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4

作者:陳忠實 字數:5357

黑娃每日早起借著蒙蒙的晨曦舞劍,然後坐下誦讀《論語》,自然常常求問於高氏玉鳳;每隔十天半月去一趟白鹿書院,向朱先生誦背之後再說自己體味的道理。朱先生深為驚訝,開始認真地和他交談,而且感慨不已:“別人是先躉下學問再出去闖世事,你是闖過瞭世事才來求學問;別人躉下學問為發財升官,你才是真個求學問為修身為做人的。”黑娃謙然地說:“我學一點就做到一點,為的再不做混帳事。”朱先生仰起脖子慨嘆道:“想不道我的弟子中真求學問的竟是個土匪胚子!”

黑娃言談中開始出現雅致,舉手投足也顯出一種儒雅氣度。玉鳳更加鐘愛黑娃。團長以及同僚們也都覺察到這種變化。黑娃再一次走進白鹿書院時,就不無激動地說:“先生,我想回原上祭祖。”朱先生久久凝視著黑娃,竟然顫抖著嘴唇說:“好哇兆謙,我陪你回原上祭祖!”

黑娃真正開始瞭自覺的脫胎換骨的修身,幾乎殘忍地拋棄瞭原來的一些壞習氣,強硬地迫使自己接受並養成一個好人所應具備的素質,中國古代先聖先賢們的鏤骨銘心的哲理,一層一層自外至裡陶冶著這個桀傲不馴的土匪胚子。黑娃同時更加嚴厲地整飭炮營,把一批又一批大煙鬼綁到大炮筒子上,土匪弟兄們的體質首先明顯地發生變化;他把一個在街道上摸女人屁股的團丁扒光衣服捆綁到樹上,讓炮營二百多號團丁每人抽擊一棍;過去的保安團丁在縣城是人人害怕的老虎,又是人人討厭的老鼠,人們把保安團叫搗蛋團;黑娃整飭三營的做法得到張團長的獎賞,一營和二營也開展瞭整頓活動;保安團在縣城居民中的形象從此發生變化,黑娃在整個保安團裡和縣城裡威名大震。

黑娃回鄉祭祖的舉動在原上引起震動。曙色微明,黑娃攜著妻子高玉鳳從縣城起身,繞道走到原坡上的白鹿書院,朱先生早已收拾拾停當等候多時。三個人一行沿著坡溝間的小路走著,天色愈來愈亮。黑娃脫瞭戎裝,也沒有一片綾羅綢緞,而是專門選買瞭傢織土佈,聲明不許用機器軋制,由妻子玉鳳新手裁瞭縫瞭,隻有頭頂的禮帽是呢料的,完全成瞭一個拘謹謙恭的佈衣學士瞭。他不騎馬,也不帶衛士隨從,為此與張團長和白孝文都發生瞭爭執。張團長說;“帶個隨從替你跑腿。”孝文則指明說:“你先前在原上有對手,以防不測。”黑娃說:“有朱先生領路引路頂過一個師的人馬。”午後時分,黑娃一行走到白鹿村口,見白孝武領著數十人伺候在那兒迎接,連忙打躬作輯。從村口直入村莊,街道清掃得幹幹凈凈,土道上還留著掃帚劃過的印痕,村巷裡除亂跑亂窗竄的小孩不見大人。黑娃走進村巷,就抑止不住心潮起伏,一幢一幢破殘的門樓和土打圍墻,一棵棵粗的細的愉樹椿樹和楸樹,都幻化成物令他心情激蕩。及至走到祠堂門口,看見鞭炮炸響的硝煙中站立著白嘉軒佝僂的身軀,一隻拐杖撐在身前。黑娃緊走幾步撲通一聲跪下瞭,高玉鳳也隨著跪下去,隻有朱先生抱拳向迎候在門口的鄉親作輯致禮。這是白鹿村最高規格的迎賓儀式,白嘉軒向來是在祠堂裡處理本族的事務,在門口親自迎接什麼人幾乎沒有先例。

白嘉軒把拐杖靠在門框上,又手扶起匍匐在膝下的黑娃。黑娃站起來時已滿含熱淚:“黑娃知罪瞭!”白嘉軒隻有一個豁朗慈祥的表情,用手做出一個請君先行的手勢,把黑娃和朱先生以及高玉鳳讓到前頭,自己拄著拐杖陪在右側,走過祠堂庭院磚鋪的通道,侍立在兩旁的臺階上的族人們擁擠著伸頭踮腳。兩隻木蠟已經點燃香枝插入香爐就叩拜下去:“列祖列宗,鹿姓兆謙前來祭奠,求祖宗寬恕。”黑娃在木蠟上點香時手臂顫抖,跪下去時就哭起來,聲淚俱下:“不孝男兆謙跪拜祖宗膝下,洗心革面學為好人,乞祖宗寬容……”朱先生也禁不住淚花盈眶,進香叩拜之後站在白嘉軒身邊。高玉鳳最後跪下去,黑娃跪伏不起,她也一直陪跪著。白嘉軒聲音威嚴地說:“鹿姓兆謙已經幡然悔悟悔過自新,祖宗寬仁厚德不記前嫌。兆謙領軍軍紀嚴明已有公論,也為本族祖宗爭氣爭光,為表族人心意,披紅——”白孝武把一條紅綢到父親手上,白嘉軒親手把紅綢披持到黑娃肩頭。黑娃叩拜再三,又轉過身向全體族人叩拜。他從妻子玉鳳手裡接過一個紅綢包裹的贈封,交給白嘉軒說:“我的一點薄意,給祖宗添點香蠟。”他把贈封的銀元到白嘉軒手裡,面對著那個佝僂如狗一樣的身軀不禁一顫,耳際又浮起許多年前自己狂放的聲音:那人的腰挺得太直……

族人紛紛散去,黑娃在白嘉軒的陪同下款步走在院子裡,一回身瞅見墻上嵌鑲的鄉約碑石的殘跡,頓然想起作為農協總部的這個祠堂裡所所生過的一切,愧疚得難以抬頭。他想請求白嘉軒,由自己出資重新雕刻一套完整的鄉約石碑,卻終於沒有說出口來,緩些時候再說吧,那斷裂拼揍的碑文鑄就瞭他的羞恥。

黑娃問:“怎麼沒見我大?”白嘉軒笑笑說:“你大在屋裡等你,在我屋裡。”鹿三得知兒子要回原上祭祖的消息,表示出令白嘉軒吃驚的態度:“晚瞭,遲瞭,太遲瞭!”他冷漠地咕噥著。白嘉軒叮囑鹿三應該回傢去收拾一下屋子,黑娃引著媳婦回來必定要回傢看看的。自妻子去世以後,鹿三領著二兒子兔娃住在馬號裡。黑明都不回傢瞭。鹿三搖搖頭:“他要回傢他就去。我不管。我也不見他。我隻有兔娃一個兒。”白嘉軒甚至在勸說不下時發瞭大火:“人傢學好你還不認帳?你這樣子的話就不通情理瞭!你要是不認黑娃,我就不認你瞭……”鹿三依然不動聲色:“那好,那行,我當給你面子。”白嘉軒就把鹿三和黑娃的會面安排在自己傢裡,因為鹿三堅決拒絕在祠堂裡的族人面前和黑娃相見。

黑娃走進白嘉軒那條街巷,沒有進入門樓而拐進瞭對面的馬號,把陪同的一行人扔在身後。走過馬號的門道進入栓馬場,黑娃一眼瞅見一老一少正在那兒鍘草,老人一條腿跪在地上往鍘口裡塞草束,半大小夥子赳赳地叉開雙腿一壓一揭寬刃鍘刀。西斜的夕陽把一縷血紅投抹過來。空氣中彌漫著青草清香的氣味,黑娃走到鍘墩跟前跪下去,叫瞭一聲“大”,淚如泉湧,鹿三停止瞭塞青草,癡呆呆地盯著兒子:“噢!你回來瞭……回來瞭好……”黑娃扶起父親坐在鍘墩上,轉過身接住弟弟兔娃的肩膀:"你還認得哥?”兔娃扭一下頭,羞澀地笑笑。白嘉軒指使兒子孝武陪引朱先生到屋裡坐著,自己引著黑娃悔恨高玉鳳進瞭馬號,朗聲吆喝道:“三哥,你看媳婦也來看你瞭。”高玉鳳叫瞭一聲“大”,就在草垛跟前跪拜下去,鹿三木然地瞅著兒媳婦玉鳳的叩頭動作,眼裡忽然掠過一縷驚駭,小娥被他刺中背部回過頭來叫“大”的聲音又再現瞭……白嘉軒強令鹿三父子撂下活兒回屋吃飯,鹿三沒有拒絕也沒有熱情,隻是木然在跟著白嘉軒走。黑娃忍不住問:“嘉軒叔,俺大看去晃晃悠悠的?”白嘉軒不在意地說:“老瞭,你大老瞭!”自從鬼魂附體的折騰以後,鹿三就成瞭這個樣子。白嘉軒不想提及那個小娥,就進一步證實說:“人老瞭都是這樣瞭。你看我嘛,也變得遲手體腦瓜不愣愣的瞭嘛!”

一次難忘的晚餐在白嘉軒房明間裡開筵。氣氛由拘謹逐漸活躍起來,隻有鹿三表情依然木愣。孝義過來過去的祝辭和應酬的套話搞得不大耐煩,提出一個新鮮的話頭兒,“黑娃哥,你在縣裡幹大事,經得多見的廣,而今朝民人又征糧又征丁,這日子咋過哩?”黑娃還沒開口,白嘉軒瞪瞭孝義一眼:“咱今日個隻跟你姑父你黑娃說傢常話,旁的事一概不論。”朱先生接住話茬:“征糧征丁牽扯傢傢戶戶,也是傢常事傢常話呀!”白嘉軒點點頭,慨然說道:“我是怕這些惱人事說起來沖瞭兆謙的頭頭兒。征這麼多的糧和丁,我沒經過也沒見過,清傢皇上對民人也沒有這樣心狠……”朱先生向來說話以近喻遠:“買賣人有一句話說:“心狠蝕本。”

飯後暮色蒼茫。兔娃用籠提著陰紙,引著哥哥黑娃和嫂嫂玉鳳去給母親上墳,他悄悄說:“哥呀,我想跟你到保安團去?”黑娃沉思半響,斷然拒絕說:“兄弟你甭去。你還不懂。再說你走瞭誰給咱傢頂門立戶呢?”免娃再不強求。慢坡地根一堆青草葉蔓覆蓋著母親的墳丘,黑娃痛哭一聲幾乎昏迷過去。他久久地跪在墳前默默不語。

黑娃回到村子天已擦黑。他領著妻子玉鳳從東到西傢逐戶拜望鄉親,直到深夜才走過一半人傢幾乎傢傢戶戶男人女人都不在意他的歉詞,而是眾口一詞訴述征糧征丁巨大災難,試探鹿營長能不能幫忙說情讓娃娃免過征瞭。黑娃自知既無普渡眾生之術,也無回天之力,隻好表面應承著,卻破壞瞭他回原祭祖的虔誠心情。

回到白傢,黑娃謝絕瞭白嘉軒為他備好的炕鋪,引著妻子走進自傢那個殘破的敞院,在塵土和老鼠屎成堆的廈屋炕上拉開瞭鋪蓋,那是一堆破佈攪纏著棉絮的被子,深情地對高玉鳳說:“咱們在媽媽的炕上睡一夜吧!”妻子欣然點頭。黑娃鼻腔酸酸地說:“我就生在這炕上……我怕在這炕上再睡不瞭幾回……瞭”玉鳳溫厚地幫他解紐扣脫衣服,然後躺進破棉絮裡。黑娃聞到一股煙熏和汗腥氣味,一股幽幽的母乳的氣味,顫著聲羞怯怯地說:“我這會兒真想叫一聲“媽”……”玉鳳渾身一顫,把黑娃緊緊摟住,黑娃靜靜在枕著玉鳳的臂彎貼著她的胸脯沉靜下來……

天明以後,黑娃領著玉鳳繼續拜望瞭白鹿村剩下的所有人傢,最後回到白嘉軒的馬號裡,對父親說:“再蓋一座房子,該給兔娃張羅婚事瞭。”鹿三說:“兔娃還小。”悶瞭半晌又續著說,“房子嘛……等兔娃長大咧由他去蓋。”黑娃說:“你跟兔娃搭手買木料買磚,先蓋下房再張羅媳婦,廈屋快倒塌咧!人傢誰敢把女子……”鹿三說:“我沒頸頭,不想張羅這些事。”黑娃把一撂銀元遞到鹿三的手裡,退一步說:“你先拿這錢日常用著,蓋房的事緩緩也好。”鹿三把銀元再傾入:“要給錢你給兔娃。我不用錢。”黑娃遲疑一下把錢交給兔娃瞭。後晌,他和玉鳳起程回縣城,朱先生一早先頭走瞭。有些人懷著濃厚的興趣等待,看黑娃去不去村子東頭慢道上和小娥住過的那孔窯洞。他們終究得到一個不盡滿足的結局,黑娃沒有去。但有人仍然悄悄議論,黑娃在村子東頭拜訪鄉親時,肯定能瞅見崖頭上那座鎮壓著小娥的六棱塔。

黑娃離開白鹿村的當天晚上白嘉軒在上房裡對孝武說:“凡是生在白鹿村炕腳地上的任何人,隻要是人,遲早都要跪倒在祠堂裡頭的。”白孝武恭立聽著。白嘉軒吸過一鍋水煙之後,突然轉瞭話題說:“我看你還得進山。”白孝武一時反應不過來,疑惑地瞅著父親。白嘉軒說:“你前幾天不是說人傢讓你當保長嗎?”白孝武連連點頭說:“這幾天忙著迎接姑父和兆謙哥回鄉的事,今日個後晌,田主任在鎮上撞見我,還催問哩!這事倒咋辦呀?推是推不掉,當又當不成。現在當保長,剛跟上催糧要款征丁,盡是惡恨黨族人的事,再說又頂的是子霖叔的空缺,更糟……”白嘉軒點頭贊許孝武說:“哦!你也會方方面面想事瞭。我剛才說瞭,再進山去。”白孝武說:“躲?躲瞭好!”白嘉軒說:“甭說保長,咱連那個總甲長也不給他當咧!誰愛當誰當去。他願意叫誰當就叫誰當,咱們不當。趕緊避遠!田福賢再來問你,我就說山裡藥店爛包瞭,你去收攏攤子……”白孝武連連應承著:“對對對,這樣好。那我明天一早就撤滑瞭,免得節外生枝。”白嘉軒站起來說:“你去收拾一下,早歇早起身。我還想跟你三伯說說話兒去。”

白嘉軒挾著一瓶酒走進馬號:“三哥,咱倆幹抿一口。”說著把酒瓶往炕頭一蹲,又對兔娃說,“兔娃,你去拌草,把你爸換下來。”鹿三無動於衷地走到炕前,對著瓶嘴抿瞭一口。白嘉軒直言不諱說:“三哥呀,你這回對黑娃太淡!”鹿三沒吭聲。白嘉軒說:“前多年黑娃不務正道,你見不得他我贊成,黑娃而今學好瞭,你就不該再拗著。你而今應該打起精神過光景,先蓋房再置幾畝好地,下來給兔娃張羅媳婦,明年你應該回傢當個好莊稼主戶瞭。”鹿三頭也不抬,又押下一口酒。三杯酒下肚之後,終於開瞭口:“嘉軒,你的話對對的,我也能想到。我想打起精神,可精神就是冒不出來嘛!”白嘉軒說:“我知道黑娃虧瞭你的心,丟瞭你的臉,可而今黑娃給你補心瞭,也給你爭氣飾臉瞭嘛!”鹿三聽瞭感慨起來:“跟你說的恰恰是個反反子!那劣種跟我咬筋的時光,我的心勁倒足,這崽娃子回心轉意瞭,我反倒覺得心勁跑丟瞭,氣也撒光咧……”白嘉軒甚為奇異地說:“三哥,你這人大概隻會一順順想事……你回頭再想想,也許會漲起心勁打起精神……”鹿三說:“怕是難咧!”

過瞭十來天,鹿三不僅漲不起心勁打不起精神,反倒愈覺灰冷。白嘉軒也發現鹿三繼續退坡,動作越顯遲疑和委頓,常常在原地打轉轉尋找手裡拿著攪料棍子或是水瓢。他就想到小娥鬼魂附體的事。人說魂給鬼鉤走瞭,大約就是這種木納遲頓的樣子,因為自那次劫難以後,鹿三就判若兩人瞭。黑娃歸來不僅沒有使鹿三精神振作,反全更加荽縮遲頓瞭,這是他沒有想到也有想透的怪事。又過瞭兩天,白嘉軒一個人下面屋裡吸煙,兔娃進門來說:“叔哎,俺大叫你去喝酒,他有好酒。”白嘉軒立即起身跟著兔娃來到馬號。鹿三邀他喝酒,是破天荒的頭一回,大約三哥的心勁漲溢起來瞭哇?鹿三從炕頭一隻小匣子裡拽出一瓶酒,晃一晃:“嘉軒,你抿一口這好酒--西鳳。”聲音和動作都完全回復成原來的那個鹿三。白嘉軒興致頓高:“好嘛三哥,我說你會打起精神來的,看咋著!”鹿三確真一反許久以來癡呆木訥的表情,洋溢著剛強自信的神氣,眼睛裡重新透出專註真誠的光彩。白嘉軒一下子受到鼓舞:“三哥哇,我一個人你一個人都孤清,我今黑跟你合套睡馬號。”鹿三哈哈一笑:“你不嫌我這炕上失臟?有你這句話我就夠瞭!咱喝一口!”倆人喝著說著,直到深夜都醉瞭,胡亂拽著被子躺在鹿三的炕上睡去瞭。

天色微明中,白嘉軒醒來一看,鹿三翻跌在炕下的腳地上,身體已經僵硬,摸摸鼻根,早已閉氣。白嘉軒雙膝一軟,撲到鹿三身上,涕淚橫流:

“白鹿原上最好的一個長工去世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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