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二 十 九 章2

作者:陳忠實 字數:3982

朱先生瞅著三架黑色的飛機消失在西邊的天空,想到皮匠大概正拽著妻兒擠進城墻根下的洞裡,忽然生出一個惡毒的想法,炸彈最好撂在皮匠這號中國人的頭上!

朱先生從原城上回到書院天已擦黑,編纂縣志的先生們剛剛吊唁鹿兆海回來,在院子裡慷慨激昴地談論著。徐老先生看見朱先生說:“明日是公祭日,十七師師長和縣上的頭腦腦都要出面,主事的人讓我帶話給你,要你明日在公祭會上講話。”朱先生說:“我不去瞭。”徐先生驚訝:“你不去咋辦?”朱先生說:“墳場我不去瞭,我要去戰場。”老先生們全驚詫得面面相覷。朱先生沉靜地說:“祭奠死者嚇不跑倭寇。這樣年輕的娃娃都戰死瞭,我還惜耐這把老骨頭幹啥?徐先生,我走瞭你來主事,縣志還是要編完。書院的各項帳目我都開瞭清單,再也沒啥事交待瞭。”徐老先生說:“你甭給我交待這些手續。我跟你上戰場去!”老先生們隨之一齊要求跟朱先生上戰場,一個比一個情緒慷慨激憤,義無反顧,視死如歸。朱先生再三勸解也不頂用,最後說服瞭一位膝關節有毛病的老先生和門衛張秀才倆人留下。朱先生霍地從石凳上站起:“這樣也好!咱們明日一起上原參加公祭大會,我代表咱們幾個老朽發表抗擊倭寇的宣言。”

朱先生的講話成為公祭儀式的高xdx潮,甚至完全形成暄兵奪主的局面,也超過瞭他過去禁煙和賑濟的影響,八個老先生的民族正氣震動瞭白鹿原。第二天出版的《三秦日報》在頭版顯著位置標出瞭題為《白鹿原八君子抗戰宣言》的新聞,震動瞭城市上下朝野。三天後,上海《文匯報》全文轉載這條消息,標題改為《關學大儒投筆從戎》,影響擴大到南方。一時間,響應朱先生的理學同仁紛紛投書報刊要求取義成仁者超過千人。朱先生對八位先生說:“報紙把咱們的後路堵死瞭,誰想反悔也難瞭!”

朱先生給另外七位先生放瞭六天假,讓他們回去與傢人團聚團聚,安排一下傢事也走一走親戚,此行無疑等於永訣。約定第六天晚上在書院集中,八人竟然無一人缺空。除瞭朱先生,他們無一例外地遭到兒孫親朋和鄉黨的勸解,甚至大聲嚎哭拉胳膊抱腿,然而他們全都沖破瞭圍堵,背著包袱卷兒趕到白鹿書院準時向朱先生報到。朱先生對每一個能夠踐約前來集中的同仁都是深躬長揖相迎,愈加珍重他們的品格。朱先生特意讓朱白氏備置下八碗菜肴為大傢壯行,今日自己也開瞭酒戒,舉起杯來說:“這杯酒叫做‘不回頭’。”先生們酒興泛漲,詩興大發,爭先恐後吟詩詞抒發豪情。朱先生離席進入寢室,把妻子朱白氏牽著手臂扶坐到席上,然後斟滿一杯酒,自己也端起酒盅:“咱們結發以來還沒喝過酒。你跟我一輩子縫聯補訣燒鍋燎灶一輩子。我是雷聲大雨點小,屁事未成,空受你服侍。我一生不說悄悄話,今日把我謝恩的話當著同仁們說出來,你要是不嫌棄我,我下輩子還尋你……”朱白氏溫厚的臉頰上泛起一縷羞悅地雲霓,眼裡湧出淚花:“我下輩子要脫生個先生。”朱先生笑說:“那我就脫生個女人服侍你。”先生們哄笑著,爭先給朱白氏敬酒。朱白氏竟然毫不推辭,也不扭捏,連著喝下八盅酒,臉上泛著紅暈,反過手給眾位先生一一斟上酒,沉靜地舉起酒盅說:“你們八個打死一個倭寇都劃得來!”

先生回到寢室,帶頭酒後的輕松感說:“你剛才那一句祝辭說得真好!”朱白氏還未答話,門簾忽然挑起,鹿兆鵬站在門口。朱先生和朱白氏都驚愣一下:“你……兆鵬?”鹿兆鵬坐下來,直言不諱:“先生,我來給你說……”朱先生很敏感:“你啥也甭說。我下半夜就走瞭,你說啥事我也顧不瞭瞭,幫不上瞭。”鹿兆鵬卻揚起臉:“給我吃倆饃,我餓瞭。”朱白氏取來饃和菜,又端著一壺酒:“你運氣好兆鵬,正趕上喝一盅。”鹿兆鵬三五口吃下一個軟饃,對朱先生說:“朱先生你們甭去瞭!”

“你隻管吃饃吧!”朱先生說。

“先生!這不是我勸你,是我們黨派我來勸你,出於對先生的敬重和愛護。”

“我還是我。我隻做我想做的事,我不沾這黨那黨。你們也甭幹預我。”

鹿兆鵬聽出朱先生的口氣很硬,繼續吃饃吃菜喝酒,以緩慢的口吻說:“先生,你的宣言委實是振天動地。可也是件令人悲戚的事。蔣委員長有幾百萬武裝精良的軍打日本打內戰,倒叫八個老先生……”

“倭寇殺到窩口瞭,還在窩裡咬!”朱先生嘲笑說,“是中國人,到窩子外頭去咬,誰能咬死倭寇誰才……”

“先生你得看出誰咬誰?”鹿兆海辯解說,“他咬得我們出不瞭窩兒,他要把我們全咬死在窩裡,根本就是……”

“甭說瞭兆鵬。我看出誰咬誰也不頂啥!”朱先生說,“咬吧咬去!我碰死到倭寇的炮筒子上頭,也叫倭寇看看還有要咬他們的中國人!”

鹿兆鵬抿下嘴停止瞭爭論,揚起頭時轉換瞭放題:“先生,你們到哪兒去打日本?總得投到隊伍裡吧?”

朱先生說:“到中條山去十七師。”

“先生──鹿兆鵬緩緩站起來說,“十七師早已撤離中條山回潼關……”

“誰說的?”朱先生驚詫地問:“撤回潼關幹什麼?撤到哪裡去瞭?”

“撤到渭北去瞭。”鹿兆鵬也嘲笑說,“按先生的話說嘛,就是窩裡咬!我們叫做打內戰。蔣某人親自下令撤回十七師攻打陜北紅軍……”

“你……說的可是真的?”朱先生懷疑瞭,“兆海的屍首剛剛從中條山搬回來……”

“兆海……不是日本人打死的,是他進犯邊區給紅軍打死。”鹿兆鵬痛苦地皺皺眉頭,“不過,這消息還未經證實……”

“沒有證實的話不要說。”朱先生有點慍怒,“兆海是你的親兄弟,你說這種我不愛聽。”朱先生說著站起來走到門口,回過頭說,“我不信你的話。你說兆海的瞎話我不信。你說十七師撤離的消息我也沒聽說過。”說罷丟下兆鵬走出屋子。丈夫拂袖而去的唐突行為使朱白氏難為情起來。鹿兆鵬卻不顯得尷尬,反倒安慰起朱白氏來,沒有再多停留就告辭瞭。

朱先生一行八人雞啼時分走出白鹿書院大門,在門前的平場上不約而同轉過身子,面對黑黝黝的白鹿原彎下腰去鞠躬三匝,然後默默地走下原坡去瞭。他們在星光下涉過滋水,翻上北嶺,登上北嶺峰巔時正好趕上一個難得的時辰,一團顫悠悠的熔巖似的火球從遠方大地裡浮冒出來,熾紅的桔黃的烈焰把大地和天空熔為一體。沿著山道走到嶺下,便是氣勢恢宏的渭河平原,一條一綹或寬或窄的壟畝縱橫聯結著,鋪展著,一望無際的麥苗在溫柔的晨光下泛著羞怯的嫩綠。八個一律長袍短褂的老先生一步一步踏過關中平原的田野和村莊,天色暮黑時終於趕到渭河渡口。

渡船已經停止擺渡。朱先生領著七位老先生央求船公解開纜繩,在天色完全黑嚴下來還可以擺渡一次。船公悶著頭連瞅也不瞅他們,被纏磨久瞭就冷硬地撂出一句話來:“這是軍事命令。你求我不頂用,你去求老總吧!”這當兒正好有三個士兵走過來,聲色俱厲地盤問起來。朱先生瞧著他們笑著說:“小兄弟一個個都很精神噢!給老漢們耍歪可惜瞭小兄弟們的這精神兒。有這精神到潼關外頭耍歪去,在那兒能耍出歪來才是真精神……”三個士兵嘩啦一聲拉開槍栓,對峙著八個老先生,然後連推帶搡逼他們到一間草屋裡去。朱先生對他的同仁笑笑說:“好!咱們還沒過渭河,就在自傢窩子裡當瞭俘虜。”又轉過頭問一個士兵:“要不要我們舉起手來?”

一擺溜兒八個老先生真的舉著雙手,被三個士兵押到一座草頂屋子,這也許是擺船工燒水煮食和睡覺的地方。屋子裡站起來一位軍官,竟會是護送鹿兆海靈柩的那位馬營長。朱先生一見就揶揄說:“你看看老夫舉手投降的姿勢對不對?”馬營長瞪瞭三個士兵一眼,斥罵一聲:“眼瞎瞭嗎?”急忙攙撫朱先生坐到屋裡一條木凳上,隨之豁朗的說:“朱先生和諸位先生的抗戰宣言我們師長看到瞭,特派我到這兒來恭候先生,師長命令:”絕不能把先生放過河去。這道理很清楚……“朱先生和他的同仁們一齊吵嚷起來。馬營長絲毫不為所動:“先生跟我說什麼都無用,我得執行師長的命令。諸位今晚先到五裡鎮歇下,明天我再請示師長。”先生們還在嚷嚷不休。馬營長說:“我還有軍務,不能陪諸位瞭。我派士兵送諸位到鎮上去……”朱先生一句不吭,率先走出草屋。八位先生憤憤然也走出來。朱先生說:“我明日早起一定要過河。我不管誰的命令。你讓你有士兵把我打死在渭河裡。”說著就坐在沙灘上:“咱們就坐在這兒等天明吧!”八位先生紛紛扔下肩頭的背包,示威似的坐下來。馬營長說:“這兒不能有閑雜人。我在執行命令。諸位到鎮子上去吧!”朱先生問:“你不是說專意恭候我嗎?看來此話屬虛。”馬營長說:“不要多問,你們快去鎮子上。”

朱先生一行八人在五裡鎮的一傢客店裡歇息下來,老先生們經過長途跋涉已疲累不堪,一倒下就酣然入睡瞭。夜半時分,一陣急緊的敲門聲,驚得老先生們披衣蹬褲驚疑慌亂。朱先生拉開門閂,馬營長和兩位侍從站在門口說:“請先生跟我走。”先生們紛紛收拾背包。馬營長說:“諸位接著睡覺,隻請朱先生一人。”

朱先生跟著馬營長走時鎮子背後的村莊,又走進一傢四合院,進入上房客廳,一位微服便裝的中年人迎出來打躬作輯,馬營長介紹說:“朱先生,這是我們茹師長。”朱先生驚愕片刻,作揖還禮之後:“真的勞駕將軍瞭。”倆人沒有幾句寒暄便進入爭論:

“先生,你投十七師我歡迎,但你不能去戰場。你留在師部給我和我的軍官當先生。”

“我把硯臺砸瞭,毛筆也燒瞭,現在隻有一個目標──中條山。”

“那地方你去不得。”

“任啥艱難我都想過瞭,大不瞭是死,我就是到中條山尋死去呀!”

“嗬呀朱先生!你到戰場幫不上忙倒給我添上累贅瞭。我可不能睜眼背你這個累贅。”

“我不是累贅。我打死一個倭寇我夠本,我打不死倭寇反被倭寇打死我心甘。退一步說,上不瞭戰場還可以給夥伴淘米燒鍋,還可以替兵磨刀喂馬……我累死病死戰死瞭也不給你添累贅,我的屍首也不必勞神費事往回搬!”

“先生呵,好我的朱先生呵……”

“現在我不是先生,是你的夥計馬夫……”

“我都去不瞭中條山瞭,你怎能去呢?”

“你打敗瞭?”

“我打勝瞭,又撤瞭!”

“打勝瞭為啥要撤?”

“就因打勝瞭才撤。”

“誰叫你撤兵?”

“還能有誰呢?中國能下令叫我撤兵的隻有一個人!”

朱先生默默地閉上口,不再爭執要當夥夫或馬夫的話瞭。

“我茹某愧對關中父老啊……”

設置 目錄

設置X

保存 取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