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醴水河畔,早起的夥夫正在河邊打水,他們各自用扁擔挑著兩個木桶,沿著棧橋來到河面,將冰涼的河水打上來,然後挑回軍營。
官軍大營位於邵陵城外,綿延十餘裡,分佈醴水、汝水兩岸,醴水、汝水交匯處名為樂口,東西走向的醴水、南北走向的汝水在樂口處宛若十字路口,而官軍大營將這十字路口全部涵蓋。
十餘萬兵馬駐紮在邵陵一帶,每日需要消耗大量飲用水,馬匹有人牽著,時不時到河邊飲馬,而人卻不能都到河邊喝水,所以夥夫肩負著打水的重任,每天都要頻繁往返於河邊、營地之間。
一年之計在於春,一天之計在於晨,夥夫們燒水煮飯準備朝食,將士們吃瞭飯才有力氣做事、打仗,為那麼多人準備朝食,夥夫們自然要一大早就起來打水。
自古,大部分人一天就吃兩餐(正餐),一為朝食,一為哺食,朝食的用餐時間為食時,若以後世的時間來界定,大概是早上九點左右,哺食大概是下午四點左右。
一般來說朝食都得現做,做好之後留一份不吃,連著吃剩下的飯菜到瞭申時再熱一熱就是哺食,這樣可以省柴禾,所以每天早上夥夫們為瞭準備朝食都會忙得汗流浹背,而打水隻是其中一項繁重的勞動之一。
此時此刻,在河邊排隊打水的夥夫有很多隊,因為各部兵馬各自紮營,有著自己的夥夫負責打水做飯,所以每天清晨,河邊就會出現上千人在沿河數十條棧橋上排隊打水的盛況。
不僅如此,河邊還架起幾座水車,水車晝夜不停將河水打上來,沿著水槽流入軍營裡蓄水池,借以減輕夥夫們的負擔。
然而營造水車需要消耗大量木材,雖然省下瞭人力,卻讓夥夫們除瞭燒水煮飯就無所事事,所以水車就那麼寥寥幾座,打水的主力依舊是夥夫們。
一名打水的夥夫,以手為瓢,探入桶中舀瞭些水,將鼻子湊過去聞瞭聞,皺著眉頭說道:“這水似乎有些臭啊,你們聞聞。”
另幾名夥夫用手舀水聞瞭聞,有人什麼也聞不出來,有人倒是聞出河水有若有若無的些許臭味,這種臭味有別於河水的土腥味,但不註意是聞不出來的。
“如何,果然有些臭味吧?”
“那又如何,沿河十幾裡都是營帳,保不齊誰在河邊洗衣服時偷偷拉屎拉尿。”
“得瞭得瞭,打好瞭水快擔回去,誤瞭時辰大傢都要倒黴!”
夥夫們沒有在意河水似乎有微臭的事情,最近一段時間來,陸續有打水的夥夫發現這一情況,不過那臭味若有若無,沒多少人在意。
畢竟十餘萬人駐紮在河邊,方圓十餘裡的大營,有人在河裡撒尿拉屎導致河水有臭味也很正常,不過巡營的督將一般會制止這樣的行為,所以流入河裡的屎尿相對不算多,沒什麼可擔心的。
夥夫們擔水回營,同伴們正圍著一個個大釜忙著煮飯,許多柴禾被投入釜底灶膛,這都是士兵們輪流出營打來的柴禾,每天的消耗量都很大。
所以為瞭節約,柴禾主要用來煮飯,至於燒熟水(開水),那不是必須的。
對於大部分人來說,並沒有喝熟水的習慣,因為這樣會增加生活成本,尤其住在城裡的百姓,平日要出城砍柴再背回來,這十分費事,所以柴禾一般隻用來煮飯煮菜,用來燒熟水太浪費瞭。
百姓傢中都有水缸等儲水器皿,平日裡時不時打水回來將水缸裝滿,渴瞭就用水瓢舀一瓢直接喝,冬天水太冷時直接喝會拉肚子,這時大傢才會燒水。
但為瞭節省柴禾,隻是將水燒到溫暖便喝,很少將其燒開。
祖祖輩輩都是這麼過來的,不僅百姓如此,將士們亦是如此,這樣的生活習慣在軍營裡很常見,隻有那些講排場的大將才會有專人燒熟水。
此時此刻,早起的士兵紛紛派人來夥房打水,提著瓦罐將沒有燒開的溫水打回去和同伴分著喝,暖暖胃。
等候打水的士兵一邊排隊一邊閑聊,他們每日都要和夥夫們打交道所以很熟,各種話題葷素不忌,一人拎著瓦罐正要打水,旁邊的夥夫鼻子抽動瞭一下笑道:“喲,老李,又用手瞭?洗幹凈沒有?”
“洗瞭,你聞聞唄。”那士兵嬉笑著把手伸去,夥夫笑罵著:“還有屎渣啊,你打算一會吃飯時加料麼?哈哈哈!”
“加加加,我現在就給你加料!”
兩人笑罵著,其他人跟著笑起來,這年頭如廁後擦屁股,那些權貴們據說用的是佈帛,奢侈至極,而有錢人用的是廁籌(特制的細竹片、木片等)。
而尋常人傢用的是撿來的各種細木棍或者樹葉、野草,實在沒有就直接用手。
用手擦屁股當然有些那個,不過事後用水洗洗也沒什麼大不瞭的,而許多人實際上洗手也隻是意思意思,隻要臭味不明顯即可。
早上起來,許多士兵會去廁所便溺,廁籌這種高檔貨是不用想瞭,普通士兵用的是細木棍和蘆葦桿、野草等隨手可得的代用品。
然而十餘萬人的大營,每天都要消耗大量的廁籌代用品,根本就不夠用。
許多士兵沒有東西擦屁股,索性直接用手,廁所裡有木桶,如廁完畢後用裡面盛著的水來洗手即可,隻是每天下來那麼多人如廁,木桶裡的水又換得不勤,一桶水有多少人洗過手不得而知。
但對於士兵們來說,這沒什麼大不瞭的,軍營生活即使如此,都已成瞭習慣,見怪不怪,大傢傢境都不怎麼樣,哪裡能像大戶那樣講究。
打溫水的隊伍一直維持著長度,有人打完水走瞭,又有人拎著瓦罐過來排隊,隊伍中不時有咳嗽聲響起,夥夫們見著一個個熟悉的面孔,不由得關心起來。
一個年逾五旬的老夥夫嘮叨著:“唉,都說瞭多少次,春捂秋凍,春捂秋凍!如今雖然是春天,但春寒不是鬧著玩的,你們這些後生啊,多捂著些,註意保暖啊!”
“哎喲老王,我們可一直捂著呢,誰知道怎麼回事,如今咳嗽的人越來越多,總不能大傢都著涼瞭吧!”
話題一開,眾人議論紛紛,在這排隊的士兵,都是為各自什來打水的,一番議論之後,大傢驚覺好像很多什都有人咳嗽。
若說是不小心著涼的話,怎麼那麼多人著涼?
有人忽然話鋒一轉:“你們都看到瞭吧?”
“看到什麼瞭?”
“南邊啊,那個頭像,可滲人瞭....”
此話一出,大傢面色一變,不由得看向南邊,如今太陽初升,視力好的人可以看見地平線上聳立著一個人頭,當然,那是假的。
敵軍如今在南面紮營,連續幾日都鬧出奇怪的動靜,據斥候打探,對方是在營外築壇,請道士做法,試圖施展法術讓官軍將士全軍覆沒。
這種事情簡直是笑話,沒人當真,因為千百年來何曾有人真的憑借法術打勝仗?
然而當敵營外出現一個巨大人頭像之後,遠遠看到這一情景的官軍將士們心中有些惴惴:那人頭像的眼睛,似乎在凝視著他們,好像真是在詛咒著什麼。
每天都被這個人頭像盯著,邵陵城外大營的士兵們覺得有些不自在,畢竟鬼神之說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而敵軍主帥據說是那個頗有神通的“獨腳銅人”,所以...
“莫非那麼多人咳嗽,是中瞭獨腳銅人的詛咒?”
無意中脫口而出的一句話,引得眾人心中一驚,隨後竊竊私語起來,巡營至此的督將見狀趕緊領著人沖過來:“做什麼!做什麼!不許交頭接耳!”
“打水就打水!交頭接耳做什麼!”
軍營裡最忌諱士兵聚集一起竊竊私語,這很容易成為謠言的源頭、傳謠的途徑,最後導致軍心大亂,所以巡營督將對於士兵聚眾議論的行為很敏感。
督將一來,打水現場瞬間安靜下來,一名士兵打瞭水正要離開,卻咳嗽瞭幾聲,聽得督將問他是不是病瞭,趕緊搖瞭搖頭:“哪能呢,就是方才喝水急,嗆著瞭。”
“是麼?生病瞭可得上報,讓軍醫來看看病。”
“是是是,小的知道瞭....”
士兵喉嚨有些癢,但強忍著沒咳出聲,硬是等到走遠瞭、脫離督將的視線,才劇烈的咳嗽起來,他已經連續咳嗽數日,喉嚨越來越難受。
應該是生病瞭,按說要請軍醫來看看,但他可沒那麼傻:
一旦被軍醫確診有病,搞不好被送到單獨的營區隔離,在那裡全都是病患,沒有人照顧,吃得也不好,草藥什麼的根本就是敷衍,就隻能等死。
若是繼續和同袍住,至少有人照顧,不至於躺在草席上動不瞭、渴得嘴唇裂都沒人端水,當兵那麼久,重傷、重病患者的下場,他即便沒有親眼見到,也有所耳聞。
被送到隔離營區的重傷、重病患者,幾時死瞭都沒人知道,埋在哪裡也沒人知道。
士兵們大多以同鄉編隊,一個什的士兵,大多是鄉親,亦或是同郡之人,一旦有人死瞭,好歹還有別人剪下一撮頭發或衣服上的一塊佈,帶回傢鄉交給親人,若是被扔進隔離營區,那太淒涼瞭。
他覺得自己隻是著涼,咳嗽幾下罷瞭,往日裡也不是沒著涼過,也不用看病抓藥,熬著熬著就熬過去瞭,他還年輕,身強體壯,此次雖然咳嗽咳得厲害,最後也一定能熬過去。
在營區轉來轉去不知走瞭多久,打水的士兵終於回到本什所紮的營帳,幾名同袍將瓦罐裡的溫水倒到碗裡各自喝瞭,有一人端著溫水,扶著躺在草席上的一名士兵起來,慢慢喂其喝下。
這名士兵面色發白,不停咳嗽著,看起來已經染病,隻是同為鄉親的同袍們一直在隱瞞病情,不忍心讓其被人帶去隔離營區受苦,故而留在營帳裡,大傢輪流照顧。
鄉裡鄉親的,出門在外就得相互照顧不是?
喝完水的什長,見著去打水的士兵在咳嗽,不由得關切起來,問要不要緊,見著對方笑著擺擺手,他嘆瞭口氣,坐在草席上出神。
隱瞞病情不報,這算是違反軍紀,但他既然能把什內病情瞞下來,不是有什麼通天的本事,是因為大營裡有很多人都在咳嗽,所以他什裡患病的士兵就不為人註意瞭。
現在是春天,所謂春捂秋凍,人一不註意就會著涼,然而軍營裡這麼多人都在咳嗽,沒道理都是因為著涼,難道....
想到這裡,什長不由得心悸不已,他是老兵中的老兵,雖然因為沒立什麼戰功得以晉升,但在軍營裡待久瞭,什麼場面都見過,如今軍營裡的情形,似乎有大規模爆發疫病的可能。
但這怎麼可能呢?
大軍駐紮在醴水、汝水河畔,供水不成問題,每日還有騎兵在上遊巡視,提防有人投死去的禽畜污染水源,所以官軍將士們有清潔可靠的河水飲用。
大營十餘萬人,每日排泄的糞便都集中起來,投入汝水堰壩下遊,去禍害下遊敵軍,而己方營地幹凈得很,沒有被屎尿弄臟,那麼怎麼會那麼多人咳嗽起來?
莫非真的隻是著涼瞭?
。。。。。。
“菊花殘、滿地傷、你的笑容已泛黃....”
宇文溫哼哼著《菊花殘》....《菊花臺》,從茅廁裡走出來,廁籌給他留下的觸感依舊揮之不去,不過親自確認瞭茅廁的幹凈程度,心情倒是不錯。
在這個時代,無論男女,上完廁所後都要靠廁籌或類似的物品來清潔,宇文溫不可能習慣,但也隻能強行習慣,但每次都有唱“菊花殘”的沖動。
不過自從他“發明”廁紙後,菊花殘的危險距離他越來越遠。
宇文溫認為,廁紙是人類文明發展的重要裡程碑,而作為黃州造紙業的最新產品,被劃入輕奢侈品類別的廁紙,必將帶來豐厚的利潤。
這玩意尋常百姓還用不起,需要長期推廣,所以紙坊生產廁紙是要賺有錢人的錢。
西陽王府內已開始推廣廁紙,但宇文溫在軍中卻無法做到這一點,既然士兵們上廁所用的還是廁籌甚至小木棍,那麼他也得“照舊”。
但廁所的衛生是必須保證的,不僅如此,飲用水、餐具也得保證衛生,正在試用的“便攜式熱水鍋爐”,就承擔著煮開水、高溫消毒的職能。
西陽城裡已經出現瞭熟水(開水)鋪,以較為合適的價錢向居民提供衛生的熟水,而在軍中,宇文溫一直在推行新條例:盡可能不喝生水,集**應熟水,餐具集中消毒。
這一做法正在改變將士們的生活習慣,雖然有些麻煩,但對於改善軍營的衛生狀況有極大幫助。
軍營的人口密度極高,一旦傳染病爆發,在這沒有抗生素的時代,很容易造成重大傷亡,甚至有全軍覆沒的危險,宇文溫不可能弄出抗生素,所以隻能防患於未然。
“所以,你們就安心的去吧...“
宇文溫看著北面數裡外的敵營喃喃自語,隨後轉入中軍帳,下令擂響聚集鼓,召集眾將議事。
鼓聲陣陣,催動人心,不一會眾將齊聚帳內,宇文溫讓人在地上攤開一張輿圖,以馬鞭做指揮桿,開始調兵遣將。
“寡人得斥候來報,知敵營大亂為期不遠,故而我軍需早做準備,現在,寡人便與諸位商議破敵之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