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2

作者:陳忠實 字數:2625

按照各營原先的職責,結合新的剿共任務,張團長重新調整瞭兵力部署,二營被抽調出來剿滅秦嶺裡的遊擊隊,再由一營白孝文的屬下抽出一個排,加強到二營,交焦振國指揮,組成一個加強營;一營再掃募一排團丁補充齊全,不僅要守護縣府安全,而且要主動出擊配合各個聯保所清剿地下共匪組織;隻有三營黑娃沒有太大變動,仍然堅守古關峪口,以防止遊擊隊偷襲縣城,因為大炮暫時派不上用場……

黑娃仍然堅持已經形成規律的生活習慣,清早起來,先舞劍,後練太極軟功,然後誦讀。好久沒有領教朱先生瞭,在二營長焦振國領著團丁進山以後,黑娃於傍晚時分騎馬去找朱先生。

黑娃把馬拴在書院門外的樹上,走進門去。看見朱先生坐在庭院當中,背向大門,面向原坡,破舊的高背藤椅上方露出一顆雪白銀亮的腦袋。黑娃打躬作揖之後坐下來,朱先生把倚先靠在藤椅上的腰身端直支起來,笑著問:“你還有閑心到這兒來?不是一傢老少都忙活起來殺豬逮貓哩嗎?”黑娃聽不懂解不開就隨口答應說:“我還是原馬原鞍原樣未變喀!”朱先生又說:“你怎麼就能輕松呢?不看看這回這風刮得多兇!”黑娃琢磨一陣兒,才解開瞭朱先生的話,先生把政府對共產黨的全面進攻稱為刮大風,“一傢老少忙活起來”隱喻上自蔣介石下至地方聯保大小官員都動員起來,“殺豬逮貓”則清楚不過是指共產黨的兩位領袖朱德和毛澤東瞭。黑娃驚奇地問:“先生足不出院,對時局怎麼知曉?”朱先生又說:“風刮到我耳朵瞭。”

不久前,發生過一件不尋常的事。也是一個夕陽慘淡的傍晚,國民黨滋水縣縣部書記嶽維山由白孝文陪引著登門造訪朱先生。嶽維山對朱先生克服包括經費在內的種種困難表示欽佩,一再說明自己是剛剛得知編印縣志發生瞭經費問題,以彌補過失的口吻問:“先生,你說還得多少錢?”白孝文接著說:“嶽書記也是文墨人,很關心縣志編印的事,隻是黨務太忙。昨日一聽說經費困難,今日就來解決問題。姑父你敞開說吧,嶽書記一句話,啥問題都解決瞭。”朱先生說:“不過是買一兩支槍的錢。”嶽維山說:“明日就給你送來。”朱先生笑笑說:“不用瞭。我賣瞭書院的兩棵柏樹,石印款交齊瞭。還是留下錢買槍吧!槍炮當緊。”嶽維山還是堅持要把款子送來:“那就把這錢發給諸位先生,先生們編縣志勞苦功高啊!”朱先生搖搖頭:“先生們早都各回各傢瞭。”嶽維山聽罷換瞭話題,大聲重氣地稱贊朱先生發表“抗日宣言”的事,在三秦以至在全國造成瞭巨大的感召力:“先生身上體現著我中華民族的正氣。”朱先生卻像被人揭瞭瘡疤一樣難受:“唔!你怎麼又提出一壺沒燒開的水來!”嶽維山說:“關鍵不在你去成去不成前線,在於你那一紙聲明,勝過千軍萬馬。”朱先生自嘲地說:“連個屁也頂。我在國人面前發瞭宣言而不能踐行,這張臉可是丟遠瞭丟光瞭。”白孝文插言解釋說:“姑父從來是言行一致的,沒有人這樣看。”嶽維山接著向朱先生講述瞭國共兩黨戰鬥的局勢,說是三個月可在全國徹底消滅共產黨,一個完整的中國和一個政黨的大統一局面即將到來。嶽維山說:“為瞭促進全國民眾團結反共的大局形成,請先生再一次發表聲明——”

“你繞瞭那麼多彎路才歸到正宗上。你叫我發表什麼聲明呢?”

“就像你發表的抗日宣言一樣嘛!”

“可倭寇已經投降瞭。”

“當然,這個聲明是支持委員長的剿共聲明。”

“我寫這樣的聲明能頂啥用呢?”

“我剛才說瞭,以先生在學界的聲望和先生的品行,將會影響一大批學人團結起來消除內患。”

“我現在才弄清白這是一宗買賣:我寫一紙反共聲明,你撥一筆經費給我和諸位先生當犒勞……”

“先生過敏瞭。這是兩碼事,不能串結一起。”

“可我還沒有征詢八位同仁的意向,不知他們願意不願意跟我再一次聯合聲明?”

“先生起草一份底稿,我讓孝文騎馬去找各位先生,簽上個名字就行瞭。”

“那好吧!既然是一宗買賣,我得先看看嶽書記出多大價錢,你讓孝文把錢拿來,咱們是一手交錢一手交貨。”

“先生把話說白瞭嘛……”

第二天早飯後,白孝文竟然真的來到書院。朱先生說:“誰說嶽維山說話不算話?這回這事辦的好利落。孝文,你把錢掏出來數一數。”白孝文恭敬地從佈袋裡掏出一摞摞用紙封著的銀元:“一摞五十,一共十摞,統共五百塊。”朱先生做出貪婪的財迷口氣說:“你把那些摞子都拆開,給我一個一個當面數清白。我要一個一個檢驗是不是假貨。而今假貨比真貨還多!”白孝文殷勤小心地解開一摞摞銀元的封皮紙,在兩隻手掌裡碼數著,銀元互相碰撞的聲音清亮純真。白孝文說:“姑父,沒錯兒,整五百數兒。”朱先生盯著孝文說:“你們那位嶽書記是個傻瓜不是?”白孝文笑說:“嶽書記精明得很。姑父你在說笑話?”朱先生說:“他掏這麼大價錢買我一紙空文,不覺得蝕本?”孝文說:“嶽書記很看重姑父的聲望。”朱先生又搖頭瞭:“我要是真有聲望,那他出的這價碼又太小瞭!五百塊現洋能買下我這個大先生的大聲望嗎?”白孝文連忙說:“我也覺其太少。我回。”朱先生突然歪過頭:“其實我連一個麻錢也不值。嶽書記的買賣笑話。你把聲明底稿給我吧,嶽書記對這事抓得很緊。”朱先生仰起脖子淡淡地說:“我還沒寫哩!”白孝文說:“姑父,你說個確切時間,啥時候能寫成?我再來取。”朱先生說:“你來時再帶兩個團丁,甭忘瞭拿一條麻繩。”白孝文不解地問:“帶那做啥?”朱先生平靜地說:“你們在一個窩裡咬得還不熱鬧?還要把我這老古董也拉進去咬!你快裝上現洋走吧!你,五百大洋買我這根老筒子槍的買賣爛包羅……”

朱先生對黑娃敘說完這件不尋常的事,接著說:“我把看守大門的張秀才也打發回去瞭,隻剩下我光獨一個瞭。我從早到晚坐在院子裡等著人傢來綁我,大門都不上關子。你剛才進來,我還以為孝文領著團丁綁我來瞭呢!”黑娃默然無語地搖搖頭,隨後把話題岔開:“先生請你再:“噢!你還要念書?算瞭,甭念瞭。你已經念夠瞭。”黑娃謙恭地笑著:“先生不是說學無止境嗎?況且我才剛剛入門兒。”朱先生說:“我已經不讀書不寫字瞭,我勸你也甭念書瞭。”黑娃疑惑地皺起眉頭。朱先生接著說:“讀瞭無用。你讀得多瞭名聲大瞭,有人就來拉你寫這個宣言那個聲明。”黑娃悲哀地說:“我隻知你總是向人勸學,沒想到你勸人罷讀。”朱先生說:“讀書原為修身,正已屠能正人正世;不修身不正已而去正人正世者,無一不是盜名欺世;你把念過的書能用上十之一二,就是很瞭不得的人瞭。讀多瞭反而累人。”黑娃不再勉強先生,又把話題轉移:“有一句話要轉告先生,兆鵬走瞭。”朱先生表現詫異的神情:“到哪裡去瞭?”黑娃:“延安。”朱先生隨口說:“唔!歸窩兒去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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