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煥章看著眼前的老友一笑,“老哥哥自在河東駐守,可不知道如今山東是何光景。”
“自從那括田所盯上瞭梁山泊周遭的沃土,京東便就再無有可安寧之日瞭。”且看那最早被括田所盯上的登州,那賬面上僅宗室官田就有“數百頃”之多,歲納田租萬餘貫。然這‘數百頃’官田實質上卻盡是海灘近處的不毛之地,那每年萬餘貫的田稅便就都轉嫁到當地百姓身上瞭。而這般舉措還隻是括田所最最溫和的一面。較之“抑勒百姓承佃,強征公田錢”之法,民間最怕的乃是自傢美田被指為天荒。如此朝為豪姓而暮乞丐於市者,也不出奇。
想想八百裡梁山泊周遭多少良田沃土,亦居住有多少百姓,且括田所還要日計月課蒲魚荷芡之利,纖悉無遺。便知道此事民憤會有多麼的大瞭。
徐京猛地一驚,括田所可是楊戩與蔡京的手筆,“怪不得先生說京東至此多事也。”即使他隻是一武臣,都且知曉:“孤陰不生,獨陽不長。陰陽輪轉,相反相成。”的道理。
君者,舟也;庶人者,水也。水則載舟,水則覆舟。沒聽說過荀子的話,也該知曉唐太宗李二的‘名言’不是?天底下豈有隻取不予的道理?“八百裡水泊,安居樂業者百萬之眾。朝堂諸公莫不都以為那些是木塑泥胎?此事必有那賊閹佞臣的手筆。”
聞煥章並不回答,而是對徐京這性格內向隱忍,作戰堅忍不拔的大節度使說道:“官傢縱容高俅攬得你們下場,已然是決心要蕩平水泊,掃蕩賊寇瞭。”
“十大節度,並著禁軍禦營的名將,除去西北邊軍,朝廷可謂是精銳盡出。想來天子是要以雷霆之勢橫掃草莽。那朝堂之上必然是個個都以為勝券在握瞭。”
徐京下巴微昂,道:“那是當然。有如此般宿將名臣,怎掃不瞭那區區水窪草寇!”
“是啊。名將雲集,精銳薈萃,十多萬人馬會剿,自當是沸水潑雪,泰山壓對於梁山大寨裡的儲備而言是不值一提。但卻叫大寨裡的摩尼教一幹人看的目瞪口呆。
梁山泊的富裕他們人人盡知,卻總沒有親眼看到來的感觸深刻。
上千石糧米啊,還有柴薪、煤炭、衣被,甚至是相配的藥材。花錢如流水,是方天定一夥兒,近日中對梁山泊記憶最深刻的一個印象。
上一區裡,宗澤住處。
學堂早已經放假,宗傢父子在忙過期末考試的成績評核後,迎來瞭一段難得的休息時間。以至於傢中這用餐的時間都有瞭改動。
午時末刻,也就是臨近下午一點的時候。剛要用飯的宗澤聽到外頭有人叫喊,宗穎放下碗筷,忙奔出去相迎。卻見是他傢的老熟人——梁山泊專管上一區一應人等吃穿用度發配的張力,領著一陌生的壯實軍士,在門外恭候著。
自從宗傢父子都在學堂任職後,宗澤一傢在上一區的地位是日益高漲。但凡被梁山泊人撞上,都要問候一聲先生。那在學堂任教的好處不僅隻是物質上的,更有精神上的加成。
“小宗先生,張力打攪瞭。”甚是恭敬的與宗穎見禮,後者連叫無妨。
再與隨後邁步出來的宗澤見禮,張力一拍身邊那後生的肩膀,與宗傢父子說道:“好叫兩位先生知曉,此遭卻是這年輕後生執意來拜謝二位先生。張力卻不過情面,便隻好帶人前來瞭。也是彼此距離的近,不當事,這廝就在前頭草料場當值。”
言語罷,就見那甲衣在身的後生,鄭重其事的對著父子倆一拜。
俯身拱身行禮。推手為揖,引手為肅。
以宗澤的眼光,這一肅拜,也即是拱手禮,都挑剔不出半點毛病。他隻是奇怪,自己進瞭梁山泊後,那後山都少有能邁出去的時候,如何與這個素未蒙面之人有瞭恩義?當下就要避讓,被張力一把摁住。
“老宗先生,此禮合該您受的。錯非您傢捐出的藥材、衣被,這漢子的老娘怕是熬不到與他見面就一命嗚呼瞭。”
張力看著後生的眼光充斥著絲絲羨慕。他母親也是在一個寒冷的冬夜裡離世的,那時候這濟州可沒有梁山泊,男的女的,老的少的,但凡來到水邊的,早晚盡數給一碗稠粥果腹。
這兩碗粥就是救命糧。不能叫人吃的暖暖和和,卻總能叫人活下性命來。
聽張力訴說,宗傢父子才知曉是怎麼個緣故。卻是這後生就生在黃河對岸的孟州,傢中還有一兄長,去年傢中斷糧,他便離傢投奔瞭梁山泊。一年來的所得,也大部分寄回瞭傢去。按道理,今年他傢該當吃喝不愁。可天有不測風雲,那孟州城被梁山泊大軍光顧瞭一遭後,損失慘重的官府士紳地主,回過頭來就瘋狂的壓榨百姓。如他傢本有水澆地一畝,旱田四畝,又租賃瞭村中大戶下田十畝,如此一年到頭來還能顧個吃食嚼頭。但前不久卻被官府告知縣裡文檔記載盡被梁山賊寇毀損,要去憑地契前往補錄,而後他傢的田畝便在一次次的追根溯源中查無實據,還不等他兄長回過神來,那田畝便就被記在瞭他人名下。他大哥自然不忿,告上衙門,可非但無用,反而還被官府好一通毒打,更罰瞭一筆錢。這後生寄回傢去的銀錢全變作瞭烏有。待到年底他的老娘又患瞭病,他傢大哥是走投無路,且氣恨交加,便就取瞭傢小,帶上老母親來梁山泊投奔兄弟。
因為他母親病來急,昏昏沉沉的,說不清話來。以至於那塊被漢子連同銀錢一齊寄回傢中的梁山軍屬憑證,也找不到瞭。而沒有憑證,後生的兄長就證實不瞭自己的身份。便就隻能被安排在粥場外圍的窩棚區。
此時又恰逢飄雪,氣溫驟降。那窩棚區的條件比之內裡一層的草屋區,各項待遇可都差瞭一大截呢。天幸叫他們撞上瞭宗傢捐獻的藥材和衣物——下雪瞭麼,宗澤夫妻一念著百姓艱苦,一向佛心善。宗傢父子對梁山泊瞭解甚多,捐獻的時候點名是送到窩棚區的。這樣才救回瞭他的老母一命。縱然拿不出證據,也叫守護粥場的梁山軍高看一眼。享受著棚戶區內的優先待遇。
“阿彌陀佛,阿彌陀佛。”後頭跟出來的宗夫人,甚是欣慰的念叨著佛號。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作為一個佛信徒,宗夫人心中好不歡喜。
張力嘆瞭一口氣,說道:“非是俺傢大頭領珍惜藥材,實乃這難民數量與日增多。便是那薑湯都被吩咐下去,萬萬不可浪費瞭。”卻是怕叫宗澤一傢誤會瞭陸謙。
“張傢兄弟,這水泊外的難民之數還在有增無減麼?”說者無心,聽者卻有意。宗澤的眼神忽的一閃,遂張口問道。
張力苦惱道:“可不是這樣。眼看年關就要近,這水泊外的難民還是有增無減,奇哉怪也。”往年可不是這樣。難民在外乞討隻是一時之難,要是年關都不回傢,那不就成瞭流民瞭。“厘金局的薛紹都說瞭,前些日子,這一傢傢粥場外的百姓匯計一塊,都過十萬人瞭。現下怕是十二三萬也有瞭。”
“各粥場每日裡支出的糧米,都已超過瞭一千石。”
“也虧得俺梁山泊傢大業大,還能支撐得住。俺傢大頭領亦仁義過人,不忍看到百姓傢吃罪。要不然,這十幾萬難民就有的苦吃瞭。”寒冬就是一把殺人不見血的刀。一夜風雪過去,北地尋常州府境內凍斃、餓斃幾百人,乃屬常有事。老趙傢治下的農民們過的真的是苦啊。
張力與有榮焉,梁山泊所為的乃是大大的善事,不僅叫頭領們個個光彩,便是他們嘍囉也人人歡喜。
“也就宣政司的樊頭領振作精神,耍的好不快活。”那新設立的宣政司所選一幹人等,盡是口舌伶俐,機警過人的。如今在這寒冬臘月裡,十數萬難民百姓中,就仿佛魚兒入瞭水。
宗澤臉上也堆滿笑容,“陸大頭領仁義過人,老朽活瞭半百之年,這般人物實第一遭得見。”
張力臉上的自豪更深瞭。高興的與宗傢父子拜別。
而宗澤呢,在與張力和那後生作別後,臉色是立刻化作瞭寒冰,就是宗穎都感覺出不對來。左鄰右舍都有聲音傳出來,宗澤不理左手,向那右手方向喊道:“嵇仲兄,嵇仲兄,可曾聽到麼,敢請過小弟傢門一敘。”
都是千年的狐貍,你跟我玩什麼聊齋?沒有上頭人發話,那“立法索民田契”之策豈能無一絲聲響的便就在京東展開瞭?孟州就在濟州北,彼此隻隔著一條黃河。有孟州百姓這般際遇,想來其他州府也少不瞭如此。這就是擴田之策啊。
而如此時候施展,如此地域施展,如此這般的施展,朝廷是要做什麼?
雖然宗澤還沒有把這整個事兒瞭然於胸。但一種熟悉的味道,卻怎麼樣也瞞不過他的嗅覺。
是,宗澤是沒經歷過那等不將人命做回事兒的黑心事。可沒吃過豬肉還沒見過豬跑嗎?而且這梁山泊的陸謙陸大頭領,真真是好大的心,好大的膽。
隻片刻,張叔夜便登門而來。
二人都非凡俗,自把陸謙之事放在一邊。於他們看來,如此邀買人心,這陸大頭領是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而宗澤張叔夜都半點不以為趙氏根基已動。趙氏江山傳承才隻百五十年,當今天子再是荒唐,這天下就是一艘大船,即便漏水,距離沉船還遙不可期呢。二人關心的隻是水泊外的無辜百姓,這關乎著十數萬條性命啊。二人由此推彼,由小見大,寥寥數語就已把事情勾畫出瞭輪廓。
“人之本心,本無二端;國之恒道,俱是一理。那水泊外的十餘萬百姓,豈非不是那朝廷的良善子民。”宗澤痛心疾首。
“天生民而立君,以為民也。天生烝民,樹之司牧,置君以養治之。天子者,合該代天子民,愛民如子,視民如傷,為民父母,養育民眾,使得天下大治,國泰民安,其樂融融。而當今天子,性驕侈,好聲色,喜奢華,又喜仙道,為高談,不恤政事,更不恤民力。“其言下之意這趙皇帝也不會顧及百姓的死活,氣憤之意,溢於言表。
當初他為萊州掖縣知縣。朝廷遣使者購買牛黃,宗澤回報說:“當發生病疫時,牛中毒則結為黃。現在一派和氣,牛怎麼能結黃呢?”使者勃然發怒,恐嚇要彈劾之。宗澤毫無畏懼,直言到:“此乃我宗澤之意。”並單獨上書,將這件事上奏給朝廷。
親政愛民乃宗澤一大本色。如今眼見十幾萬百姓要遭受那刀兵之苦,怎不哀乎?
張叔夜則面露愧色。這十幾萬百姓裡,怕至少半數人來自濟州各縣。而他則是濟州的前任知府。
“嵇仲兄,我欲現下求見陸大頭領。兄長以為能否……?”
張叔夜大驚,“此系朝政流毒所發之癥,天下有志之士皆不可解。汝霖能解?且一遭與陸賊相會,再回首便就難矣。汝霖可要想好。”那括田所之弊端,早被天下人爛熟於心,許多年來又有誰人能化解?
錢糧乃實物也。朝廷取多,則生民利少。反之則亦然。如一悖論,他張叔夜是萬想不出化解之法來的。
宗澤聞言從容一笑,“大丈夫處身立世,當有所為而有所不為。”
……
陸寨主的左右丞相都出場瞭。正在手打中,請稍等片刻,內容更新後,需要重新刷新頁面,才能獲取最新更新!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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