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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帳外已是天寒地凍、寒風肆虐,主帥大帳中卻溫暖如春。
“你也不問問仗打得怎麼樣?”朱勇白一眼徐景昌。
徐景昌親手給朱勇斟一杯燙熱的女兒紅遞給他,笑道:“先暖暖身子再說。”
“嘿,你還真沉得住氣……”朱勇接過酒杯,看一眼白瓷酒杯裡頭,泛著琥珀光芒的美酒道:“再好的酒,我現在喝起來都是苦的。”
“這還用問嗎,要是戰事順利,你這會兒也不能回來。”徐公爺的言談舉止,透著骨子裡的優雅。不緊不慢道:“不過不要緊,本來就是試探,人沒傷著就好。”
“嘿嘿,這試探代價可不小,將近三千士卒,連點浪花都沒激起來,就被人傢給滅在營門外瞭……”朱勇一臉肉疼道:“你說狗曰的王賢,不好好攻城,把勁兒全都用在修他的烏龜殼上,到底是幾個意思!”他是真心疼啊,堂堂宣府總兵,如今隻剩三萬兵卒,一下又去瞭一成,再整下去非成光桿兒司令不可。
徐景昌就不一樣瞭,他帶來瞭九萬部隊,絲毫未損,自然可以雲淡風輕道:“王賢願意修,就讓他修去唄,咱們也不上他的當,就這麼圍著八達嶺。這天一日冷過一日,倒看他能撐到什麼時候。”
“哎,也隻能如此瞭。”朱勇狠狠點頭,把被子裡的美酒一飲而盡,鬱悶無比道:“你說我平時,和他交情還算不錯,怎麼就逮著我欺負開瞭呢?”說著朱勇重重擱下酒杯道:“跟我打的時候就神勇無敵,到瞭老王面前,一下子卻成瞭烏龜!合著打來打去,損兵折將的都是我!”
“哈哈哈……”徐景昌拍著他的肩膀笑起來:“也不能這麼說,鄭亨還掉瞭腦袋呢……”
“那倒是。”朱勇聞言心情好瞭不少道:“那白癡腦袋裡全是豆汁兒,居然去找王賢的婆娘合計,不是茅坑裡打燈籠,找死嗎?!”
“不雅,不雅。”徐景昌無奈的搖搖頭,嘆瞭口氣道:“但願早點結束這一切,趕緊離開這鬼地方吧,日子實在太難熬瞭……”
“就你這還難熬?”朱勇笑罵道:“神仙般的日子好嗎?”
徐景昌搖頭笑而不語,在他眼裡,就算大同城內的生活都是在受罪,隻有回到京城,自己的安樂窩裡,那才叫神仙般的日子……
不過無論如何,兩人的心情都還算愉悅,事到如今,他們已經想象不出,王賢還能有什麼辦法,從這天羅地網中逃出……既然他想耗,那就陪他耗下去唄……
當初,阿魯臺和查可韓等人,也是這麼想的。
北京城,距離王賢兵臨居庸關已經過去瞭七天。七天裡,居庸關的每一點消息,都牽動著君臣百姓的心神。幸好,都是好消息……
當知道,王賢的大軍止步於居庸關,連進攻的勇氣都沒有,結果被趕到的定國公,率領十餘萬大軍堵在瞭八達嶺,北京城的君臣百姓才從極度恐懼中掙脫出來。看來,王賢再強,畢竟也不是神仙,在固若金湯的居庸關防線和二十餘萬大軍重重包圍之下,他是不可能威脅到京城瞭……
老百姓終於不再聚集到城門下,哭著喊著叫門出城瞭。皇帝和大臣緊繃的心弦也終於松弛下來,朱瞻基和楊士奇開始緊鑼密鼓的逮捕王賢一黨的全傢老小。一開始,他們擔心萬一王賢再創造奇跡,突破瞭居庸關,兵鋒直抵北京城下,根本就沒敢抓人。
這會兒,看到王賢一時半會兒沒有突圍的希望瞭,這才趕緊讓東廠大肆抓人。一隊隊皮靴白帽的東廠番子,帶著全副武裝的兵丁,在京城的大街小巷裡橫沖直撞,踹開一扇扇大門,將屋裡的人不分男女老幼,全都用鎖鏈串起來,驅趕到屋外。和之前抓到的犯人串在一起,就像一條長長的蜈蚣,押著他們穿街過巷,極盡羞辱之能事。
作為王賢的妹妹妹婿,銀鈴和於謙自然是重點照顧的對象。其實,兩人剛被放出來的當夜,錦衣衛的人就曾設法想把兩人送出京城,去山東避難。然而,兩人被東廠的人嚴防死守,他們住的整條胡同都被徹底封鎖,錦衣衛本事再大,也沒法在這種情況下,把兩個大活人運出去。
王賢造反的消息傳來之後,於謙和銀鈴便知道,又要被東廠的人抓去****瞭,二人不願再受辱,便把傢中柴房裡的柴火,堆在堂屋之中,又在柴火上澆瞭菜油,隻待東廠的人上門,就雙雙自焚。
這天恰好是冬至,所謂冬至餃子夏至面,這天北方人都是吃餃子的。兩口子便用傢裡最後一點面搟瞭皮兒,又把最後一個胡蘿卜切成丁,合著雞蛋拌成餡兒,便坐在堂屋中,神態自若的包起餃子來。
一旁的炭爐上燒著水,爐中炭火正旺,隻消夾出一塊炭來,頃刻間就能把整個堂屋點燃起來。
但兩人的臉上,看不到絲毫的恐懼,他們認真的捏出一個又一個形狀漂亮的餃子,整整齊齊在案板上擺好。仔細看來,你會發現,那些水餃就像用尺子卡著擺放的一樣,無論縱列還是橫列,距離都分毫不差。於謙的一絲不茍,滲透到生活的方方面面,也隻有銀鈴能受得瞭他……
一張案板擺滿,銀鈴便掀開鍋蓋,往沸騰的水裡下餃子,於謙靜靜坐在她的對面,一邊用白巾仔細擦拭著手指,一邊專註的看著妻子的面龐。爐光把銀鈴的臉映的紅彤彤的,這本是多麼幸福的冬日畫面啊,如今卻要成為永別前的最後記憶瞭。
於謙仿佛回到十幾年前的那個燈火璀璨的上元節,自己初見她時的模樣,那時的銀鈴稚氣未脫,是那樣的嬌憨刁蠻,全身上下都洋溢著無憂無慮的青春氣息。
十幾年過去瞭,她已是自己成熟美麗的妻子瞭,然而自己卻不能帶給她幸福安全的生活,今夜她就要陪自己一起走上絕路瞭。想到這裡,於謙便心如刀割,忍不住輕輕說瞭聲:“對不起。”
“怎麼說這個?”銀鈴的視線從翻滾的餃子轉到丈夫的臉上。
“當初,我要是不那麼犟,聽你二哥的安排去山東,也就不會有今天瞭。”於謙滿眼歉意道。
銀鈴輕輕搖頭。“該說對不起的是我,要不是我二哥的事情,相公還是朝廷命官,怎會有牢獄之災?”
“二哥他,也是被逼無奈而已。”於謙卻輕聲道:“算瞭,一傢人也沒必要道歉來道歉去。”
“正是如此。”銀鈴笑瞭,頓一頓,她有些遲疑的問道:“有件事一直想問你。”
“娘子請講。”於謙微笑道。夫妻倆從來都是這樣相敬如賓,感情就在這樣平淡如水的相處中俞久彌深。
“相公,到底怎樣看我二哥?”銀鈴說完輕嘆瞭一聲,這是她的一個心結,自己最敬愛的二哥,如今成瞭大明的叛逆,她真怕丈夫會像傳統士大夫一樣看他。
“二哥……”於謙停頓一下,目光堅定的回答道:“沒有錯。他從來都不想背叛朝廷,更沒有不臣之心。是那些人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一步步把他逼到今天的。”說著,於謙雙眉一挑,語氣愈加堅決道:“君之視臣如手足,則臣視君如腹心;君之視臣如草芥,則臣視君如寇仇!君子的忠誠,是給天下和百姓的,不是給一傢一姓。隻要他對得起天下百姓,在我心裡就還是君子、是忠臣!”
銀鈴聽瞭如釋重負的笑道:“二哥要是能聽到你這番話,肯定會很高興。”說著神情一黯道:“可惜我們再也見不著瞭。”
於謙伸手,拭去妻子眼角的淚珠,輕聲道:“餃子可以出鍋瞭。”
銀鈴點點頭,便拿起笊籬去盛餃子。這時,外頭響起猛烈的砸門聲,“開門開門!”
銀鈴心一沉,端著碗的手便抖瞭一下,於謙按住她的肩頭,穩穩接過碗來,“不理他們,我們吃幾個餃子再上路。”
兩碗餃子擺好,於謙將筷子送到妻子手中,便也拿起一雙筷子,夾一個餃子送到口中慢慢咀嚼起來。
在丈夫的感染下,銀鈴也跟著鎮定下來,拿起筷子,吃起瞭餃子。
這時,外頭的院門,被狠狠的踹開,東廠的番子提著鐵鏈兵刃蜂擁而入,便看到堂屋中,那夫妻倆坐在爐邊,從容不迫的吃著冬至的餃子。
番子們愣瞭一下,他們抓瞭這麼多人,還從沒見過這樣心大的呢……領頭的檔頭剛要吆喝一聲,讓人把他倆拿下,突然一下子愣住瞭。
原來他看到,堂屋裡堆滿瞭柴火,柴火上的菜油還在滴滴答答,隻要那通紅的爐火一翻倒,頃刻間,整間屋子就會被大火吞噬。
這時候就是傻子也能看出,這兩口子是要自焚瞭!
檔頭趕忙抬手阻止手下貿然行動,黑著臉道:“趕緊讓順天府送兩具水龍來!”
手下也不傻,哪敢貿然引火燒身,趕緊跑出去調滅火的水龍過來。(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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