趕到離縣城還有四十裡的麻坊鎮,遇到唯一一次盤查。土石公路上橫架著一根粗大的木頭,兩邊是幾個地方武裝的團丁,有一間小房子。鹿兆鵬從一個哨兵盤問的口音裡聽出他是當地人,他把“三”的發音說成“桑”,把“伯”稱呼叫作“貝”,這是麻坊鎮周圍十數個村子居民的一種奇特的發音。鹿兆鵬看著這個麻坊鎮土著團丁過分認真的態度,反而更加輕視他,小娃娃你正在認真防務的那個政權已經在我手下覆滅,你瓜蛋兒你笨熊還被蒙在鼓裡。他輕淡地說:“你給鹿兆謙營長掛電話,他是我表弟,他大我叫桑(三)貝(伯)。”哨兵眼睛一亮,就透出他的全部純樸和可愛的本性:“哎呀長官,聽口音你是咱麻坊鎮方圓人?哪個村子的?”鹿兆鵬笑著拍瞭拍他的肩膀說:“先甭拉扯鄉黨,快掛電話,你隻消問問鹿營長還喜不喜歡吃冰糖?”哨兵問完這句話後,臉色一變舉手敬禮,慌急中把電話筒拽掉到地上……整個哨卡的哨兵都忙碌起來,一齊出動擋任一輛道奇卡車,把自行車架到車廂裡,把兆鵬攙扶到駕駛樓裡以後,那個土著團丁用槍點著司機說:“你要是路上搗亂怠慢瞭長官,你再回來路過時,我把你舌頭拔瞭喂狗。”
鹿兆鵬吃瞭黑娃臨時湊合的飯菜,很簡單地介紹瞭西安解放的消息。黑娃似乎並不驚奇,隻是淡淡他說:“你不來我還不知道哩!這兒離西安不到百裡,居然沒有給我們通報,許是自顧自個跑瞭。”鹿兆鵬坦率他說:“黑娃起義吧!”
黑娃幾乎沒有思索地就重復瞭一句“起義”。他口氣顯得平靜,既沒有熱烈奔放的張力,也不是畏畏縮縮無可奈何。鹿兆鵬在感情上很不滿足,煽動說:“你老早就喊在原上刮起一場‘風攪雪’,而今到瞭刮這場‘風攪雪’的日子瞭,我聽你的口氣怎麼不斬勁?”黑娃仍然平靜他說:“斬勁不斬勁甭看嘴頭上的功夫。”接著就給鹿兆鵬介紹瞭保安團的佈防情況。黑娃自己的三營是個炮營,駐紮在最遠的縣東方向的古關峪口,原是為堵截共軍從峪口出山進擊縣城的。二營是步兵營,駐守在縣城東邊與古關峪日兩交界的地方,是防備共軍進攻縣城的第二道防線。一營駐紮在縣城城墻裡外,是保護縣府的禦林軍,也是最後一道防線。黑娃進一步深層地介紹瞭保安團裡的關系:二營長焦振國和他也是結拜弟兄,人好,估計有七成的把握,即就他不願意起義也不會也有過結拜的交情,卻是張團長的打心錘兒心腹,恐怕隻有四成起義的可能性。鹿兆鵬迫不及待地問:“張團長那人的把握性有幾成?”黑娃坦率他說:“團長那人難估。”
在策動保安團起義的具體辦法上,倆人不謀而合,其實這是根據黑娃介紹的情況所能作出的自然的也很簡單的選擇。鹿兆鵬說:“咱倆先跟二營長接觸,二營長願意起義的話,剩下一營的孝文就好辦瞭。他願意瞭幹搭,不願意的話,就把他的禦林軍拾掇瞭。”願意起義的話,張團他和張團長先拾掇瞭。掐瞭谷穗子,谷稈子還不好砍嗎?”兆鵬已經吃飽喝足,忙問:“咱們去找二營長吧,事不宜遲。”黑娃穩穩地說;“和二營長交涉你不用去瞭,等到和孝文攤牌的時候,你得出馬。我騎馬去二營,你這會兒可以瞇糊一會兒解解乏。”
。今日的勝利與十幾二十幾年的艱難曲折悲壯淒涼一樣合情合理。鹿兆鵬聽從黑娃的關照躺上床,頭一挨枕頭就拉起瞭鼾聲,幾十年來經歷的大大小小的冒險事件磨煉瞭他的性氣,可以抓住一切短暫的時機進入睡眠。他聽見馬靴硌地的聲音睜開眼睛,瞧見黑娃旁邊站著一位同樣裝束的漢子,斷定策劃二營的目的已經達到,從床上翻身跳下來就與那人握手:“焦振國同志,我肯定可以這樣稱呼你瞭。”恰在這時電話鈴聲響起來,黑娃接上電話正好是孝文打來的,詢問黑娃西安城裡有沒有響動?黑娃遲疑一下瞅瞅鹿兆鵬,鹿兆鵬悄聲暗示說:“正好把他誘過來。”黑娃對著話筒神秘他說:“準不準的消息我聽到瞭,你過來一下咱倆當面說。”黑娃放下話筒神色緊張起來:“這一錘子砸得響砸不響,我不敢保險。”焦振國說:“你和他先好說好勸,萬一說不成,我就把他拾掇瞭。”鹿兆鵬點點頭說:“就這麼辦。我和焦營長先避開。”黑娃說:“不。咱三人都坐在當面。那人靈得很,一眼瞅見咱仨擺在這個架勢肯定就明白瞭,說不定話倒好說。”焦振國很冷靜也很簡練:“毯!隻要他進這個門,同意不同意起義都好辦。”
咯登咯登的馬靴聲響到開門的那一瞬間,便戛然而止。白孝文推門進來,站在門裡就再抬不起腳來,臉色唰地一下變黃瞭。事情的發展正應瞭黑娃的估計,在最好和最壞的估計中輕而易舉地選擇瞭最好的結局。白孝文先瞅見二營長焦振國就頓生疑慮,黑娃沒有在電話裡提及二營長,二營長在這裡就預示著某種陰謀;及至他瞅瞄到坐在黑娃另一邊的陌生軍官而且迅即辨認出鹿兆鵬的時候,就定格在門口。鹿兆鵬站起來走向門口:“還記得咱們三個給徐先生到柳林裡砍柳木棍子的蠢事嗎?咱們砍的棍子頭一遭就打到咱們三個的頭上。”白孝文笑瞭笑伸出手說:“我明白你來幹什麼。”隨之握住兆鵬的手,“我心裡正在盤算這事哩!真沒料到你會回咱縣來。你來的好!”白孝文進一步證實說:“我給黑娃打電話,就是想商量這事,咱不能一條黑路走到底嘛!黑娃和焦振國先後站起來,四個人的胳膊互相箍抱著肩膀達成默契。
白孝文說:“我把話敞明瞭說,兆謙你我跟振國是結拜弟兄,你先跟振國叫通瞭才跟我說,不說你對我心裡有沒有隔卡,總是把我看扁瞭。”黑娃一時反不上話來。焦振國掩飾說:“起事的話是我先對兆謙捅破的。”鹿兆鵬說:“話總有個先說後說的問題,要是最後一個跟焦振國說,他也會覺得把他看扁瞭吧?現在商量起義的事吧!”白孝文說:“這事萬無一失。我派兵先把團長縣長書記抓起來就完瞭。”鹿兆鵬說:“讓你的部下卡死城門,甭讓他們跑瞭就行。關鍵是保安團長。孝文和振國去辦,先禮後兵,先動員他一塊起義,話說不通再動手抓不遲。嶽維山是我的老朋友,我想見他瞭,讓黑娃領我去拜望。”黑娃說:“你甭出去,你在這兒等著,免得出個差錯劃不著。”
鹿兆鵬坐在椅子上等著,心裡難以抑制的激動卻又神智不亂,腦子裡開始構思選擇見到嶽維山時說什麼最好。一聲槍響又連著一聲槍響,接著就再無聲息,他難以捉摸槍聲裡是否隱藏著惡禍?他迅即跳出屋門,問站崗的團丁發生瞭什麼事,團丁驚恐地搖頭說搞不清,猜不準。鹿兆鵬突然意識到風才策劃的方案過於得簡單,甚至不無嚴重疏漏,完全可能導致出另外的糟糕結局;孝文出門以後如果不是去對付團長,而是對黑娃和焦振國突施襲擊呢?剛才的槍聲又恰恰響瞭兩下。他轉到屋子墻側的隱蔽處裝作尿尿,做好瞭應變的最壞準備。幾個團丁急匆匆雜沓沓走來,似乎還拖拽著一個人,咚地一聲扔下瞭。鹿兆鵬看見白孝文和焦振國走到門口,才放下心走過去,看到門口磚臺階下扔著一具死屍。白孝文說:“我把他拾掇瞭。”鹿兆鵬間:“你把誰拾掇瞭?”白孝文說:“團長嘛,還能拾掇誰?”鹿兆鵬問:“他拒不接受起義還是反抗?白孝文不耐煩他說:“他咯咯嚷嚷拿不定主意。誰這陣兒還有心跟他磨纏!”,鹿兆鵬說:“打死瞭算瞭,你把屍首拖來弄啥?”孝文輕巧地說:“請你驗明正身呀!”
三個人重新在屋子裡坐下,焦振國說起和張團長談話的經過。張團長一看見他和白孝文進門就眨眨眼睛,狐疑滿面地問:“有啥重要情況,你倆一搭來?”按說他倆此時誰也不該來,應該駐守在陣地上。白孝文說:“西安已經解放瞭,咱們起義吧!”張團長張瞭張嘴沒說出話,虛汗一下佈滿臉孔,更加頻繁地眨著眼睛,終於咯咯囔囔說:“你們要起義,我不阻擋。看在多年的交情上,讓我歸還故鄉解甲務農。”焦振國還沒說舊一句話,白孝文的槍場已經響瞭,正擊中張團長的左胸。張團長猛然彎瞭腰,雙手捂住胸口,好久才揚起頭來緊緊盯著白孝文。白孝文對著張團長的臉又射瞭一槍,張團長迅速像一堵孤墻倒下去。
這時,黑娃押著嶽維山進來瞭。
鹿兆鵬腦子裡還想著張團長被孝文迎面擊中的臉孔會是怎樣扒皮撕裂的景象,還在想著有無必要迎面放這一槍的事,突然看見瞭嶽維山背縛著雙臂站在屋子裡的敞亮處。嶽維山也顯得老瞭,眼角和額頭的皺紋不再細密而變得粗深瞭,藏青色中山服被麻繩抽拽得再不周正,偏分的頭發已經疏朗,也呈現出紊亂,唯有那雙眼睛略現懊喪,卻絕無一縷畏怯。他很安靜地站在屋子中間。沉靜的眼神和平靜的臉色顯示著他的自信。鹿兆鵬依然穩穩坐在椅子上,兩隻胳膊架在椅子左右兩邊的扶欄上,十指交叉著一動不動。在嶽維山最初進門時,他翻眼瞅瞭一下,然後就這麼坐著不動。對這個人說什麼傲視和蔑視的話,已經沒有意義,實施怎樣的報復也難使人產生報復的痛快,這個人與他效忠的那個政權已經不可挽回地完蛋瞭,但不說一句什麼話,也難以平復情感,他和他畢竟交手爭鬥瞭二十多年哪!鹿兆鵬從椅子上站起來,緩緩走到嶽維山當面,緊緊盯住那雙眼睛,嶽維山並不畏怯也不躲避,沉靜地盯著兆鵬,兩雙眼睛就那麼對峙著。鹿兆鵬嘬瞭嘬嘴唇說:“我過去在你手裡標價是一千塊大洋,你而今在我手裡連一個麻錢都不值。”嶽維山臉頰上的肌肉抽搐一下,鹿兆鵬一轉身重重地甩出一句:“你比我賤!”
黑娃請求說:“我把他先關起來吧?”嶽維山這時才開瞭口:“給我一槍,你們也少瞭麻煩。”鹿兆鵬擺擺手,招呼黑娃說:“咱們先坐下來開會。”隨之走到嶽維山眼前,解下捆綁著胳膊的細麻繩,拍拍他的肩膀:“你也坐下來旁聽。我們要商量滋水縣保安團起義的備細事項,你看看你聽聽,看看我們將怎樣摧毀你二十多年來在滋水慘淡經營的那個反動政權吧!”嶽維山被鹿兆鵬強按在肩膀上的那隻手壓坐到一隻椅子上,去撐著他身心的那根駐子折斷瞭,歪側著腦袋閉上眼睛。鹿兆鵬看瞭看表,揚起頭說:“同志們,我們抓緊開會。現在差三分就到零點,滋水縣事實上已經屬於人民瞭……”
多半年後,即滋水縣解放後的一個新年剛剛過罷,副縣長鹿兆謙在他的辦公室裡被逮捕。黑娃那陣子正在起草一份申請恢復自己黨籍的申請報告,屋子裡走進兩個人來,他沒抬頭,直到來人奪抽手中的毛筆時,他才發覺來人不是向他請示工作。他尚來不及思索,已經被細麻繩索捆死瞭胳膊。黑娃跳起來喊:“為啥為啥!誰派你們來的?”倆人啥話不說,隻推著他往門外走。
黑娃被囚進縣城西角那座監獄。他向送飯的人和看守的人千遍萬遍請求:“我要見縣長,我要見白孝文,我要見白縣長。”他最後忍不住大聲嚎叫:“我要見白孝文白縣長!”直到嗓子吼出血,連一絲聲音也發不出來。突然躺在床板上,把一些不連貫的往事想過一遍再想一遍。
起義的儀式是第二天下午舉行的,他的炮營打響瞭起義的禮炮。鹿兆鵬沒有參加那個激動人心的起義,他把一切安排妥當,於黎明時分騎著那輛破自行車就回城裡去瞭,說是師部的工作更加緊迫。聽說兆鵬回到西安隻待瞭兩天,又隨著部隊一路朝西打去,一直追打到新疆。他沒有給他來信,也沒有捎過一句話,現在他在哪裡,活著還是死瞭,都搞不清,據說扶眉戰役傷亡很大。如果能搞情兆鵬的下落,一切都會煙消雲散。
白孝文縣長不點頭,誰敢逮捕鹿兆謙副縣長呢?黑娃就拼命吼嚎白孝文,也許他在縣政府裡能聽見他的叫聲。他記得起義後的第三天,原保安回二營長焦振國把一張《群眾日報》摔到桌上,“你看看。”黑娃看到西北軍政委員會主任賀龍簽名的一則電訊,是表彰滋水縣保安團起義的。電文的稱呼為“滋水縣保安團一營營長白孝文同志”。黑娃看罷說:“賀龍弄錯,咱們是整個保安團三個營千十個官兵全都參加起義瞭。不是一營三百多人單獨起義的。”焦振國說:“你再看看下面的文章——”黑娃就看到白孝文寫給賀龍關於率領一營起義的敬信。黑娃咂瞭咂舌頭說:“孝文這熊弄事光顧自個,你把咱們全團三個營一同起義的事全部報告給賀主任,賀主任肯定更高興。”焦振國說:“給賀主任寫這個報告也輪不到他嘛!你是起義的發起人,又是大傢人推的起義的頭兒,這是跟鹿兆鵬當面說定的事,他憑啥先給賀主任報頭功?”黑娃不滿意地瞅瞭焦振國一眼:“兄弟,不是我說你,你這人心眼兒太窄。這算個啥大不瞭的事?孝文報瞭也就報瞭,他沒寫上二營三營,難道你我就不算起義?”焦振國撇著嘴角說:“黑娃老哥!你給我開一張起義證明條子,我告老還鄉務農呀!”黑娃火瞭:“你這算做啥?咱們剛起義剛解放恨不能長出三個腦袋八雙手,你倒要走瞭?你走瞭革命工作撂給誰?我能招架得住?”焦振國毫無所動地堅持要走。黑娃急瞭說,“你不說清道明,我不開證明!你是不是對我不滿?”焦振國說:“我總怯著孝文補打到團長臉上的那一槍。”黑娃仍然沒有放手焦振國歸鄉。半月後,中共滋水縣縣委第一任書記秦繼賢同志赴任,焦振國從他手裡磨纏到一張起義證明件,終於回陜南那個閉塞的小縣去瞭。臨行時,黑娃隻是簡單地和他握瞭握手,很不滿意甚至瞧不起這個結拜兄弟的狹隘心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