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5

作者:陳忠實 字數:3887

那一夜白靈沒有睡覺,躺在炕上聽著魏老太太比一般男人還雄壯的鼾聲直響到窗戶發亮,穿瞭上兆鵬昨夜捎來的絲絨旗袍和白色長筒線沫,打扮成一個富態華麗的貴婦人模樣。她吃瞭點早點,就潛入地窖靜靜等候,防止臨走之前些微的疏忽而鑄成大錯。

白靈已經從昨夜與兆鵬生離死別的情感裡沉靜下來,等待即將開始的冒險逃亡。屋子裡有瞭重重的腳步聲,一個渾厚的男人的聲音間:“嫂子在哪裡?”魏老太太這時才揭開地窖蓋板叫她上來。白靈爬到窖口,探出頭來,不免大為驚詫,站在窖口的軍官竟是鹿兆海。鹿兆海在瞅見她的那一瞬,也凝固瞭臉上的表情,倆人同時陷入無言的尷尬境地。魏老太太開玩笑說:“看看!一瞅見嫂子眼都瓷瞭!有本事自己也娶個嫂子這樣心疼的媳婦!”鹿兆海僵硬地坐在椅子上,取煙和點火的手都顫抖不止。白靈爬出地窖,對魏老太太掩飾說:“我換瞭身新衣服,就把兄弟嚇住瞭。”鹿兆海深深吐出一口煙,沒有搭茬兒回話……

昨天晌午,鹿兆鵬大模大樣走進西北軍駐地,多年來頭一回尋找胞弟。鹿兆海對鹿兆鵬前來找他很感動,料定傢裡發生瞭重大變故,非得弟兄們協作辦理不可,否則哥哥是不會登門尋他的。他有點急切地問:“是不是傢裡出事瞭?”鹿兆鵬說:“是的,不過事情不大,你甭緊張。”鹿兆海愈加性急:“不管大事小事,你快說清。”鹿兆鵬這才以輕淡的口氣說:“你嫂子要回鄉下坐月子,得你去護送一下。”鹿兆海頓然放下一顆懸浮的心,眉毛一揚,聲調也歡暢起來:“你又娶一房新媳婦?你也不給我打個招呼,你真絕情!”鹿兆鵬說:“哥的苦處你又不是不知道,給誰也不敢聲張。”鹿兆海同情哥哥傢裡那樁僵死的婚姻,完全能夠理解他秘密娶妻的行動,便很爽快地應承下來:“護送嫂夫人,兄弟責無旁貸哦!我正好借機瞅認一下新嫂子。你說幾時動身?”鹿兆鵬說:“明天。”接著交待瞭到什麼地方接人和要到的地點,未瞭不無遺憾地說:“沒有辦法。原上老傢回不去,隻好到她娘傢坐月子,這是犯忌的事。”鹿兆海能體諒哥哥的難處:“我明白。你放心。”鹿兆鵬意味深長地說:“我是萬不得已……才托你幫忙。!鹿兆海豪爽地說:“我很悅意幫這個忙。你相信兄弟,兄弟就赴死不辭瞭!”鹿兆鵬推托說還要做起身前的準備事宜,就告辭瞭……

鹿兆海坐在椅子上陷入煙霧之中,怎麼也想不到哥哥兆鵬會使出這種絕招兒,當哥的奪走瞭弟弟的媳婦,居然誕著臉求弟弟護送她去鄉下坐月子!他瞅著從地窖裡爬出來的白靈嘲笑說,“鹿兆鵬肯定能成大事——臉厚喀!臉厚的人才能成大事。”白靈更加尷尬,這種安排出乎她的意料,更使她無地自容,便賭氣地說:“兆海,你回去吧!我自個出城回鄉下。”鹿兆海這會兒才猛然意識到某種圈套,白靈的婆傢和娘傢都在原上白鹿村而不在渭北,兆鵬說到渭北娘傢坐月子不過是個托詞,肯定有危險性的不願實說的原因。看看房東魏老太太疑惑的眼光,便裝出玩笑說:“我的使命是護嫂夫人‘過江’哇!起身吧!”白靈執拗地說:“你回吧,我不麻煩你瞭。”鹿兆海急瞭說:“我為你跑閑腿,你還使性子?”

倆人齊排坐在一輛人力車上。鹿兆海把牛廂前的吊簾豁開,讓一切人都可以看見他和她,遮遮掩掩反倒容易引起猜疑。白靈戴著一架金絲眼鏡,披肩的秀瞭披散在兩肩,旗袍下豐滿的胸脯和隆起腹部,很難使人把她與那個甩磚頭的赤黨學生聯系到一起,更何況身邊巍然依坐著一位全副武裝的軍官。大街上遊蕩著的憲兵傲慢而又下流地瞅著車上的這一對男女……古城東西十裡長街沒有任何麻煩,直到西門口遇到瞭列行的盤查。鹿兆海惡劣地歪過頭斜著眼罵衛兵:“你賊熊皮松瞭?想叫我給你掙皮是不是?”衛兵咽一口唾液,翻一翻白眼往後退去。車夫拉著車子又跑起來。直到出瞭西關狹窄的街道踏上鄉間的官路,鹿兆海摸出一塊銀洋,拍拍車夫肩膀,車夫轉過頭接過錢,連連歉謝:“大多瞭大多瞭,老總你大瞧得起下苦人瞭哇!”鹿兆海說:“你隻管拉車,可甭聽我們的悄悄話!”車夫諂媚地嘿嘿嘿笑著說:“好老總,咱下苦混飯吃,哪敢長嘴長舌。你們盡管說話,把我甭當個人,當是一頭拉車的牛。”鹿兆海轉過臉,對白靈說:“從今往後,我沒有哥瞭——鹿兆鵬不配給我當哥!”白靈木然地說:“我也不配給你當嫂子。”鹿兆海再也壓抑不住,肆無忌憚地發泄起來:“我瞧不起他!瞧不起鹿兆鵬!我過去同情他,現在憎惡他!”白靈冷著臉說:“不怪他,你憎恨我,下瞧我吧!是我尋他要跟他過的……”鹿兆海打斷她的話:“不對不對!你甭替他開脫,是他早都起瞭壞心!我從保定回來,咱倆約下第二回見面,你沒出面,他倒是代替你來給我傳話。我那會雖有點疑惑,總相信他是哥,也是個人……沒料到他什麼都不是!”白靈也忍不住急躁地分辯說:“你多心瞭。我跟他……待將來再澄清吧!你不要一門心思把他看得不是人!”鹿兆海發泄一通,又莫可奈何地說:“反正我永生永世再不見他。”

車子越過平原上大大小小的村莊,在一道慢坡前停下來。鹿兆海和白靈下瞭車開始步行。鹿兆海問:“你真是到鄉下坐月子?”白靈但白地說:“不是。是逃跑。!”鹿兆海問:“出麻煩瞭?”白靈說:“我打瞭陶部長一磚頭。!”鹿兆海猛然跳起來,轉過身揪著白靈:“我的天哪!扔磚頭的原來是你哇!”白靈平靜地說:“嚇你一跳吧!你還敢娶我不?誰娶我誰當心挨磚頭!”鹿兆海說:“你我雖然政見達不到共識,可打日本收復河山心想一處。兵營裡官兵聽說有人打瞭陶一磚頭,都說打得好!憑這一磚頭,我今日送你就值得,再啥委屈都不說瞭。”白靈心裡稍寬松馳瞭,也興奮起來:“還恨你哥嗎?”鹿兆海又灰下臉,咬牙切齒地說:“這一點無法改變——恨!”白靈說:“那就恨吧!反正恨他的人夠多瞭,也不在乎你一個少你一個。”鹿兆海:“隻有我恨他恨得不可調解。”白靈說:“我明白。”走上慢坡又拐入一個坡拗。白靈註視著遠處和近處的一個小村莊,按照兆鵬的囑咐辯別著環境,指著左前方的一個小村莊說:“那個就是張村。”鹿兆海瞧著一二華裡處的張村,心頭潮起一種路行盡頭的悲涼:“坐滿月子還要我接你回城不?”

“不咧。”

“你在這兒永久住下去?

“住不瞭幾天,”

“我還能見到你嗎?”

“三五年怕不行。”

“我今日最後給你說一句,我……永生不娶。”

“這又何必,這又何必?別這樣說,別這樣做!你這是故意折磨我你折磨我!”

“不折磨不由人啊……”

“千萬別這樣!我求你……”

“天下再沒有誰會使我動心。我說話算話。你日後鑒證我的品行。”

“那你還不如打我罵我……”

“我想……親你……”

白靈瞧一眼鹿兆海,閉上瞭眼睛,感到一種莊嚴的痛苦正在逼近。他的手輕輕地按住她的脊背,漸漸用力,直到把她裹進他的懷抱。他沒有瘋狂慌亂,輕輕地在她臉頰上吻瞭一下,彬彬有禮地松開手臂,說:“我更堅定瞭終生不娶,這就是證據。還要我送你進村吧?”白靈說:“當然。”

白靈進入張村還沒住下來,當天後半夜又被轉送到幾十裡外的雷傢莊,第二天精疲力竭地睡瞭整整一天,夜裡又走瞭八十多裡,進入一道黃土斷崖下的龍灣村。她住進窯洞後便生下瞭孩子,再也不能按照原定的日期前進瞭。

這是一個六口之傢,老大娘身子強健,主宰傢政。傢裡有兒媳婦和兩女一男三個孩子,兒子在鄰村的一所小學校裡當工友,打鈴、掃地、淘公廁、燒開水,被學校裡的地下黨發展為黨員。他對白靈說:“經我手送過去二十三個瞭,你是第二十四個,放心吧。沒一點麻達。”白靈在窯洞城的火炕上坐著月子,接受老大娘熬燒的小米粥和烤得酥脆的饃片,看著老大娘熟練地從孩子身上抽下尿濕的褲子又裹上幹的,忍不住動情地對老大娘說:“我就認你是親媽。”老大娘笑著壓低聲兒說:“你要下這娃子,怕還是個共產黨吧?”白靈驚愣一下笑瞭……

白嘉軒沉默瞭大約半月光景,絕口不提及臼靈的事,也不許傢裡人再談論被搜傢的事。這一晚,他對守候在白趙氏炕前的兩個兒子說:“你倆還沒經多少世事。世事你不經它,你就摸不準它,世事就是倆字:福禍。倆字半邊一樣,半邊不一樣,就是說,倆字相互牽連著,就好比羅面的蘿櫃,咣當搖過去是福,咣當搖過來就是禍。所以說你們得明白,凡遇好事的時光甭張狂,張狂過頭瞭後邊就有禍事;凡遇到禍事的時光也甭亂套,忍著受著,哪怕咬著牙也得忍著受著,忍過瞭受過瞭好事跟著就來瞭,你們日後經的世事多瞭就明白瞭。”白孝武點頭領會:“古書上‘福兮禍所倚禍兮禍所伏’就說的這道理。”白嘉軒說:“咱沒多少文墨,沒有古人說得圓潤,理兒一樣。”

白趙氏的呻喚煩躁而虛弱。自得知孫女白靈的禍事後,身體驟然垮瞭,哭泣不止,直到聲嘶力竭。整日價不吃一口飯,隻是喝水;喝水不喝開水,專門要喝從井裡剛吊上來的新鮮涼水,整碗整瓢咕嘟咕嘟灌進喉嚨,還是喊說心裡燒得像著火。這幾天已經喊不響也哭不出聲瞭,躺在炕上閉著眼睛喘氣。冷先生勸告白嘉軒給母親中止服藥,及早準備後事,並且安慰他說:“你已經盡瞭心。這就算孝。”白嘉軒仍不甘心,明明白白母親根本沒得什麼病,是靈靈的劫難引發出來的。按白趙氏的氣性不會是嚇成這樣子,多半是思念孫女積鬱或疾的,於是便編造出一套假話給母親寬心。他悄悄趴在白趙氏耳根神秘地說:“媽呀,我給你說句悄悄話,我大姐說,靈靈前日到書院看望她,渾渾全全結結實實沒一點麻達……”白趙氏猛然睜開眼坐瞭起來:“真個?白嘉軒神秘地說:“你想想,我大姐大姐夫一輩子說過一句虛話沒有?白趙氏問:“靈靈而今在哪達?”白嘉軒說:“還在城裡。那女子又鬼又膽大,淮也抓不住。她說叫屋裡人甭記惦她。還說……貴賤不敢冒問亂打聽她……”白趙氏突然松弛下來,對嘉軒說:“噢呀……你去把木梳篦子拿來,媽的頭發揉成一窩子麻瞭……”白嘉軒給冷先生敘說罷一句假話救下母親一條命的異事,朗聲笑起來:“我明日也能坐常診病咯……人有時候還得受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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