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無德

作者:屋外風吹涼 字數:3418

“存周,賈傢傢境已艱難至斯瞭嗎?要以此物,給傢中子弟做果腹口糧。”

孔傳禎面色肅然的看著桌幾上那塊吃瞭半塊的饅頭,淡淡問道。

任誰都看得出,這位天下文宗動瞭怒氣。

看著這塊和石塊一般硬,且佈有黴點的饅頭上的幾個牙印,眾人根本不用多想,就能看到一幕慘劇。

也難怪這位天下文宗,此刻難掩怒氣。

雖然質問的是賈政,可這饅頭,卻放在瞭賈母跟前。

這般作為,莫說賈政面紅耳赤,連賈母都坐不住瞭。

她雖貴為一等國公夫人,卻終究貴不過世襲罔替的衍聖公。

孔傳禎不僅是一等衍聖公,更是名傳天下、世所敬仰的當世文宗,且還年長於她。

是有資格質問於她的。

在那塊刺目的泛著黴點的硬饅頭前,賈母顫巍巍站瞭起來,滿面愧色,對孔傳禎微微躬身道:“老公爺,都是老身治傢不嚴,讓老公爺見笑瞭。”

此番動靜,整個大花廳都為之震動,紛紛起身。

賈政更是面色赤紅,三兩步上前,提起衣襟前擺,跪於賈母身前,羞愧難當道:“母親,都是兒子理傢不嚴,方使得母親蒙羞。

兒子大不孝,罪該萬死!”

這番話,差點沒讓後面的賈赦氣炸瞭。

這是要把他按在東路院一百年的節奏嗎?

就聽賈政又對孔傳禎道:“牖民先生,此事實與傢母無關。

之前傢母就曾發現,琮哥兒被乳母苛虐,大怒之下,命吾嚴懲乳母。

是我疏忽瞭,隻懲戒瞭他的嬤嬤……

再沒想到,還會有今日之事!”

孔傳禎嘆息瞭聲,先對賈母道:“老夫人坐吧,我料此事,必非老夫人之意。”

待賈母重新落座後,孔傳禎又對賈政道:“從周也起來吧,方才談大學,你當知大學中言:‘古之欲明明德於天下者,先治其國;欲治其國者,先齊其傢;欲齊其傢者,先修其身’。

修身、齊傢,而後治國,明德於天下!

吾輩儒生,固不及古之聖賢,明德於天下,也當做到修身、齊傢,後志於明德。”

賈政聞言起身,羞愧滿面,躬身道:“牖民先生之言,政,銘記於心!”

孔傳禎見賈傢人面色都不好看,知道做瞭惡客,心中一嘆,想瞭想,言道:“老夫人、恩候、存周,非吾不知禮,倚老賣老做惡客。

隻是有些話,吾亦不能明言。

但念在你我兩傢淵源之份,卻不得不提醒一言……

太上皇今日忽然傳旨,為先榮國太公賀百年華誕。

內中深意,賈傢不可不深思。

以賈傢的根基,自然不懼尋常風浪。

但是,涉及皇權吶……”

此言一出,如驚雷般,令賈母、賈政甚至賈赦、賈珍等人,都悚然一驚。

縱然享慣瞭富貴,可涉及宮廷皇權,他們這樣的人傢,都有一種天然的敏感性。

賈傢到瞭這一輩,當真已經沒甚豪情壯志可言瞭。

他們沒想過去朝堂上縱橫睥睨,也沒想過去執掌蒼生權柄。

他們也知道做不到,所以內心不向往。

以賈傢先祖留下的餘蔭,足夠賈傢人安安穩穩,富富貴貴的受用上幾輩子!

何苦再去沾染是非?

若是好的倒也罷瞭,可以錦上添花。

若是有風險的……

尤其是最為危詭的皇權爭端,怎敢牽連?

念及此,賈母心裡愈發不安起來,滿面誠懇的看著孔傳禎,道:“老公爺,可是有什麼瞭不得的事?

您也知道,自從國公爺過世後,賈傢就再沒人在政事堂上說話。

該不會有什麼風波殃及賈傢吧……”

“風波”這個詞,再度讓賈傢人色變。

不是他們膽小怕事,但事涉皇權,任何人都不敢,也不會小覷。

連素來剛愎自負的賈赦都不會!

孔傳禎見之,語重心長道:“皇權似海,神威如獄,誰人又敢言能看的破?

唯有以德修身,方能護得傢族周全。

老夫人,吾實不可再多言瞭。”

賈母聞言,登時動容。

之前對孔傳禎的些許不滿,徹底煙消雲散。

都不是不識好歹的人,以孔傳禎這樣超然的身份,說出這些話,其實很有些不合身份瞭。

因為君子當不言利、不畏險,當憂天下而不謀己身。

孔傳禎這種當世大德,卻實實在在的為賈傢安危謀,除瞭賈赦外,賈母、賈政乃至賈璉等,都頗為感動。

尤其是賈政,很有些無地自容。

讓這樣一個天下文宗,為瞭賈傢說出這樣的話來……

就當他想再說點什麼時,忽然見榮府大管傢賴大從外面匆匆進來,道:“來瞭宮裡傳旨的公公。”

本就有些心驚的賈傢眾人,聞言剛安頓下來的心,登時又驚慌起來。

賈母諸人甚至都站瞭起來,慌張張望……

倒是賈琮,雖依舊跪在一邊,嘴角卻微微彎起。

賈傢人,看來真真是在富貴窩中受用慣瞭。

也隻能在窩裡鬥一鬥,使使心計。

一涉及朝局風雲,天下大勢,便全成瞭無頭蒼蠅。

被人輕輕一詐,竟被唬住瞭……

他們根本沒想到,縱然真有什麼變故,可就賈傢目前來說,又做差瞭什麼?

隻一個凌虐庶子之行,還談不上什麼嚴重罪行吧?

結過就這樣被孔傳禎老公爺給忽悠的七上八下……

賈政隻當孔傳禎是一個純粹傳學的老者,卻也不想想,若真的隻是純粹傳道,又怎會隻傳播蒙學?

這老人,才是真真深諳明哲保身之道!!

他的父親前代衍聖公碌碌無為,可他卻用瞭幾十年的光景,將之前那些年,衍聖公府做過的那些醃臢齷齪之行,洗刷個幹凈。

讓曲阜孔傢,再次成瞭天下人人敬仰的士林聖地。

這樣的人,若隻是一個純粹的老頭兒,那才是天大的笑話。

隻是讓賈琮想不通的是,這位衍聖公,為何會幫他……

他原本的計劃,也不過是要借賈母和賈族眾人之勢,來壓下賈赦和邢夫人對他的苛虐和圈禁,再徐圖後事。

卻再想不到,會有今日這樣的驚喜。

但不管如何,有瞭今日這一遭,他的處境將徹底改變!

……

未幾,賈珍、賈璉親迎一位身著大紅蟒袍的大太監入內,結果所傳聖旨卻和賈傢不相幹。

是宮裡太上皇、皇上請衍聖公孔傳禎回宮用膳的。

若是尋常,孔傳禎自然不會去宮裡受罪,他也有這個資格拒絕。

可今日既然做瞭惡客,再留在賈傢吃飯也沒多少意思瞭。

雖然他已經將賈傢這夥子人都安頓糊弄住瞭……

嗯?

不對!

孔傳禎忽地發現,角落處賈琮那雙平靜的眼中,此刻正帶著感激之意看著他。

竟被看破瞭?

真真有趣!

七十多歲的老翁,此刻眼睛卻笑的和孩子般,與不到十歲的賈琮對視著。

微微頷首,道:“好好進學,日後遊學時,可來山東孔府看吾。”

賈琮幾乎忍不住顫栗,再叩首!!

這般動靜,自然又引起瞭眾人的註意。

除瞭賈赦邢夫人外,眾人都認為,賈琮真的太幸運瞭。

竟入瞭這位天下師的眼,得他老人傢如此喜愛。

有瞭此番點撥,日後他的處境必將大大改善。

然而眾人卻不知孔傳禎心中也在感慨:

有此資質之佳兒,卻被凌虐至斯。

他若真的是……

也不知到底是賈傢的幸,還是不幸。

但願他們能挽回一些吧……

……

“喲!這是怎麼……”

剛剛與李紈去準備午飯,去瞭好一會兒方折返回大花廳張羅飯桌的王熙鳳,剛一進抱廈就覺得氣氛不對。

素來高聲笑語的她,這一回隻說瞭半句,就說不下去瞭。

待進入裡面,就發現花廳內早已沒瞭孔傳禎的身影,賈傢諸姊妹並賈寶玉、賈環、賈蓉、賈薔等人也都不在瞭。

滿堂肅穆!

花廳正中間,邢夫人滿面羞愧的跪在那裡。

賈赦則面色鐵青的站在一旁。

花廳內唯一一個還在的小輩賈琮,正與賈璉一起跪在北側交椅後。

因為沒有嫡母跪著,兒子站著的道理。

連賈母都面色肅穆,甚至肅煞的不帶半分笑意,這時候,王熙鳳自然不會再插科打諢。

規規矩矩的跪在瞭賈璉身旁,瞥瞭眼身側後方的賈琮,不知該說什麼……

“你那邊就過的這般艱難,拿這個給庶子做口糧?”

賈母往日裡滿是慈和之色的眼睛,此刻凌厲之極,她盯著邢夫人,用孔傳禎方才的話詰問道。

邢夫人一臉的臊紅之色,隻覺得一張老臉丟盡,她有些委屈道:“媳婦不知此事,多半又是下面的婆子做耗……”

“你不知?連我這眼瞎耳聾的老太婆都聽說瞭,你還不知?

為給你留顏面,我幾次三番提點於你。

你倒好,變本加厲,讓整個賈傢蒙羞!”

賈母仿佛又恢復瞭當年管傢時的潑辣,絲毫不留情面的高聲喝道。

這般情形,已經多少年沒出現過瞭。

“當著都中那麼多王公侯府的面,當著那麼多文武大臣的面,當著賈傢列祖列宗的面,你就給他穿那身衣裳,讓他吃這個?

他娘雖然下.賤,可他到底姓賈,和你一樣,也是賈傢的主子!

豈能容你如此糟踐?!”

賈母震怒之下的訓斥,讓邢夫人一句話都說不出來,面色由紅變白。

自今日起,嫡母不慈的名聲,她是徹底落下瞭。

不慈不賢,大概是這個時代的女子,最惡劣的名聲。

還在好妒之上。

自此之後,她也再無資格與王夫人爭一時之長短瞭。

看著面色木然的邢夫人,賈母沒瞭繼續敲打的心思,淡漠道:“既然你養不好,就接到這邊來養吧。

二太太在這方面做的,闔族稱贊。

老公爺說的對,這個關頭,再出什麼疏漏,禍及整個賈傢就不美瞭。

記住老公爺的話,以德治傢,才能立於不敗之地。

你下去吧。”

此言一出,邢夫人面色徹底灰敗。

無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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