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五章世間遊客
山谷裡的陽光似乎變成瞭一種實質的在在,照拂所至,雲霧如同被槳擾亂過的碧波一般四向蕩漾。大部分的霧氣散瞭,還有些如煙如縷的氣息滯留在絕壁之前,在那些零落無比的青青小樹間穿行著。
小石洞的上方略微突出一些,對面的山崖隔著極遠,離谷底也極遠,以范閑的耳力,也要聽半天才能隱隱聽見山谷下方傳來的聲音,想來上京錦衣衛們這時候正在谷底搜尋自己二人的屍體。
谷底應該潮濕陰暗,估計對方一時半會兒沒有什麼收獲後,終究還是會知道自己與肖恩沒有摔下山去。范閑心裡猜測,大概北齊人會以為自己和肖恩命大,沿著谷底往外搜索。不過他對於沈重的老辣不敢低估,誰也不知道對方什麼時候會把眼光重新投向這片如同明鏡般的巖面上。至於狼桃,剛剛初一交手,范閑便清楚,這個海棠的師兄果然是人世間最到底,那個秘密又算的瞭什麼呢?那個小皇帝是想得到神廟的幫助。一統天下,你這麼想去神廟,又是為瞭什麼?”
“當然有我自己的理由。”
“能不能說來聽聽?”
一老一少兩個不同歷史階段地密諜頭目,此時像村口的老人孩童一般平靜聊著天。
“嗯,說一部分吧。”范閑瞇起瞭眼睛,感覺身體有些發虛,麻黃丸的藥力要褪瞭,自己的精神有些委頓。“其實不知道你相不相信。我在這個世界上生存,更多的時候。是像一位遊客,我想走遍這個世界所有有趣的角落,而神廟……毫無疑問是最讓我感興趣的地方。”
“遊客?”肖恩用一雙血紅的眼睛盯著范閑那張喬裝後顯得平常無比地臉。
范閑笑瞭起來:“很奇怪嗎?夫天地者,萬物之逆旅,光陰者,百代之過客,既然你我是住在天地這個大客棧裡面,自然會很想看清楚客棧裡每個房間裡到底有什麼。”
“可能二樓最尾的那間房裡有條毒蛇。”肖恩很困難地往後挪瞭挪,感受著自己身體內生命化作燥熱的氣息,知道自己離死亡越來越近,下意識裡想坐的更舒服一些。
“也許是一個在木桶裡洗澡的美女。”范閑笑瞭笑。
肖恩望著這個年輕人,輕輕搖瞭搖頭:“好奇心會殺死老貓,你居然會因為這樣一個荒誕的理由冒險出手救我,結果陷入死境,此時會不會後悔?”
范閑回頭望瞭一眼深不可測的懸崖,嘆瞭口氣,沒有說什麼。
“傻瞭吧?”這是肖恩第二次說這個話,滿臉微笑說道:“為瞭一個狗屎不值的秘密,葬送瞭自己鮮活地一條生命。”
范閑苦笑應道:“也對,死亡在前,什麼秘密,都是很不重要地事情。”
肖恩忽然很古怪地看瞭他一眼,說道:“能不能求你一件事情。”
范閑心頭一震,這位老人雖然早已不復當年之勇,但身份地位擺在那裡,一路北上,何曾說過一個求字,問道:“你想說什麼?”
肖恩的聲音有些古怪:“我不怕死……但是我死後,你一個人被困在這洞裡,估摸著最後餓地極瞭,會對我的屍體感興趣。”
范閑一怔後便明白瞭老傢夥在害怕什麼,略感惡心應道:“你這老胳膊老腿的,我要啃你的肉,還怕把自己牙齒給崩瞭。”
肖恩苦笑說道:“等你真的餓極瞭,什麼事情做不出來?”
范閑皺眉道:“你連死都不怕,還怕我吃你的肉?”
肖恩定定地望著他,說道:“這個世上有很多人不怕死,但他們怕蟑螂。”他頓瞭頓說道:“我不怕死,但我怕死後被你吃瞭,那種感覺很不好。”
藥物的作用讓肖恩的精力暫時得到補充,所以他說話也漸漸變得流暢起來,身上流血的口子也早止住瞭,但是他雙瞳裡的異紅愈發的深稠,這不是什麼好兆頭。
范閑看瞭他一眼,苦笑著搖搖頭:“放心吧,你若死瞭,我馬上把你扔到山谷裡去。”他忽然眼瞳微縮,望著肖恩,輕聲問道:“老傢夥,你以前是不是吃過人肉?”
山洞裡一下子安靜瞭起來,半晌也沒有響起肖恩的聲音,許久這後,老人才面無表情說道:“當年去神廟的時候,大雪封山,什麼都沒得吃瞭,人肉也隻好吃。”
范閑心裡咯噔一聲,雖然他自小便刨墳剖屍,但想到真的吃人肉,依然忍不住有些反感欲嘔,下意識裡將目光從肖恩那雙枯幹的雙唇上離開。
肖恩嘎嘎怪笑道:“人肉,其實真的很難吃……不過當年苦荷吃的,可比我吃的要香多瞭。”
范閑心中再顫,如今高高在上備受萬民崇仰的一代宗師,北齊國師苦荷當年居然也吃過人肉?
他馬上想通瞭其中關節,肖恩既然知道神廟在哪裡,苦荷又是師承神廟之藝,那當年這兩個人一定是同時去的神廟,兩大強者居然淪落到瞭吃同伴人肉的地步,那一路上的艱險,可想而知。他隻是不明白,為什麼苦荷一定要殺死肖恩,難道僅僅是為瞭隱藏自己吃過人肉的糗事?
“你和苦荷什麼時候去的神廟?”
肖恩居然在此時閉瞭嘴,范閑就像是一個食客,面對著服務員端上來的鴨皮面皮甜醬大蔥看瞭四眼,然後眼睜睜看著服務員又端走瞭,一口氣堵在胸口,半天上不來,不由大怒道:“看在咱們都快死的份兒上,你能不能讓我死的快活一些?”
肖恩白瞭他一眼,嘲笑說道:“傻瞭吧?”
范閑嘆息道:“這秘密對於你來說,已經沒有瞭保命的用處,何苦還藏著。”
“神廟在北邊。”
很突然,很沒有預兆的,肖恩開口瞭。
“多北?”
“極北的雪地裡,沿著北牢關出去,還要走三個多月。”
此時洞外天色漸暗,范閑面色不變,心中卻有些緊張,知道自己終於成功瞭一半,至少知道瞭神廟的大致方位,他的心臟微微縮瞭一下。山風漸盛,夏日燕山上寒意微作,他看著閉目等死的肖恩,像一個朋友一樣很隨意地開口聊天:“要死的老傢夥,講講神廟的風光怎麼樣?”
肖恩沒有睜眼,輕聲喘息道:“一座大廟罷瞭,有什麼好風光?你呢?你小子是從哪個石頭蹦出來的?”
范閑有些委頓地打瞭個呵欠,說道:“我是澹州人,澹州也沒什麼好景致,就是傢裡的後園種瞭兩株樹,一株是棗樹,另一株也是棗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