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笑容

作者:米糕羊 字數:2776

清晨,破敗的裡坊內洋溢著歡聲笑語,許多身著戎服的男子面帶笑容,出現在自傢殘破的院門處,告別傢人後,沿著巷道向大街走去。

他們身上的戎服大多破舊不堪,有的人還穿著草鞋,若不是身著戎服,不知情的人看瞭還以為是流民。

雖然已過元日,天氣依舊寒冷,但對於貧困潦倒的軍戶來說,天再冷也沒錢置辦像樣的衣物。

去年年初,北虜兵臨建康城外,朝廷為瞭激勵士氣,於戰前發放大量錢帛,但對於許多普通士兵來說,根本就沒見過犒賞,什麼錢糧佈帛都跟他們無緣。

歷經數月的艱苦奮戰之後,北虜灰溜溜跑到江北,朝廷又說要發犒賞,許多士兵同樣也沒有份,將軍們沒說不發,總說百廢待興,官府須得恢復民生,讓大傢再等等。

於是大傢翹首以盼的等著,每個月都在等,然而犒賞總是沒有,軍餉依舊被克扣、拖欠,為瞭維持生計為瞭救急,大傢隻好借高利貸,借瞭錢之後利滾利,一輩子都還不上瞭。

軍餉長期拖欠,犒賞等於沒有,每月的利錢不還又不行,為瞭還債,士兵們平日裡在軍營不是訓練而是出去打長短工,人是這樣,馬也是這樣。

人去做雜務,營養不良的戰馬就去拉車,日子就這麼一天天過去,說好的犒賞就是沒有發下來。

沒有錢糧佈帛,軍戶們過瞭個淒涼的元日,而官軍如今正在征戰淮南,越來越多的兵馬奉命北渡投入作戰,這對於軍戶們來說,是生離死別。

各傢的壯勞力都是兵,要去打仗,那麼欠下的利錢誰去打工掙錢來還?

隻有老弱婦孺。

而上瞭戰場,死瞭怎麼辦?壯勞力沒瞭,整個傢就垮瞭。

這個問題不光軍戶擔心,平民百姓也在擔心,許多傢庭沒錢雇人代役,隻能去借高利貸,或者到廟裡找化主救急,然而欠下的債也要還,被征發的親人一旦死在戰場上,傢也就完瞭。

官軍在淮南捷報頻傳,都說形勢一片大好,需要增兵、增兵再增兵,建康百姓聽瞭之後,一片愁雲慘淡,那些欠瞭一屁股債的軍戶更是如此,而今天,轉機來瞭。

將軍們說,犒賞今日悉數補發,讓大傢趕緊到軍營集合。

所以軍戶聚集的裡坊,今日特別熱鬧,士兵們承載著傢人的希望,走在街道上,三五成群有說有笑的趕往軍營,他們滿懷憧憬,想著一會拿瞭犒賞要抓緊時間買米。

趕在要債的人登門以前,讓傢人吃個飽飯。

陸陸續續抵達軍營的士兵,在校場上歪歪扭扭的排著隊伍,也不知道過瞭多久,鼓聲響起,那是集結的信號,士兵們努力排好隊伍,看著幾名將領走上木臺。

例行講話開始,開場白當然都是什麼“皇恩浩蕩”、“殺敵報國”的陳腔濫調,士兵們從祖父那一輩起就聽瞭不知道多少遍,個個都是耐著性子聽下去。

今日集合的士兵比往日要多很多,但比賬面編制上的士兵數要少,不過士兵們對此都見怪不怪瞭不就是吃空餉嘛!

一個編制為一千人的隊伍,實際兵員能有五百就阿彌陀佛瞭,而這五百人中,成立打長短工做雜務的人至少有四百,剩下一百士兵勉強算得上訓練有素,而實際上到瞭戰場,能夠披甲沖鋒的兵不過十來個。

這樣的軍隊能打仗麼?

所以將軍們打仗都靠自傢部曲,要麼就是靠募兵,養部曲、募兵要花很多錢糧,光靠將領自己的財力很費勁,那麼吃空餉、喝兵血來積攢錢財也沒什麼奇怪的。

無非是喝多喝少的區別。

將軍們喝兵血,大官們就變著花樣克扣軍餉,克扣犒賞,逼得士兵去借高利貸,而這些高利貸的幕後大東傢,基本就是這些將領、大官們。

聽到講話的將領提到“北伐中原”,下面的士兵一個個心中叫罵:

狗屁北伐中原,一個兩個就想著發財!

打得過北虜,好處都是你們的,打不過你們就投降,給北虜當大官,到時還不是我們這些當兵的倒黴!!

罵歸罵,但大傢都很期待,因為將軍說瞭今日補發犒賞,那麼怎麼樣都會有錢糧或者佈帛發,士兵們翹首以盼,就等著講話結束,大傢排隊領犒賞。

然而話是講完瞭,另一個將軍又接著講下去,而這一次,卻是殺氣騰騰:有士兵強買強賣、偷雞摸狗、尋釁滋事,甚至殺人越貨、拐賣人口,敗壞官府名聲,這種害群之馬,必須清除。

許多苦主到官府告狀,現在經過初步緝查,確定那些害群之馬就在今日校場上的人群當中,一會,苦主就上來指認。

此言一出,士兵們愣住瞭,雖然大傢傢境貧困,確實有手腳不幹凈的情況發生,但是那是迫於生計,不得已偷雞摸狗拿回傢充饑,也隻是僅此而已。

至於‘殺人越貨’、‘拐賣人口’,這種缺德事誰做過?就算有,也隻是個例吧!

將軍說完之後拍拍手,讓苦主們上來認人,士兵們一開始還昂著頭,等著自證清白,可當他們看清楚上來的是什麼人之後,一片嘩然。

那都是高利貸債主的爪牙,平日裡催債兇神惡煞,現在卻自稱是什麼邸店掌櫃、行商、丟瞭子女的苦主!

現場氣氛變得詭異起來,原本滿心歡喜等著發犒賞的士兵,如今隱約覺得事情好像不是他們想的那樣,果不其然,接下來的講話,讓所有人驚呆瞭。

將軍讓‘害群之馬’自己站出來,大傢都省事,莫要連累同袍,因為今日不給苦主們一個說法,那麼犒賞誰也別想要。

這明擺著就就是要賴啊!

在場士兵如是想,群情激奮,有人高聲質疑,卻被臺上一名‘苦主’給‘認’瞭出來:“就是他,就是他,就是他搶瞭我一貫錢!”

將領聞言‘大怒’,隨即大聲說道:“敗類,來人,把他拿下!”

幾名部曲如狼似虎的沖入人群,將那名士兵制住,喝退試圖阻止的其他士兵,將此人拖出來、五花大綁,那名‘苦主’看著這奮力喊冤的士兵,不加掩飾的露出笑容。

敢欠錢不還?老子要弄得你傢破人亡,以儆效尤!

另外的苦主開始‘聲淚俱下’的指認兇犯,一個個士兵被人五花大綁起來,現場氣氛開始變化,許多士兵面紅耳赤,握緊瞭拳頭。

喧囂聲漸漸停止,隨之而來的是沉寂,可怕的沉寂。

校場旁一處營房內,奉命監督補發犒賞的內監軍施文慶,聽著校場處的動靜,嗤笑數聲,站在一旁的將領,有些忐忑的問道:“轂下,這樣下去,萬一鬧出事來....”

轂下,是文武官員對天子使節的尊稱,施文慶是官傢心腹,又身負皇命,將領們自然不敢怠慢,隻是他們領兵多年,知道凡事總得有個限度,就擔心把士兵逼急瞭爆發嘩變...

“嘩變?”施文慶笑起來,笑容很燦爛,他今天就是要鬧出嘩變,再殺一批人立威,也好理所當然把吞瞭犒賞的虧空補上,然後順便撈一個“平定嘩變”的功勞。

所以他帶來的兵,是以維持秩序為名,不動聲色將校場包圍起來。

為瞭保密,施文慶事前隻對軍營裡的幾個主要將領透露這一決定,這名將領此時才知道事情真相,大驚失色,卻不敢說什麼。

施文慶早就盤算好瞭,官軍打仗靠的是募來的驍勇(募兵),羸弱的軍戶世兵就隻配當奴仆,殺一小批立威正合適,不怕影響王師在淮南的戰事。

而這些世兵之中有許多人不識好歹,居然敢賴賬不還錢,他必須殺雞駭猴,讓所有欠錢不還的人知道,和債主作對的下場是什麼。

他是監軍,今日監督將領們給士兵補發犒賞,順便揪出那些禍害百姓的兵痞,結果這些兵痞借機鬧事,不就正好彈壓嘩變?

如今校場上的兵,個個赤手空拳,沒有鎧甲、盾牌,有什麼好怕的!

施文慶想到這裡,開口說道:“傳令,讓弓箭手準備,一會他們鬧起來,全都殺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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