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馬車上的天下,皇宮中的豆苗
眾臣略帶古怪面色從范閑的身邊走過,退出瞭太極殿,而范閑此時心中也稍有些不安,他知道呆會兒禦前對話的格局是什麼,就算自己是監察院的提司,身處其中,隻怕也會顯得格外突兀,自己的資歷年紀終究是太淺瞭些——但事已至此,他也隻好坦然而應,略帶一絲小意地跟在幾位老大臣的身後,隨著太監往殿後轉去。
三轉二回,並沒行得多遠,便來到瞭一間偏殿之中,也熬瞭二十年,才在聖上面前有瞭個位置。你這范傢小子,居然初入禦書房就能有座位!
太子看瞭大臣們一眼,對著皇帝恭敬說道:“父皇,范閑年輕,身子骨不比幾位老大臣,看他惶恐模樣,還是站著吧。”
這話說地極中正平和,不論是幾位老大臣還是范閑,都心生謝意。
此時大皇子又多瞭句嘴,說道:“記得當年父皇讓我們兄弟幾個聽諸位大人商議國是,必須得站著,是因為兒臣等日後要輔佐太子殿下治國平天下,既是聽課,那學生便得有學生的模樣……”他話沒有說完,但意思卻已經明白瞭,你范閑年紀輕輕,初涉官場,有何政績,何德何能讓我們幾個皇子來把你當老師一樣看待。
幾位老大臣也捋須搖頭——這座位看似尋常,但裡面隱著的含義卻非同小可,他們敢保證,今次禦書房中,范閑如果真的有瞭座位,不出三刻,這消息便會傳遍京都上下。
范閑正準備順水推舟,辭謝陛下,不料卻看著皇帝投來的那道淡然眼光,心頭微凜,竟是將話又咽瞭回去。
皇帝看瞭眾臣子一眼,又看瞭看自己那個雖然直爽,但性情卻顯急燥瞭些地大兒子,說道:“范閑他自然是當不起這個座位……不過今日他卻必須得坐,不為酬其勞,隻為賞其功。”
眾人不解何意,但聖上既然開口,禦書房內自然一片安靜。皇帝望著自己的幾個兒子柔聲說道:“你們若是也能把莊墨韓傢的一車書拉回來,朕也讓你們坐!”
眾人默然,心知肚明這車馬代表著什麼,雖然還是覺得這位皇帝陛下在文道虛名上有些偏執,卻也不好如何反駁。
皇帝知道眾人在想什麼,冷冷說道:“不要以為這隻是讀書人的事兒,什麼是讀書人,你們這些臣子都是讀書人。文治武功,這武功之道朕不缺,缺地便是文治上的東西……一統天下疆土容易,一統天下人心卻是難中之難,不從這上面下功夫,單靠刀利馬快是不成的。”
大皇子的臉上明顯露出瞭不贊同的神色,但父親沒有說完,自然不敢多嘴。
聽著皇帝繼續悠悠說道:“馬上可奪天下,卻不可馬上治天下。文學之道看似虛無縹緲,但卻涉及天下士子之心,想當年朕三次北伐,生生將那魏氏打成一團亂泥。誰能想到戰傢竟能趁亂而起,不過數年的功夫,便攏聚瞭一大批人才,這才有瞭如今的北齊朝廷,阻瞭咱們的馬蹄北上……他們靠地是什麼?靠的就是他們在天下士子心目當中地正統地位!天下正朔?這還不是讀書人整出來的事情……舒蕪,顏行書!你們是慶國大臣,但當年卻是在北魏參加的科舉,這是為何?”
舒大學士與顏尚書趕緊站起身來。惶恐不安。
皇帝搖搖手說道:“天下士子皆如此,如今還有這等陋風,朕不怪爾等,爾等也莫要自疑。朕隻是想告訴你們,天下正朔、士子歸心會帶來許多好處,各郡路多得良材賢吏,便在言論上也會占些便宜。”他望向大兒子冷冷說道:“朕知道你在想什麼,但如果出兵之時。能少些抵抗,能讓你治下將卒少死幾個,難道你不願意?”
大皇子默然無語。
皇帝又冷冷說道:“一馬車的舊書,能為朕多招攬些周遊於天下的士子,能為朕惜存無數將士的性命。朕賞范閑這個座,又有何不可?”
眾人總覺得有些古怪,似乎陛下是在刻意向天下示寵,而且為什麼范尚書沒有出來代子辭座?不過整個慶國便是生於戰火之中。國民們對於一統天下有壓倒一切地狂熱與使命感,陛下既然將范閑此次出使帶回來地書,與一統天下地大勢聯系在一起,誰還敢多說什麼,紛紛起身連道聖上英明。
馬車與天下能有什麼直接地關系?范閑謝過陛下賜座,滿臉平靜,不驕不燥穩坐如山,心裡卻在苦笑著。不明白這位皇帝老子為什麼非要將自己擱在火籠上面蒸烤。
紅色的絨佈拉開,露出裡面那張闊大的地圖上,地圖已經重新改制過瞭,慶國黃色的疆土正在不停地向著東北方延伸,而她的身下身後除瞭那些荒原胡地之外,已經盡歸己身。慶國疆土延伸的勢頭十分迅猛,東北方的北齊雖然看上去依然是個龐然大物,但在慶國這頭野獸地面前。卻顯得有些臃腫不堪。北齊雖然也是新興之國。但卻不止繼承瞭當年大魏的大片疆土,同時也繼承瞭大魏已然露出腐配味的官僚機構與風氣。
范閑看著那張地圖。聽著不停傳入耳中的討論之聲,身處慶國的權力中心,才第一次感受到慶國強悍地行事風格與狂野的企圖心,不免在心頭嘆瞭一聲,北方那朝廷畢竟猶有實力,再看海棠與那位皇帝陛下的念頭,這天下戰亂一起,這天下黎民不免又要遭秧,卻不知何年何月才能恢復過來。
他雖不是悲天憫人的和平主義者,但對於戰爭這種事情,實在是興趣乏乏。
皇帝此時正在與幾位大臣商議國務要事,間或聽到幾句大江堤防之事,又議及年入還有那些小諸侯國地歲貢問題,這些事情范閑一概不知,自然也不會插嘴,就算他心中有想法,此時坐在“老虎凳”上,也不會多發一言。
眾人有意無意間,就將他遺忘瞭在禦書房的一角,所以他才有閑暇心思,看著那張明顯經過改良後的地圖,不停地發呆,做著墨氏門徒的嘆息。
忽然間,一個詞蹦入瞭他的耳朵裡——內庫!他眉頭微皺,心頭漸生警惕,皇帝將自己留瞭下來,果然不是給個凳子,賞個臉面這般簡單。
“諸位卿傢都知道,內庫雖然名為內庫,但卻牽連著諸多要害。”皇帝恨聲說道:“這些年內庫搞的何其難堪,新歷三年的時候,疏浚南方河道,又遇北方降寒,朕下旨內庫向國庫調銀,哪裡知道……廣惠庫竟然連銀子都拿不出來瞭!”
廣惠庫是內庫十庫中專司貯存錢鈔的庫司,金銀卻應該是放在承運庫中,皇帝生地這個氣似乎是生錯瞭對象。但不論怎麼說,承運庫與廣惠庫都是長公主與戶部方面共同協理,雖然這十年裡,戶部根本不敢說半句話,戶部尚書范建還是趕緊站起身來請罪。
皇帝揮揮手。根本不正眼看他,繼續說道:“新政無疾而終,但朕決意在內庫上做做文章,不求回復十幾年前的盛況,但至少每年也要給朝廷掙些銀子回來。”
他說話的聲音並不高,語氣也並不如何激烈,但內裡蘊含著的威勢,卻讓諸人不敢言語:“皇妹回瞭信陽。總歸要個攏頭的大臣來做這件事情,你們有什麼好人選,報與朕聽聽。”
禦書房內這幾位大臣與皇子都知道,這不過是個過場,京都裡早就知道,陛下屬意的人選正是此時安靜坐在後方地范閑,而陛下先前“借車發揮”,大力扶范閑上位。不外乎也是先給臣子們表個態,不要在呆會兒的內庫主事人選上唱反調。
但眾人也知道其實內庫地情形遠沒有皇帝所說地那般糟糕,每年由江南各坊輸往北方的貨物,少說也要為朝廷掙幾百萬兩銀子,如果不是內庫那些非常隱秘地生意支撐著。慶國也沒有足夠的財力四處拓邊開土,一時間對於范傢生出瞭隱隱嫉妒之心。
不過既然陛下顯得如此不滿,想來日後不論誰接手內庫,隻怕每年都要頭痛上繳的銀錢數目。
想到此節。眾臣才將嫉恨地心思淡瞭些許,但縱是如此,也沒有人願意在此時提議范閑——這是臉面問題,也是經濟問題,內庫再如何難打理,主事之人每年撈的油水不會少瞭去,這些大臣們每年也要從信陽方面獲得極厚的打賞,哪有不知道的道理。
眾臣不說。范建礙於身份,自然也不好提名自己的兒子,禦書房內一時竟陷入瞭尷尬的沉默。皇帝沒有說什麼,隻是拿起瞭茶杯,淺淺啜瞭一口,臉色如常,卻沒有人發現他眼中的寒意。
“兒臣舉薦……”
“兒臣舉薦……”
禦書房內眾人一驚,這沉默竟是同時被兩人打破。而且同時發話的二位。一位是太子,一位是二皇子。這狀況可就精彩瞭。
皇帝微微點頭,說道:“說吧。”
二皇子看瞭太子一眼,微微歉然一笑說道:“太子既然有好人選,臣洗耳恭聽。”
皇帝看瞭他一眼,沒有說什麼。
太子見二皇子謙讓,他身為東宮之主,將來慶國地皇帝,自然是當仁不讓,對著父皇行瞭一禮,說道:“父皇,兒臣推薦范閑。”
禦書房裡的人都清楚,東宮拉扯范閑不遺餘力,更何況這種順水人情自然是做得的。不料陛下卻沒有馬上表態,反而問二皇子道:“你準備薦舉何人?”
二皇子微羞一笑,說道:“兒臣也是準備舉薦……范閑,范大人。”
禦書房裡依然安靜著,皇帝卻用意味深長的眼光掃瞭范閑一眼。范閑面色不變,準備起身應對,不料皇帝根本不給他這個機會,淡淡說道:“既然你們兄弟二人都認為范閑可以,那就是他瞭,秋後便擬旨意,不用傳諭各路郡州。”
話題至此,便成定局,雖然這是年前范閑與林婉兒成婚之初,宮中就議定瞭的事情,但今天在禦書房中提出通過,記錄在冊,自然不能再改。一想到范傢父掌國庫,子掌內庫,眾人地心中總會有些怪異的感覺,這等聖眷,這等榮寵,京中實在是再找不出第二傢來,再看太子與二皇子都爭著交納范閑,便知道范傢的地位在今後這些年裡,恐怕隻會往上,不會下墮,烈火烹油,不過如是!
范建與范閑父子二人趕緊起身謝恩,連稱惶恐。
皇帝沒有多在意他們,反而微笑問道:“既然定瞭,朕這才來問你兄弟二人,為何同時屬意范閑?”
太子略一思忖後笑著就道:“兒臣隻是有個粗略的想法,范尚書大人為國理財,卓有成效,范閑既然是他傢公子,想來在這方面也應該有些長才。”
二皇子也笑著說道:“兒臣也是這般想法,再說內庫多涉金銀黃白之物,總需得一個潔身自好地大臣理事才是,兒臣妄言一句,如今官場之中,貪墨成風。雖然各路郡中也有出名的清官,但多在地方,小范大人才華橫溢,世人皆知其乃文學高潔之士,由他理著內庫,想來合適。”
“噢?”皇帝面色不變,問道:“道理倒是勉強通的,可還有別的原因?”
太子與二皇子互視一眼。都覺著有些摸不著頭腦,莫非陛下是借機考較自己二人。箭在弦上,不得不發,太子隻好硬著頭皮說道:“二哥說的極是,加上內庫監察向來是監察院的分內之事,范大人既然是監察院提司,想來二司配合上,也會方便許多。”
與二皇子一路進來地小皇子。已經枯站瞭許久,腳都有些酸瞭,加上可能也聽不大明白這些白胡子大臣在和父親說些什麼,精神不免有些不濟,恍惚之中。有些奇怪,嘻嘻笑著稚聲稚語道:“太子哥哥,依你說的,這個范閑豈不是自己監察自己瞭?”
他是個小孩子。所以說話可以放肆一些,旁人也隻會以為是童真之語,但似乎是無心之語,卻直指太子先前言語地錯漏處。眾大臣雖然不敢言語,太子卻是面色微慍。
好在二皇子此時也苦惱道:“父皇,兒臣實在也想不出來瞭。”
皇帝沒有責備太子一言一語,隻是淡淡說道:“想不出來瞭?那為何先前你要保舉他?”
禦書房內眾人見聖上東一下西一下的,明明自己屬意范閑。卻偏要找兩個兒子的麻煩,實在是覺得聖心難測,隻好將嘴閉的緊緊的,生怕惹出什麼禍事來。
范閑身為當事人,更是覺得屁股下面的“老虎凳”不止紮人,更有些燙屁股。便在此時,二皇子略帶一絲不安說道:“其實……還有一椿原因,是……因為兒臣……與范大人私交不錯。”
陛下安靜地看著自己地二兒子。片刻之後。忽然笑瞭起來,笑聲顯得十分舒暢。說道:“千條萬條,隻此一條足矣……這內庫是什麼?便是皇室之庫,既然要范閑來打理內庫,他自然要與皇室足夠親近才行,范閑既然在太常寺做過,這一條親近便已足夠。”
當然足夠瞭,范閑怎麼說也假假是個郡主駙馬,怎麼說,太子,二皇子也是常喊他妹夫。太子在一旁聽著,不由在心裡嘆瞭口氣,心想老二果然厲害,居然猜到瞭父皇想要的答案,自己怎麼就慢瞭一些?
由於大軍初回,邊界初定,所以今日地議事比往常顯得久瞭些,竟是過瞭午飯地時辰。皇帝看瞭看天時,便吩咐太監們備膳,將諸大臣皇子留下來一起用膳。范閑今兒頭一次吃禦膳房弄出的東西,也沒覺得哪裡出奇,不過是些青菜魚雞之類,更讓他舒服地是,與聖上一同用膳並不像自己想像中那般難受,吃飯前也不需要再次磕頭。
太子與二皇子先前的話語全都落在瞭他的耳朵裡,知道自己是躲不瞭瞭,再看那位龍榻上地中年男子時,心裡不禁多出瞭一絲警惕與寒意——皇帝的恩寵基於某個荒謬的事實,但他並不認為一個帝王,會擁有多少親情這種難得的東西。
范閑不是一個好控制的人,他是跪也跪得,忍也忍得,聽也聽得,但有什麼事兒威脅到自身底線地時候,他會微笑著去摸自己的左小腿,跪不得,忍不得,聽不得,隻會去你媽的。
太子與皇子們老老實實地侍候陛下用膳,然後去偏殿用飯。此時聖上與幾位老臣正在閑聊,飯桌之上自然不談國事,所以議論的盡是誰傢井水沏茶極佳,某州西瓜大如巨石,如何如何,偶爾又會提到天下逸聞,自然不免提到莊墨韓辭世一事,眾人地聲音似乎都黯然起來,想來除瞭舒大學士與顏行書外,這些慶國的高官們甚至是陛下,啟蒙之時也曾經背過莊大傢的經策。
總之這頓飯,吃的比范府的傢宴還要輕松許多。范閑有些肚餓,也沒有豎耳去聽那邊談話,正挾瞭一筷子長長的上湯豆苗在往嘴裡送,忽聽著陛下指著他說道:“范閑,你過來。”
范閑一怔放下筷子。有些依依不舍地瞥瞭一眼香噴噴的上湯豆苗,臉上堆出明朗笑容,快速走到瞭聖上的矮榻之旁,看著那張雖然清瘦卻英氣十足地臉頰,他的眸子裡恰到好處地扮演出一絲激動與黯然,拱手行禮。
老臣們不知道陛下喊他過來做什麼,有些好奇地豎耳聽著。陛下笑著看瞭他一眼,說道:“還記得那日在流晶河畔的茶館裡。朕曾經許瞭你什麼?”
范閑沒有料到皇帝陛下竟然會在這些高官們的面前,將那次巧遇的事情說瞭出來,一笑應道:“臣那日不知是陛下,還與宮統領對瞭一掌,冒犯瞭聖駕,實在是罪該萬死。”
吏部尚書仗著自己三朝元老的面子,捋須自矜問道:“原來聖上與小范大人在宮外曾經見過。”
慶國的皇帝陛下在商討國事的時候,顯得不怒而威。但此時卻又顯得十分隨和,呵呵一笑將當日地事情給眾臣子講瞭一遍。范建心裡暗道荒唐,隻好再次請聖上恕過犬子冒犯之罪,其餘地幾位朝中大老卻是暗中嘀咕,難怪范閑如此深受聖寵。原來竟有這等奇遇,這小子的運氣未免也太好瞭些,又不免好奇陛下究竟許瞭范氏子什麼。
“朕曾經說過,要許你妹妹一門好婚事。”皇帝看著范閑地眼光十分柔和。竟是帶瞭一絲天子絕不應該有的自詡之色,“如今范小姐許給瞭靖王世子,你看這門婚事如何?”
范閑心頭比吃瞭黃連還苦,臉上卻滿是感動之色,跟著父親連連拜謝。而身旁的幾位老臣在微微一怔之後,也開始溜須拍馬,說陛下河畔偶遇臣子,便成就瞭一段姻緣。實在是千古佳話雲雲。
說話的聲音有些大,傳到瞭隔壁廂正在用膳的幾位皇子耳中,大皇子皺瞭皺眉,太子卻是微微一笑,更為自己拉攏范傢地決策感到英明,下意識裡去看二皇兄的臉,卻發現這位臉色不變,依然如這些年裡那般慢條斯理——甚至有些古怪緩慢而連綿不絕地咀嚼著食物。不由在心底痛罵這廝虛偽不堪。
禦書房所在殿宇內外。盡是一片歡聲笑語頌聖之聲,有誰知道范閑心頭的煩惱與苦楚。
而當范閑在餘暉之中邁出宮門。看著新街口處騎在馬上的那位世子時,他心裡的煩惱更盛。靖王世子李弘成滿臉歡愉地向他迎瞭過來,他地臉上也露著久別重逢後的喜悅,全然不見內心深處的真實情緒。
其時夕陽西沉,黑夜將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