆鵬不會投降,故意拿這話給你亮耳,他是猜疑你跟兆鵬可能暗中還有拉扯。你連這絞絞都翻不清?”鹿子霖說:“我想到這一步,隻是不敢肯定是這一步,我還想瞭好幾步。”兆海說:“他肯定對你當鄉約起瞭疑心!”鹿子霖說:“這一步我想到瞭。”兆海生氣地說:“你到哪兒找兆鵬?他再說這話你問他‘你到處懸賞都逮不住,我哪能撞見?’鹿子霖苦笑一下:“我怎能這麼跟人傢說話!”兆海強硬地說:“你不好說我跟他說。這人賤毛病不少!”鹿子霖擔心地說:“你可不能冒冒失失惹事。”兆海說:“你既然進城來瞭,就在這兒住幾天,吃幾天羊肉泡饃看幾場戲,回去就說你沒找見,看他能把你吃瞭不成!”

鹿子霖住兆海那兒,每天早晨到老孫傢館子去吃一碗熱氣蒸騰的羊肉泡饃,晚上到三意社去欣賞秦腔。他心裡唯一犯疑的是,兒子兆海官至連長,軍隊上的連長比滋水縣的嶽書記還大嗎?怕是未必。可是從兆海說話口氣裡,可以明顯聽出來,嶽維山不算個啥喀!吃羊肉泡饃看秦腔戲無疑都是鹿子霖的喜好,這樣逍遙舒悅的日子過瞭三天,第四天後晌兒子兆海回來瞭,一邊解腰裡的槍盒子,一邊說:“今日個把那個玩藝兒給耍治瞭一回。”鹿子霖愣眨著眼問把誰耍瞭,兆海輕蔑地說:“嶽維山小子!”

鹿兆海拉上團長乘一輛軍車奔到滋水縣,徑直踏進嶽維山的辦公房,腰裡別著系溜著一把牛皮筋條的手槍,介紹說:“這位是國民革命軍十六師三團冉團長。”冉團長反過來介紹鹿兆海說:“這是一連連長鹿兆海。他令尊是你的下屬,白鹿保障所鄉約鹿子霖。我們是專為鹿鄉約事來拜望嶽書記。”嶽維山眼裡流泄出一縷不易察覺的驚疑,卻又不失禮節:“二位有啥事盡管說,我盡力為之。”冉團長裝作直愣愣的口氣問:“你跟鹿鄉約談瞭一回話,把老漢嚇的三天三夜吃不下睡不著,跑到城裡住在鹿連長那兒不敢回原上咧!”嶽維山笑笑說:“誤會誤會,純系誤會。我不過是讓令尊見到鹿兆鵬時勸勸他,我是讓兆鵬回滋水做縣長。令尊想到其他地方去瞭。”鹿兆海這時候才開口說:“你懸賞。你把這難題出給傢父不是為難他嗎?”嶽維山解釋說:“卑職絕對沒有難為他的意思。令尊是本縣很稱職的鄉約,我很信賴他。出於這一點,我才期望令兄把才能用到村縣國民革命大業上來。”鹿兆海說:“你有好心也得看看實際,兆鵬鬧農協跟傢父鬧翻早成瞭仇人冤傢,原上誰人不知?你要是還對他存有戒心,他就裡外都不好活人瞭。”嶽維山優雅大度地擺擺頭說:“我也知道這碼事。對令尊我向來信用不疑。”鹿兆海說:“原上紛紛揚揚傳說,傢父要是交不出兆鵬,罷免鄉約事小,還要押他當人質。”嶽維山輕松地笑笑:“謠言不可信。當著三位的面我說一句,本人隻要在滋水,令尊的鄉約就沒有能替代。你回去可以給令尊說清楚,讓他解除誤會。”鹿兆海虛張聲勢說:“我爸那人看去精明強千,實際上膽子小得很,屁大一點事就嚇得天要塌下來一樣。我這幾年耍槍子摔半吊子闖蕩慣瞭,怎麼也想不到他怎麼會越來越膽小。我說我拿這‘九斤半’(頭)給你仗膽你還害怕啥呢?”嶽維山聽著這些威脅的話十分惱火,卻不能不繼續和顏悅色:“誤會純屬誤會。”鹿兆海說完瞭要說的話,並已達到示威目的的恰當火候,冉團明瞭沒瞭旁的用意,這就好瞭,我們也不打擾瞭。”倆人便告辭出來,在灰敗狹窄的縣城街巷裡轉悠瞭半天,故意昂首挺胸在縣府門口躑躅,根本不屑一顧站崗的縣保安隊兵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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