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異鄉猶牽故園夢 上

作者:cuslaa 字數:3581

平一郎小心翼翼的走進瞭廳中。

廳中一個身高看著有八尺,腰圍似乎也有八尺的巨漢,一身綾羅綢緞也壓不下他身上的精悍,那是平一郎他的主人。

在他主人的對面,還有兩位客人,一名中年男子,穿著棉佈衣服,另一名則是個少年,站在那中年男子身後。看模樣,不像是仆從,似乎是晚輩。

以他主人的體型,普通點的身材就會變得沒有任何存在感。平一郎能立刻註意到兩位客人,那是因為他主人站立的姿態,和臉上的表情。

“一郎,來,先見過馮大東傢。”平一郎的主人向他招著手,把他介紹給身邊那位身量中等的中年男子。

在反應過來之前,平一郎先是嚇瞭一跳。

他的主人即使在所有大宋海商中,也是數一數二的人物。去見契丹蠻子的大官的時候,腿都不帶彎,摟著肩膀稱兄道弟。

可他在這位馮大東傢面前,腰桿子仿佛變成瞭柳樹枝,搖搖晃晃,軟軟綿綿,說話間還帶著討好。

如果是普通的下仆,也許還看不出主人表情中那點細微的奉承,但從小就在宮廷中長大的平一郎,卻是看多瞭類似的表情。而且他的主人,坐在椅子上,卻連椅背也不敢靠。這地位得差的有多遠。

客人們就在眼前,平一郎不敢多想,依足瞭規矩,向兩位客人行禮。

平一郎的主人向客人介紹著他的底細:“一郎本來是在下在倭國的伴當,會說官話,辦事又麻利,在下在倭國,多少生意多虧瞭他。這一回絲廠要另雇人,便把他招攬瞭來。”

從倭國到中國,離開傢鄉千萬裡,平一郎被招攬來管理被遼人賣給大宋的婦孺。在外表上已看不出他與漢人有什麼異樣,連裝束也換成瞭漢人模樣,隻是舉手投足還分明是倭人的習慣。

平一郎起身,就看見馮大東傢的眼睛瞥過來,稍稍打量瞭一下,便對主人說道,“看起來文弱瞭點。”

“還好,一起回來這麼些天,也沒水土不服。要是他病瞭,在下可真的要頭疼瞭。”平一郎的主人陪著笑臉,又招呼起馮大東傢身後的小客人,“令侄還是坐下吧,坐下來說話。”

這位十三四,最多十五歲的小孩子,卻讓平一郎的主人腰骨彎折得更厲害,臉上的笑容也愈加諂媚。

“沒事,小孩子多站一站沒壞處。他爹讓我帶他出來,就是要多歷練歷練,多見識見識。”馮大東傢好像不在意。

但平一郎發現,自傢的主人隻要看見那位小公子在馮大東傢身後站著,就變得十分不自在,整個人都心神不寧。

“姓平?太平的平?倭語是這麼念的吧。”馮大東傢眼睛裡透出好奇的神色,用有幾分怪異的日語發瞭一個‘平’姓的發音,在得到平一郎點頭後,他用更加好奇的眼神打量著平一郎,“平姓可是倭國的大姓啊,該不會是哪一傢的公子吧?”

“回貴人的話,小人就是普通人傢,小人父親是販魚的,過去沒有姓,父母給起的名號就是平一郎,是來中國後,入鄉隨俗,便以平為姓。”

“這樣啊,看來是我誤會瞭。”

從表情的變化上,平一郎覺得馮大東傢沒有相信自己的話,但他卻沒有追問。

倒是跟在馮大東傢身後的少年好奇的問道:“四叔,為什麼誤會瞭?”

馮大東傢很有耐心的解釋道:“倭國的風俗,隻有貴人才有姓,平民百姓就隻有個名號。他這平姓,就跟你的韓姓一樣,出瞭好些宰相、重臣。”

平一郎的主人笑道:“小官人不知,要他真是平傢人,也不會在這裡瞭。”

“老爺說得是。”平一郎低頭說道。

平一郎已經習慣瞭偽裝,在中國人面前暴露自己的身世,沒有半點好處——他們可是跟遼人做買賣的商人——還不如將自己的出身說得低一點,然後通過勤奮一點一滴學會瞭漢字漢話,這樣反而會被看重。

又被稍稍問瞭幾句傢世和倭國的風土人情——平一郎覺得,似乎是在滿足那位少年的好奇心——就聽主人吩咐道,“一郎,你先下去。待會兒,一起去工地上。”

“諾!小人明白!”

平一郎輕手輕腳的退瞭出去,還聽見馮大東傢說,“站著不動倒看不出來,一說話,一走動,倒是立刻就能分辨瞭。”

“倭國與中國的禮數差得也多。”平一郎的主人說道。

出瞭廳,平一郎沒敢走遠。一會兒還要跟著主人去工地,看情況,那兩位客人可能也要去。就走到院子的角落處,靜靜的站著。

離廳門稍遠,已經聽不見廳中的說話聲,但隔著一堵院墻,對面的聲音卻傳瞭過來,兩個人,都是男人的聲音。

平一郎聽過著兩個聲音,是他主人蓄養的清客,讀書不成,但依然是士人,他的主人對他們也很尊敬。

“……聽說是因為天子要大婚,所以特特南下來買絹。”

“官傢的婚期就沒兩個月瞭吧,怎麼現在才來說要買絹的?”

“朝廷的庫房裡面不知有多少宮造的絲絹,江南歷年的貢賦也都堆在內庫。”

“好象是太妃說太簡素瞭,不好看。也不是什麼大事,太後也不想駁瞭她的面子。”

“江南百姓要受苦瞭,這還不是大事?”

“除瞭仁宗皇帝,本朝的天子,都沒有即位後大婚的先例。而且還是頭婚,比起官傢來,”

“等著吧,別到時候買絹變和買,和買變加稅。”

“就是太妃和皇帝要加稅,相公們也會攔著。”

“太後年紀也大瞭,官傢再有兩年就得親政,相公們再耿直,也要為傢裡考慮。萬一讓官傢記恨上瞭,現在沒什麼,過些年後,報復到子孫身上,他們辛苦一輩子到底是為瞭什麼?還不如讓官傢開開心心的把王老相公的孫女兒娶回去。”

對面的聲音高亢瞭起來,平一郎想瞭想,換到瞭對面的角落站著。身為異邦人,他知道這間院子裡面的大部分人,都在猜忌自己。所以他時時刻刻都提著小心,遇上現在的事,自然是盡量不要讓人誤會的好。

離開對面的雜音遠瞭,平一郎便發現,在這院子中,能聽見江濤陣陣。

濤聲從極遠處傳來,像海濤,又多瞭幾分柔和,仿佛揚子江上的霧靄。

揚子江的寥廓,不是親眼目睹,就絕對無法想象。離開江口都還有一日的海程,就能看見海水的顏色已從深藍變成瞭渾黃。即使越過瞭大海,但長江的壯闊,依然讓平一郎心魄動搖。

就是這座院落旁的松江,僅僅是一條匯入揚子江的河流,也寬闊的堪比日本的任何一條河流。而松江的源頭,幅員八百裡的太湖,更比琵琶湖大瞭不知多少倍。

一想到,洞庭、鄱陽、洪澤,一座座湖泊,都不下於太湖的遼闊。中國之大,當真隻有親眼看見瞭才能感覺得到。

“小官人小心腳下。”

平一郎的主人和馮大東傢沒有讓平一郎等候太久,很快一起出瞭門。在後門上船,艄公掌舵,船工搖櫓,一路向工地趕過去。

下船的地點,是與松江相通的黃浦東岸的一處碼頭上。

平一郎聽人說起過,這裡原本是荒地,是官府剛剛劃撥下來,交給他的主人和其他幾位大東傢——他不清楚這位馮大東傢是不是其中之一——建造倭人坊,讓過海而來的婦孺,居住在這裡。

僅僅半個月,倭人坊的圍墻還沒有建起來,但從碼頭延伸出去直到倭人坊的鐵路已經鋪設好瞭,隻有半裡多長,但修建倭人坊的物料,都從碼頭上,通過鐵路運到工地上。

工地的旁邊,稍稍高出周圍一點點的小丘陵上,有著一片草屋。也是剛剛修起來,供人居住。

不過快中午的時候,住在草屋裡面的人,都在工地上幫忙。

一行人走過去時,她們紛紛都跪瞭下來。

來到中國的倭人,平一郎都問過她們的姓名和年齡,也是他一一登記起來。最小的十歲,最大的有四十多。太小,太老,他的主人和另外幾位東傢都不肯買。

盡管被當做奴仆買下,但平一郎還是為他的同胞感到慶幸。留在國中遲早要死,多少貴人被送進礦山裡面挖礦,沒兩天就被拖出去丟瞭。

每天都能吃到這麼好的食物,山裡的狼和熊,一個個都是毛光水亮,要不是契丹蠻子一個個都喜歡射獵,閑來無事就拿著弓,帶瞭鷹犬入山,山裡的野獸早就下山來攻擊村莊瞭。

平一郎沒有時間感嘆什麼,不說日本與中國的差距,就是與契丹,也是天差地遠。他的國傢在自己的天地裡稱王稱霸太久瞭,完全忘瞭這個世界有多麼殘酷。

當契丹蠻子跨海而來,天下升平的夢境便徹底破碎。

每一個契丹蠻子,都裝備著比將軍最好的甲胄都要堅固都是鐵甲,拿著名匠打造的唐刀也比不過的鋼刀。

在過去,日本的唐刀大批大批的被中國的海商買走,那時候,國內還嘲笑過中國的匠人,連柄好刀都打造不瞭,難怪被契丹蠻子欺壓。

隻有到瞭中國……其實還沒有到中國,平一郎就見識到瞭中國的刀劍有多麼犀利。

就在船上,水手們人手一把鋼刀,全都是能將上等唐刀一刀砍斷。

那些高貴傢名的武士,在契丹入侵之後,有很多都下海做瞭海賊。他們平常都躲在瀨戶內海中,一看到商船過來,就一起沖上來。

這一艘大豐號從界鎮滿載著婦孺返回中國的時候,就遭到瞭海賊的攻擊,一時間二十多條小舢板圍攻上來。

七八個武士跳上瞭,一個個手持太刀,身手矯捷。

幾名在本國招收的水手邊逃邊拿著木槳揮舞,但手腕粗的木棍都被一下砍斷,下一刀,就被砍死在甲板上。

平一郎即使在宮廷中,也很少見到這般身手的武士。

可船上的漢人水手拿著自己的鋼刀迎上去時,一刀就劈斷瞭對面武士使用的太刀。

隻是好勇鬥狠的水手,就靠著手中犀利的鋼刀,與劍術高超的武士鬥瞭個不相上下。

等到船主讓人搬出瞭藏在船上暗格中的虎蹲炮,武士們就徹底敗瞭。

火光一閃,虎蹲炮就將船頭上的數十名舊日的武士打成瞭齏粉。他們身上流出來的血,把甲板都染得通紅。

就在那一刻,平一郎再一次確認瞭,想要復國,隻有在大宋才能找到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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