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5

作者:陳忠實 字數:2972

夜裡捂瞭一場大雪,白鹿原坡和滋水河川一色素服。懷仁領著朱傢的鄉親搬屍移靈時已到正午,牛車停在坡根下。書院門外的場地上和山坡上聚集著黑壓壓一片人群。懷仁和鄉親族人用一塊寬板抬著朱先生遺體走出書院大門,聚集在門外的人群爆發起洪水咆哮似的哭聲,拍擊著白鹿原坡的溝崖和峁梁。人們跟在後頭下到坡根,在移屍到牛車上的時刻人們才先後瞻仰瞭朱先生的遺容。遵照朱先生的遺囑,不裝棺材也不加蓋蒙臉紙,朱先生仰面躺著,依然白皙透亮的臉面對著天空,雪霽後的天空潔凈如洗,陽光在雪地上閃射出五彩繽紛的光環。

黃牛拽著硬輪木車在河川公路上悠悠前行,木輪在坑坑窪窪的土石路上吱嘎吱嘎叫著,黃的和白的紙錢在雪地上飄落,沒有樂器鳴奏,也沒有炮聲,靈車在肅殺的冰天雪地裡默默地移動,靈車後跟隨著無以數計的人群。朱先生的死訊和他留下的遺言不脛而走,這樣的遺言愈加激起崇拜者的情緒,以不可抑制的激情要表示衷心的崇拜。從白鹿書院來到朱傢,牛車經過五十多裡的滋水河川沿路的所有村莊,村民們早在靈車到來之前就守候在路旁村口,傢傢戶戶扶老攜幼傾巢而出跪在雪地裡,香蠟就插在雪下的幹土堆上,陰紙就在雪地上燃燒。臨到靈車過來時,人們便擁上前去一睹朱先生的遺容。紅日藍天之下,皚皚雪野之上,五十多裡路途之中幾十個大村小莊,燭光紙焰連成一片河溪,這是原上原下亙古未見的送靈儀式。

靈車後的人群在不斷地續接,不斷有人加入到凌亂不齊的送靈人群後頭默默前行,無以數計的院起就跟著靈車走,默默地夾在陌生的和熟悉的人流中間。他昨晚回炮路經縣城時買瞭兩丈白綢,回到炮營駐地,就把一路琢磨好的挽詞寫上白綢:

自信平生無愧事

死後方敢對青天

牛拉的木輪靈車進入朱傢,除瞭幫忙搬屍的人,其他吊孝者仍然不準進入屋子。吊孝的人就把挽聯釘在墻上,把挽帳撐掛到樹枝上或繩索上;整個小小的朱傢村的街巷裡,是一黑色和白色的幡帳。許多在省城做官的經商的朱先生的弟子都趕來瞭,一些遠在關中東府西府的弟子也風塵仆仆趕來瞭,把他們的崇敬摯愛和才華智慧凝結而成的詩詞賦文,一齊獻給朱先生,直到第七天下葬時形成高xdx潮……而傳誦最快最久的卻是土匪黑娃的那一闋挽詞。

白嘉軒一直住守在大姐傢,直到朱先生下葬。他拄著拐杖,揚起碩大的腦袋,努力用不大聰敏的耳朵捕捉人們的議論。人們在一遍一遍咀嚼朱先生禁煙犁毀罌粟的故事,咀嚼朱先生隻身赴乾州勸退兵總督的冒險經歷,咀嚼朱先生在門口拴狗咬走烏鴉兵司令的笑話,咀嚼放糧賑災時朱先生為自己背著幹糧的那隻褡褳,咀嚼朱先生為丟牛遺豬的鄉人掐時問卜的趣事,咀嚼朱先生隻穿土佈不著洋線的怪僻脾性……這個人一生留下瞭數不清的奇事逸聞,全都是與人為善的事,竟而找不出一件害人利已的事來。

白嘉軒親自目睹瞭姐夫的下葬的過程:躺在木板上,木板兩邊套著吊繩,徐徐送入墓道;四個年輕人恭候在墓道裡,把僵硬的姐夫屍體抬起來進入暗室;暗室裡有窄窄一盤土炕,鋪著葦席和被褥,姐夫朱先生終於躺在土炕上瞭,頭下枕著生前著寫的一捆書……無數張換鍁往墓道裡丟土,墓炕很快被填平瞭,培起一個高高的大頭細尾的墓堆,最後插上瞭引魂幡。白嘉軒這時忍不住對眾人又一次大聲慨嘆:“世上肯定再也不出瞭這樣的先生羅!”

幾十年以後,一群臂纏紅色袖章的中學生打著紅旗,紅旗上用黃漆標寫著他們這支造反隊伍的徽號,沖進白鹿書院時呼喊著憤怒的口號,震撼著老宅朽屋。他們是來破除“四舊”的,主要目標是襲擊圖書,據說這兒藏著一大批歷朝百代的封建糟粕。他們撲空瞭,這兒的圖書早在解放初期就被縣圖書館館收藏瞭。怒火滿胸的紅衛兵得不到發泄,於是就把大門上那塊字跡斑駁漆皮剝落的“白鹿書院”的匾牌打落下來,架火在院中燒瞭。

他們過火的舉動受到瞭種豬場職工的預。書院早在此前的大躍進年代掛起瞭種豬場的牌子,場長是白鹿村白興兒的後人。那時候國傢主席號召發展養豬事業,白興兒的後人小連指敢想幹敢放衛星,就在這兒創辦起一座豬場,這個廢墟般的書院是縣長親自撥給小白連指的。小白連指上過初中,又兼著祖傳的配種秘決,真的把種豬場辦起來瞭。那年同時暴起的小鋼爐很快就熄火瞭,公共食堂也不冒煙瞭,而小白連指兒的種豬場卻堅持下來,而且卓有功績。他用白鹿原上土著黑豬和蘇聯的一種黑豬交配,經過幾代選優去劣的篩選淘汰,培育出一種全黑型的新種系。此豬既吃飼料也吃百草,成為集體和社員人個都喜歡飼養的搶手貨,由縣長親自命名為“黑鹿”。小白連指曾被邀到省城上瞭鐘樓參加國慶典禮。

小白連指對圍著火堆歡呼狂叫的紅衛兵說:“紅衛兵小將們,你們的革命行動好得很!我們種豬場全體職工舉雙手擁護。你們也要相信我們,這兒餘下的四舊由我們革命職工徹底砸破它。”紅衛兵終於走瞭。

不久,書院住進來滋水縣一派造反隊,這兒被命名為司令部,豬圈裡的豬們不分肉豬或種豬、公豬或母豬,大豬或小豬一頭接一頭被殺掉吃瞭,小白連指兒抖著醜陋的手掌,連對紅衛兵小將那樣的話也不敢說。這一派被認為是保守派,進不瞭縣城奪不上權,卻依然雄心勃勃高喊著“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和“農村包圍城市取城市”的口號繼續與縣城裡奪得大權的造反派對峙。一天深夜,縣城裡的那個響當當硬邦邦的造反派從四面包圍瞭白鹿書院——種豬場,機槍步槍和手榴彈以及自制的燃燒瓶一齊打響,奪取瞭保守派的老窩,死瞭八個男女,帶傷無法計算,燒毀瞭昔日朱先生講學的正殿房屋,嚇跑瞭種豬場場長小白連指兒和十幾個職工。打死的豬當即被開膛入鍋犒勞造反派戰士,逃竄的活豬被當地農民拾去發瞭洋財。

大約又過瞭七八年,又有一群紅衛兵打著紅旗從白鹿原上走下原坡,一直走到坡根下的朱傢。他們和先前那一群紅衛兵都出自一個中學,就是白鹿鎮南邊鹿兆鵬做第一任校,現在已經變革成為一所十年制中小學統一的新型學校瞭。中國又掀起瞭一個批判林彪加批判孔子的批判運動,因為野心傢林彪信奉孔子“克已復禮”的思想體系。這一群紅衛兵比沖擊白鹿書院的那一群紅衛兵註重紀律,他們實際隻是十年來的一個班,在班主任帶領下,尋找本原最大的孔老二的活靶子朱先生來瞭。班主任出面和生產隊長交涉,他們打算挖墓刨根鞭撻死屍。生產隊長滿口答應,心裡謀算著挖出墓磚來正好可以箍砌水井。

四五十個男女學生從早晨挖到傍晚,終於挖開瞭朱先生的墓室,把泛著磷光的骨架用鐵鍁端上來曝光,一堆書籍已變成泥漿。整個墓室確系磚坯砌成,村裡的年輕人些時才信服瞭老人們的傳說。老人們的說法又有瞭新的發展:唔!朱先生死前就算定瞭要被人揭墓,所以不裝棺木,也不用磚箍砌墓室。整個墓道裡隻搜出一塊經過燒制和打磨的磚頭,就是封堵暗室小孔的那一塊,兩面都刻著字。十年級學生認不全更解不開刻文的含義,隻好把磚頭交給瞭帶隊的班主任老師。老師終於辨認出來,一面上刻著六個字:

天作孽猶可違

另一面也是刻著六個字:

人作孽不可活

班主任欣喜慶幸又憤怒滿腔,欣喜慶幸終於得到瞭批判的證據,而對刻文隱含的反對思想又憤怒滿腔。批判會就在揭開的墓地邊召開。班主任不得不先向學生們解釋這十二個字的意思,歸結為一句,就是“階級鬥爭熄滅論”,批判會就熱烈地開始瞭。

一個男學生用語言批判尚覺不大解恨,憤怒中撈起那塊磚頭往地上一摔,那磚頭沒有折斷卻分開成為兩層,原來這是兩塊磨薄瞭的磚頭貼合成一起的,中間有一對公卯和母卯嵌接在一起,裡面同樣刻著一行字:

折騰到何日為止

學生和圍觀的村民全部驚呼起來……

設置 目錄

設置X

保存 取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