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6章 有原則的人

作者:月關 字數:3820

旭日東升,整個長安城都像是鍍上瞭一層金色的邊。

咚咚咚的鼓聲喚醒瞭長安市民,這靜寂瞭一夜的古城,重新煥發瞭活力。

鐵無環在西市大門打開的那一刻,昂首挺胸,走瞭出去。

剛剛開市,不管是百姓還是商傢,全都是往西市裡來的,隻有鐵無環一人,迎著洪水般的人流,義無反顧地往外走。

雖千萬人,吾獨往矣!

他的心願已瞭,恩還未報,替李魚償報一命,讓他好好活下去,這就是鐵無環此刻唯一的期望。

有恩必報,這是鐵無環的人生原則。

鐵無環,是一個狼一般的北方男人。

狼若回頭,必有緣由。不是報恩,就是報仇!

他在隴右一回顧,是奔往東北,報仇雪恨。

當他功業立就,完全可以留在部落裡,做一個受人尊敬、權柄在握的一方王侯的時候,他卻再次回顧,望向瞭長安。

他,要來報恩!

一座裝佈匹的倉庫中,隻有高墻上一眼透氣用的通風孔向室內投射進來一束陽光。

整個倉庫顯得逼仄昏暗,佈匹上面,李魚靜靜地躺在上面,四仰八叉,昏昏入睡。

鐵無環沒有束縛他的手腳,這是鐵無環就近隨便尋找的一處佈莊的倉庫,如果把李魚綁在裡邊,而這傢店生意不好,十天八天都不打開這倉庫取貨,豈不活活餓死瞭他?

但鐵無環相信自己那一掌足以讓他繼續昏睡下去,早上的時候,鐵無環本想再補一掌,但見李魚睡的極香,毫無醒意,想到這幾天他忙於應付西市之變,睡眠本就不足,此時因這一掌熟睡,除非有人驚擾,否則應該不會太早醒來,鐵無環便沒有再補一掌,他那大巴掌,一個施力過甚,是真能傷人的。

但是,鐵無環什麼都考慮到瞭,就隻忽視瞭那的大巴掌就能堵死的透氣孔,此時陽光的角度正好是照在李魚臉上的。

九月九,天清氣爽,陽光明媚。

但明媚的陽光直接照在眼睛上,即便是閉著眼睛,也是異常刺眼的,所以……本該睡的十分香甜,等到午時開刀問斬才醒的李大爺,醒瞭!

李魚一睜眼,頓覺陽光刺目,急忙一扭頭,避過那束光,意識這才漸漸清醒過來。

一俟想及自己昏倒前的遭遇,李魚騰地一下坐瞭起來,定晴四下看看,忽然發現自己身上放著一張墨跡淋漓的紙,拿起一看,上邊隻有八個大字:“我代君死,好好活著!”

簡簡單單八個大字,字跡並不漂亮,也未講究什麼音韻文風,卻是看得李魚眼睛頓生酸意。

他急忙抬頭一看,從那投射進來的陽光察覺時間應該還早,立即從佈匹堆上躍瞭下來,拔腿就往外跑,一邊跑一邊在心裡咆哮:“真是日瞭狗瞭,老子根本不想死啊,你替我去死做什麼?早知道就對他實話實說瞭,就算被他鄙視又怎麼樣?真是死要面子活受罪啊……”

李魚沒有想過能不能半道截住鐵無環,沒有想過一旦追進瞭官府,固然是救回瞭鐵無環,而他則再無生理。他隻是拔開雙腿,拼命地向外趕去,他有他做人的原則,他不能讓鐵無環替他死。

他可以蔑視皇權,可以質疑法律的公正,但不會動搖自己的底線,自己的良心,否則他就算活著,也要一生飽受良心的折磨。他從不是一個聖人,卻是一個有底線、有良心的人!

長街上,三個剛從西城金光門走進來的男子並肩而行,向西市走去。

“塵埃落定的時候,就是一個人戒心最低的時候,所以,該是我們行動的時候瞭。”

“那四個傢夥,太過愚蠢。那時動手,怎麼可能成功?”

“算瞭,不要嘲笑他們瞭,不管怎麼說,他們能忠於王大梁的遺命,舍死忘生,刺殺李魚,就值得尊重。”

“嗯!我們做殺手的,哪有什麼蠢不蠢的,但凡幹瞭這一行,不是殺人,就是被殺。這次成功,並不意味著下次還能成功,瓦罐難離井口破,大將難免陣上亡啊!”

“別說晦氣話!我們這次隻要能全身而退,就憑王大梁給我們的錢,足以逍遙一生,從此不必執刀殺人瞭。”

說話的這三個人,扮成村夫的這三個人,就是王恒久臨陣前所授命的七殺手中三人。

錢,其實早已付給他們瞭。如果要走,他們早就可以卷款逃走。

但,他們也是有原則的人。

殺人,他們可以不擇手段。但信用,於他們而言,重於泰山。

尤其是這個雇傭他們的人已經去世,對於一個死者,他們更加的不能失言。

雖然有另外四個殺手之死為前車之鑒,他們仍然義無反顧。

唯有殺瞭李魚,他們才能安心帶著王恒久給他們的錢,遠走高飛,逍遙一世!

長安縣。

何縣令掐指一算,與他的任期還差三個多月。

到瞭今年年底,他的京縣縣令任期就滿瞭。

京縣縣令難做,但一旦平安地捱下來,卻必然高升。

是做一方太守,還是留守六部呢?

何善光很期待,但也因此的,更加的忐忑。

九十九拜都拜瞭,就差這最後一哆嗦瞭,可千萬不要出什麼亂子才好。

今兒九月九,是殺人的好日子。

可是去年判瞭死刑的三百九十名死囚,也是今天才集中報到的日子。

昨天,還一個人都沒回來。

這也正常,誰會提前回來蹲大獄呢?越是臨近死亡,越是珍惜生存,在即將受死的頭一天,人們總會狂歡、放縱一回吧?

幸好今兒一大早,陸陸續續就有死囚返回。

這些死囚,居然真肯回來送死!

何縣令驚詫之餘,卻也不禁暗暗感動,並自為之自慚。

他始終以為,這些人不會回來,這何嘗不是因為以己度人,他認為自己不會做這樣的蠢事,所以認為別人也不會?

他是讀過聖賢書的人,是一個聰明人,而這些犯瞭死罪的人,在他眼中無疑是一個蠢人。但這些蠢人此刻的行為,卻讓他這個聰明人都感到自愧不如。

也許,因為頭腦簡單,所以他們的人格反而顯得異常高大。

又有六七個人報到瞭,回來報到的人已經接近兩百人。

接近一百人的時候,大理寺、刑部、察院派來探望風色的人已經回去稟報瞭一次,這時人數一過二百,那些人又馬不停蹄地回去報信瞭。

就在這時,鐵無環昂然走瞭進來:“利州死囚李魚,前來報到!”

鐵無環說的氣宇軒昂,不想是來送死,倒像是去從軍。

人群中,康班主和劉老大已經到瞭,聽到“利州李魚”四字,立即驚喜地向獄友看來,但這一看,登時一呆。這是……李魚?

“利州……李魚……”

胥吏迅速檢索著檔案,提起筆來準備記錄。

這年代的檔案上既沒有相片,也沒有畫像,但是有簡單的形貌描述。

而鐵無環的外型實在太過顯眼,和李魚的差別實在太大。

那胥吏從未想過有人冒死,本也沒想看那形貌描述,但是恰因為鐵無環太過高大魁梧,站在面前仿佛鶴立雞群,不禁掃瞭兩眼,頓時一呆。

按檔案上所載,這李魚容貌俊俏,身材適中,清秀若處子的形象,眼前這人……這人明明是負責開發處子的啊,肌肉塊壘,壯若雄獅,世上若真有這般形象的處子的話,那她註定要永遠做處子瞭。

“怎麼?”

一個捕虞侯察覺異樣,走瞭過來:“有什麼問題?”

那胥吏指瞭指檔案,再看看那捕虞侯,捕虞候一看檔案,也是呆瞭,趕緊跑去對何善光耳語。

何善光聽瞭也是詫異,急步過來仔細對照一番,訝然道:“你是……利州李魚?”

鐵無環雙手抱臂,威風凜凜:“正是鐵……鐵骨錚錚,行不更名的李某!”

何善光捧著那檔案,抬頭看看人,低頭看看字,這尼瑪……究竟是誰瞎?

鐵無環笑瞭笑,緩緩地道:“這位官老爺,相信死囚盡數返回,對朝廷而言,也是一樁關乎教化的大事,足以留美名於千載。某心甘情願前來送死,斷無人與我搶這生意的,天地不知,鬼神不覺,何如糊塗一回呢?”

何善光聽到這裡已然明白,不是檔案記錯瞭,或者張冠李戴瞭,這根本就是冒死。

何善光臉上陰晴不定,好生權衡瞭一番利弊,把心一橫,咳嗽一聲道:“此人形貌似略有不符啊。不過,去年死囚在牢中囚禁,三餐不飽,這一年來放縱吃喝,形貌有所變化的人也是有的,你們要嚴格勘察,不枉縱一人,不放過一個!”

先給自己一旦事發好推諉他人埋瞭個伏筆,何大縣尊就施施然地走開瞭,心中已經把那給他找麻煩的捕虞侯列進瞭永不提拔的清單。扔下那捕虞侯和胥吏二人大眼瞪小眼。

遠處,康班主和劉老大眼看著鐵無環被套上枷鎖押過來,二人的目光難掩失望之意。

劉老大訥訥地道:“李小郎君他……”

康班主搖瞭搖頭,輕輕地道:“人各有志,算瞭!”

長街上,李魚拼命地奔跑著。

他一出瞭西市大門,就放開雙腿,拼命地跑起來。一邊跑一邊左顧右盼,尋找腳夫。已經到瞭金光門附近瞭,照理說,這兒該有不少腳夫,可以租到代步的車子或騾子。

奈何這是一早上,腳夫們是不會這麼早上工的,畢竟坊市才開門,這時候誰需要腳夫馱運東西或走遠道兒?

李魚汗流浹背,一半是跑的,一半是急的,這時候,那三個殺手迎面送來。

這三個殺手素來交好,雖然同屬殺人,卻是之前那四人常常走動,他們三人常常走動。

他們三個都姓朱,都是來自諸暨的同鄉。祖上原系一脈,隻是年代太過久遠,隻知道同姓同族,已經輪不清彼此的親戚關系。

三隻小朱正商量著潛入西市,如何行動的事,忽然看到瞭奔跑的李魚。

三隻小朱對李魚的模樣已經爛熟於心,便是化成灰都認得他的程度,自然一眼就看到瞭。

“這……”

三人先是莫名地一呆,旋即相互驚喜地一望。

三人常年配合,早有默契,隻這一眼,就互相明瞭的對方的心意,登時先是一散,再是一合,像一條網似的,向李魚兜瞭過去。

今天天氣挺好,第五凌若姑娘的心情也挺好。

昨天死瞭那麼多人,善後是個大問題。要安置那麼多屍體,其實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尤其是要在不引人註意的情況下。但這些事,在第五凌若的處置下,僅用瞭一夜功夫,便全部解決瞭。

乘著步輦,走在回城的小路上,第五凌若不僅身心輕松,而且踏著這條熟悉的小路,心思悠悠,不覺就又想到瞭李魚。

之前,整個西市都處在一種詭譎的氣氛當中,她甚至沒有多少機會弄清她心中的疑團。如今一切瞭結,西市將穩定下來,她有的是時間、有的是精力,慢慢探他的底。

人生有幾個十年?對一個美麗的女人來說,十年,更是無比珍貴的一筆財富。

十年歲月,她都如此度過瞭,她有的是耐心!

前方,金光門在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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