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兆蘭蹲在鋪開的油氈佈前低頭查看著
半顆頭顱,隻有鼻梁以上的部分。相貌是不用想瞭,最多能分析明白是老是少。
左手三根手指,以及四分之三的右掌,兩段小臂都不完整。不過已經足以分辨是農是工,抑或是讀書人,傢裡是窮還是富。
一條左腿,靴子完好,應該可以尋找到商傢。右腿斷作兩截,也都拼湊起來瞭。
還有幾堆碎肉,都是拿木片從禦街三寸厚的水泥石子路面上硬刮下來的。
這些就是丁兆蘭和手下半個時辰的成果。
過於濃重的硫磺味,讓丁兆蘭很容易就得以確認,爆·炸物並非是出自於軍器監的制式火藥。但更多的線索,隻能從屍體上得到。
現在看來還算幸運,爆·炸物的威力並不算小,但也沒有大到能夠毀屍滅跡的等級。四肢和頭顱,都有比較大的殘餘,隻有軀幹受到的沖擊力最大,基本上都碎裂成小塊和肉醬,隻能從地上刮起來。
讓手底下的人擴大搜索范圍,查看周圍是否還有遺漏,丁兆蘭則檢查起已有的證物,試圖從中找到初步可用的線索。
頭發稀疏油膩打結,手掌粗糙多繭,手指骨節粗大,手臂和腿部皮膚幹糙,下無脂肪,肌肉遒勁,有多處疤痕,靴子卻是全新的。
丁兆蘭放下帶著靴子的腳,微微瞇起瞭眼睛。經過這一番簡單的檢查,一個比較清晰的形象,已浮現在他眼前。
窮苦人出身,做過苦力,也做過打手,卻沒讀過書,日常生活並不寬裕,這樣的人卻穿著釘有鐵掌的貴價皮靴,張傢靴店實足八貫一雙,足足能抵丁兆蘭三個月的俸料錢。
這可不像是有膽子、有能力謀劃刺殺宰相這一潑天大案的兇犯的形象,卻完全吻合一個被人唆使的犯人的模樣。
隻是,如果此賊行刺宰相是為人唆使,後面的主使者會是誰?
丁兆蘭站起身,活動瞭一下蹲麻瞭的雙腳,反過手輕輕捶瞭兩下發酸的腰背。身上寬松瞭點,但眉頭皺得反而更緊。
如果不求證據,丁兆蘭都能去抓人瞭,可惜的是,要想把嫌犯帶走,必須要有確鑿的證據才行。
想要找出能指證主使者的線索,最簡單的辦法還是先找到刺客的身份。但炸·藥之下,沒有相貌,沒有特征,隻殘存一些散碎的線索。
要在百萬人口,每天都有上萬人到來,上萬人離開的東京城中找出一個底層的失蹤者,丁兆蘭作為相關的專業人士,很清楚這完全不現實。
如果有人故意掩護,那就更難瞭。
“小乙哥。”兩名手下的刑警從上風處繞著小跑過來,其中一人托著一塊醫用蠟紙,“都搜檢過瞭,隻有一點碎肉,最大的就是這塊連牙的骨頭。”
丁兆蘭一下被打斷瞭思路,抬眼看著兩名手下,“這麼快。”
搜集瞭現場大塊的殘餘物之後,丁兆蘭讓兩名手下再仔細搜查一下周圍,看看還有沒有被炸彈炸飛的屍骸碎塊,發話還沒一刻鐘呢,就回來繳令瞭。
‘到底有沒有認真檢查?’丁兆蘭心中不快,‘這樁案子,可是能隨便糊弄的?’
“確認過瞭嗎?”丁兆蘭重音強調。
一名刑警道:“小乙哥放心,都按照你吩咐,十五丈內全都仔細查過瞭。”
另一刑警也笑著說道:“禦街上的地,什麼不是一眼就能看清?”
丁兆蘭左右看看,點瞭點頭,算是認同瞭。
禦街的路面原本是黃土。自來天子出行,都要用黃土墊道,一層層累計起來,比周圍的路面都要高,但多年前,就因為黃土路面並不結實,容易被大雨沖壞,需要經常修理,便改造成瞭水泥路面,因為是禦街的緣故,即使有損壞,也會及時修補,故而地面上平整無坑窪,如果有大點的殘塊,在街面上會很明顯,即使是在燈火下,稍大點的殘塊也逃不過仔細搜索的眼睛。
接過用蠟紙托著的屍骸殘塊,丁兆蘭放在燈籠前仔細觀察。這是半截連著牙齒的下頜骨,牙齒殘缺不全,但絕大多數並非是爆炸造成,這些牙齒脫落時間應該很久瞭,牙肉已經填滿瞭空缺。
如果是總局特聘的法醫,那位有名的翰林醫官,當能在這片殘塊上找到更多的線索,不像現在,燈火下隻能看到一點皮毛,細節就沒辦法分辨瞭,比如牙冠部位的磨損情況,與樹木的年輪一樣,能確認年齡。
讓手下人,分門別類的將一塊塊屍骸殘塊,用單獨的油紙包裹起來,逐一安置穩妥。丁兆蘭則又重新蹲瞭下來,翻檢起不便包裝的肉泥來。
血肉、內臟,以及內臟中的污物混在一起,散發著一股難以形容的腥臭味。其味中人欲嘔,比下水道中清理出來、又漚瞭三天的污泥,還要讓人作嘔。周圍的守衛本是圍作一圈,打著火炬提著燈籠靠近瞭給丁兆蘭照亮。但味道一散開,圈子登時就擴大瞭許多,連光都沒瞭。丁兆蘭叫瞭兩遍,見守衛磨磨蹭蹭不肯上來,就自己提瞭燈籠來照亮,毫不在意的在血肉中翻翻檢檢,試圖找出一些有用的線索。
後面咋舌的聲音都能清清楚楚聽見,可丁兆蘭是真的不在意。屍身腐爛起來,味道比現在要可怕許多,按孔夫子的說法,是三天三夜不知肉味,眼下一點腥臭不過是小陣仗。
屍身發脹、四處流膿、一碰肚皮就爆開的情況,早就見多瞭。類似的粉身碎骨的場面,也有幾次。有被工廠裡機器碾成碎泥的屍體,有港口碼頭處,被龍門吊上脫落貨物砸扁的屍體,更有被火藥榨成碎塊的屍體,眼下的確隻是小陣仗罷瞭。
又用瞭片刻時間,丁兆蘭沒能在殘骸中找到更多,但他對這一場爆炸又有瞭更多的認識。
這並不是一場很猛烈的爆炸,私傢所制的炸藥威力要遠弱於軍用制式炸藥。而宰相的馬車車廂,則是加裝瞭鋼板,別說私傢所制的火藥,即使是軍用炸藥,也很難一下炸穿。
這種人肉炸彈,或許能對普通馬車造成巨大的殺傷,但對於宰相的裝甲馬車,隻能傷及車輪車軸,破壞不瞭車廂,更不用說車廂裡的乘客。
是賊人籌劃不當,對宰相馬車認識不足?
丁兆蘭搖瞭搖頭,不對。
自從那一次槍擊案後,議政以上的官員,他們的座駕全都經過瞭更換,更加堅實牢固,能夠抵擋線膛槍近距離的射擊。這一次更換,並非是秘密,甚至市井中的士民,知悉此事的都大有人在。
能籌劃刺殺宰相,而且是處心積慮的要謀刺宰相,這方面的情報不可能不搜集。
“還應該有人。”丁兆蘭突的喃喃自語,推測不經意的說出瞭口。
“小乙哥,有什麼人?”
丁兆蘭一怔驚醒,發覺兩名下屬正望著自己。
“時候不早瞭。”丁兆蘭忙改口。
雖然他有很大把握,確認爆炸隻是刺殺的一半,另一半是躲在街邊暗處的槍手,如果韓岡的車駕被毀,這位宰相一旦下車,就會被槍手射殺。但眼下,槍手肯定已經離開,說不定都被滅瞭口。
已經來不及瞭。
而且時候也不早瞭。
天已漸亮,東面的半幅天空已褪去瞭深夜的墨藍,一絲半縷的潤紅出現在天際。
禦街上車馬行人漸多。
沒有實職差遣的朝官,也就是不厘務的朝官,七早八早的就上朝去,在宰相的率領下,參拜禦座。而領有實務的朝官,則是在天亮後逐步匯入在京百司的衙門中。
禦街兩側,近宣德門處,盡是衙門。起得早的官吏,此時業已出現在禦街上。這一處,圍瞭許多士兵,更加受到關註。
丁兆蘭讓手下收拾起所有能夠帶走的證物,但地上還是有著讓人觸目驚心的痕跡。
“要清理現場嗎?”丁兆蘭問著韓岡的元隨。
“相公沒有吩咐。”元隨一板一眼的回答。
至少可以確認,韓岡沒有息事寧人的打算。這讓丁兆蘭很是安心,免得案子查到一半,卻被緊急叫停,不上不下,卻讓人難受得緊。
“小乙哥,要回去瞭?”手下人問著丁兆蘭。
“不回去還留在這裡吃飯?”丁兆蘭哼瞭一聲,“東西都裝上馬,不要漏下瞭。”他分派著任務,兩名下屬一人跟著他送證物回總局,另一人手裡則被塞進瞭一塊牌子,“你帶著我的牌子去請張先生,請他速到衙門來查案。”
下屬低頭看著被硬塞進自己手裡的牌子,是丁兆蘭的名牌,楞然抬頭,“要牌子?”去請個法醫,要帶著丁兆蘭的牌子作甚?過去從來沒有過。
“這時候,肯定四門都封起搜檢,沒我的牌子,怎的出入?”
“封城門瞭?”下屬更為驚訝。
“這麼大的事,總局回去肯定發佈一級戒備瞭。九房十三局一切都要按照預案行事,封城門這是排在頭裡的第一樁。”
開封警察總局還沒有成立之前,尚是快班、軍巡、行人司各傢分立的時候,就分別被都堂要求針對各種可能發生的緊急事件做出應急預案——這是對整個開封府衙門的要求,又細分到不同部門身上。
丁兆蘭當初在開封府的東閣內看過那些預案,堆滿瞭半個房間。總局下屬的每一房,都有對應的分預案。
就是丁兆蘭所屬的刑偵房,也有在緊急時候,就要全數鎮守在警局之內,拿好武器隨時準備出動。
刑偵房,包括下面各廂分局的刑警隊,總共也隻有三百來號人,除瞭殺人、縱火、搶劫之類的重案,都不會隨意出動。但遇上瞭一級戒備的時候,即使他們,也同樣要接受任務的分派。
“好瞭,別說廢話瞭。早去早回。”丁兆蘭打發走瞭下屬,
自己與宰相元隨打過招呼,翻身上馬。
馬行飛快,丁兆蘭心中忐忑,前途晦明難測,卻不知局勢會不會繼續惡化下去,以至於難以收拾。
他真的沒有底。
警察總局轄下有近五千人馬,放在平日,是權柄,放在眼下,也難說會不會有人覺得是一種威脅。
朱雀門漸近,前方已經幾重鹿角,鹿角間人影憧憧,多年來從無封鎖過的內城城門,這一回終於被攔瞭起來。
丁兆蘭默然暗嘆,‘真的要亂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