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陳園有客
秋千越蕩越高,忽然思思似乎在高空中看見瞭什麼,趕緊著不再蹬板,任由秋千慢瞭下來,還不等秋千完全停好,就急急忙忙地跳瞭下來,連落在草地上的鞋也沒穿,就往范閑身邊跑。
旁邊扶著的幾個小丫環嚇瞭一跳,四祺正準備打趣她幾句,但看著她神情,很識道的住瞭嘴。就連這邊的三位主子也覺得訥悶,心想這姑娘發什麼瘋瞭?怎麼如此驚慌,以范府的權勢,在京都裡還會怕什麼來客?除非是太監領著禁軍來抄傢。
“府門口……是靖王爺的馬車!”
思思氣喘籲籲地跑到范閑軟榻之前,撫著起伏不停地胸口說道。范閑一怔,馬上醒過神來,從軟榻上一躍而起,喊道:“快撤!”一邊往園後跑,一邊還不忘回頭贊揚瞭思思一句:“丫頭,機靈。”
看這利落無比的身手,哪裡像是個不能上朝的病人?軟榻旁的婉兒與若若疑惑著互視一眼,也馬上醒悟瞭過來,面色微變,趕緊站起身來,吩咐下人們安排出府的事宜,又喊藤大傢的趕緊去套車。
一時間,先前還是一片歡聲笑語的范宅後園,馬上變成瞭大戰之前的糧馬場,眾人忙成瞭一團,收拾軟榻的收拾軟榻,回避的回避,給主子們找衣裳的最急,忙瞭一陣,終於用最短的時間,收拾好瞭一切,將范閑擁到瞭後宅的後門外,此時,藤子京也親自拉著馬車行到瞭門口。
“這還病著,就得到處躲。”婉兒將一件有些厚的風褸披在瞭范閑的身上,埋怨道:“小舅舅也真是的,都說瞭不用來看的。”
范閑哪有時間回答她,像遊擊隊員一樣。奮勇往馬車裡鉆進去。
林婉兒嘲諷一笑,轉臉見小姑子也是滿臉緊張,抱著一個小香爐跟著范閑往馬車裡鉆,不由大感意外,說道:“若若,你又是躲什麼?”
之所以思思瞅見瞭靖王傢的馬車,范閑便要落荒而逃,婉兒身為妻子自然明白其中道理。最近范傢和二皇子一派正在打架,李弘成被范閑不知道潑瞭多少臟水,最近這些天一直被靖王爺禁在王府之中,靖王此時來,不用說,一是來找范尚書問問事情到底是怎麼回事,二是來和范閑說道說道,至於三嘛。不用想也知道,肯定是替世子說幾句好話,順路幫著兩邊說和說和。
皇帝地親弟弟來瞭,而且這麼多年范傢子女都是把靖王當長輩一樣敬著,相處極好。如果對方來說和說和,范閑能有什麼辦法?而范閑偏生又不可能此時與二皇子一派停戰。何況多說幾句,以那個老花農骨子裡的狡慧,哪有會猜不到是范閑在栽贓李弘成。范閑可是怕極瞭這個老輩子的滿口臟話。對方身份輩份又能壓死自己,自己能有什麼輒?於是乎,當然隻好拍拍屁股,趕緊走人,三十六計,逃為上計。
聽著嫂子問話,一向表情寧靜的范若若極不好意思地回瞭個苦笑,窘迫說道:“嫂子。這時候見面多尷尬。”
婉兒一聽之後愣瞭愣,馬上想到,自傢欺負瞭李弘成好幾天,靖王府名聲被相公臭的沒辦法,這時候若若去見未來公公確實不大合適。她忽然間想到相公和小姑子都躲瞭,自己留在府裡那可怎麼辦?怎麼說,來的人也是自己的小舅舅……而且小舅舅那張嘴,婉兒打瞭個冷噤。轉手從四祺的手上取下自己地暖袍。一低頭也往馬車裡鉆瞭進去。
馬車裡的兄妹二人愣瞭,問道:“你怎麼也進來瞭?”
婉兒白瞭他二人一眼:“小舅舅上門問罪。難道你們想我一人道:“像咱們這種人,能離院長大人的院子這麼近……也算是托提司大人地福瞭。”
“那是。”侍衛頭頭有些艷羨地望瞭遠處美麗地莊園一眼。
然後兩邊坐在草地裡,開始嚼草根,放空,無聊,望天,打呵欠。
美麗的莊園裡住著陳萍萍,整個慶國除瞭皇帝陛下之外,權力最大地那個老跛子。和一般的文武百官不一樣,陳萍萍在慶國朝廷裡的地位太過特殊,而且一向稱病不肯上朝,所以才有時間長年住在城外的園子裡,而京中那個傢基本上是沒怎麼住過。
今天,范閑這個小裝病的,來看陳萍萍這個老裝病的。畢竟是來過幾次的人,所以也是熟門熟路,直接到瞭園子地門口,園上的匾額上寫著兩個潑墨大字——“陳園”,乃是先皇親題,貴重無比。
他看著門外停著的那兩輛馬車,忍不住皺起瞭眉頭,萬萬沒有想到。居然今天園子居然有客人,以陳萍萍那種孤寒的性情,監察院萬惡的名聲,一般的朝臣是斷斷然不會跑來喝茶的——今天來的客人是誰呢?
婉兒在他地身後下瞭車,隻看瞭一眼,就看出瞭頭一輛馬車的標記,微笑說道:“皇傢的人。”
范閑微微一怔。
陳園門口那位老傢人早就飛下臺階來迎著瞭,他知道面前這位年輕的范大人與天底下所有的官員都不一樣。是自傢院長大人最為看重的後輩,更是院長大人欽定的接班人,自然不敢拿派,極有禮數同時又極為小聲地說道:“是和親王與樞密院的小秦大人。”
范閑偏瞭偏頭,撓瞭撓有些發癢地後頸。大皇子與小秦?他知道那位小秦大人如今也在門下議事,已經是進入瞭朝廷中樞的重要大臣,而最關鍵的是小秦的上面還有老秦,那位前軍事院院長。如今的樞密院正使老秦將軍,這一傢子牛人,在慶國地軍方有極深的勢力。大皇子在西邊打瞭好幾年仗,與秦傢關系非淺,這樣的兩個人跑到陳萍萍府上來,是做什麼呢?
范閑站在石階之下,沒有急著進去,而在想對方這次拜訪會不會與自己有關系。雖說軍方與監察院的關系一直非常和睦,但這事兒還是有些怪異。他笑瞭笑,也不在乎自己郊遊地事情被朝廷知道,便帶著妻妹往園子裡走,他倒要瞧瞧,這個大皇子又是存著什麼樣的心思。
穿過美麗至極,裝飾也極為華貴的園亭流水,終於來到瞭陳萍萍待客的正廳。也不等人通報。范閑大踏步地闖瞭進去。本沒有想好說些什麼,但一看著廳裡一角那位正滿臉不安唱著曲的桑文姑娘。不由哈哈大笑道:“我就猜到瞭,整個京都敢強拉桑姑娘來唱曲的,也隻有你這一傢。”
原來不在抱月樓的桑文,竟是在陳園之中!
桑文是抱月樓掌櫃,又是監察院新進人員,陳萍萍把她拉來唱個曲,當然隻是說句話的問題。
笑聲回蕩在廳中,坐在主位上地陳萍萍似笑非笑地抬起眼來,看著不期而至的三位年青男女,一慣陰寒的眸子裡多瞭一絲暖意,枯瘦的雙手輕輕撫摩著自己腿上多年不變的灰色羊毛毯子,笑罵道:“你不是嫌我這裡女人多嗎?怎麼今天卻來瞭?來便來吧,還帶著自己的老婆和妹妹,難道怕我喊些女人來生吃瞭你?”
坐在客位上的兩位年青人微微一驚,扭頭往廳口的方向望去,一時間不由愣住瞭,倒是桑文停瞭曲子,滿臉微笑地站起身來,向范閑及兩位姑娘行瞭一禮。
片刻之後,其中那位身著便服,但依然止不住身上透著股軍人特有氣質地年青人站起身來,先是極有禮數地向范閑身後地婉兒行瞭一禮,然後向范若若溫和問安,這才滿臉微笑地對范閑說道:“小范大人,幸會。”
范閑見過秦恒,知道對方傢世極好,又極得陛下賞識,乃是慶國朝廷上的一顆新星,前途不可限量,拱手回禮道:“見過小秦大人。”
雖說秦恒地品秩如今還在范閑之上,但雙方心知肚明彼此的實力地位,所以也沒必要玩那些虛套。秦恒溫和一笑說道:“今日前來拜訪院長大人,沒想到還見著提司大人,秦某的運氣還真不錯。”
范閑見他笑容不似作偽,心裡也自舒服,應道:“不說日後再親近的假話,今日既然遇著瞭,自然得喝上幾杯才行。”
秦恒哈哈大笑道:“范提司果然妙人,行事大出意料,斷不提稱病不朝之事,反要盡興飲酒,讓我想打趣幾句竟也開不瞭口。”
范閑看瞭坐於主位的陳萍萍一眼,苦笑道:“當然,咱們做晚輩的,還得看主人傢舍不舍得拿好酒待客。”
陳萍萍開口罵道:“你比老夫有錢!”
秦恒面不變色。微含笑容,心裡卻是咯噔一聲,無比震驚。朝臣們一向以為范閑能夠在監察院裡如此風光,主要是因為陛下的賞識與超前培養,但此時見范閑與人人畏懼的陳院長說話,竟是如此“沒大沒小”,而陳院長的應答也是如此自然,他這才感覺到一絲異樣。看來陳院長與這位范提司的關系……果然是非同一般!
陛下地賞識固然重要,但真要能掌控監察院……最重要的,依然還是陳萍萍的態度,直到此時,秦恒才真切地認識到,眼前這個叫做范閑的年輕人,總有一天,會真正地將監察院牢牢控制在他的手中。那麼軍方……結交此人的速度,必須加快一些瞭,而不再僅僅是自己在門下替范閑說幾句好話,再借由他人的嘴向范府傳遞善意。
不過幾句對話,場間已經交換瞭許多有用的信息。范閑也明白,陳萍萍是借這個機會,向軍方表示他自身最真實地態度,加強自己的籌碼。
二人又寒喧瞭好些句。范閑似乎才反應過來,一轉身準備對安坐一旁的大皇子行禮。
按理講,他這番舉動實在是有些無禮,不過廳裡的人都知道他與大皇子第一次見面的時候就鬧過別扭,而秦恒與大皇子交好,所以不是很在意這件事情,至於陳萍萍……他可不在乎什麼宮廷禮節之類的破爛東西。
正當范閑以為大皇子會生氣的時候,他扭頭一看。自己卻險些氣瞭起來,隻見自己的老婆正乖巧地坐在大皇子地身邊,眉開眼笑地與大皇子說些什麼——娘的,雖然明知道婉兒從小就在寧才人的宮裡養著,等於說是大皇子看著她長大,兩人情同親生兄妹,但看著這一幕,范閑依然是老大的不爽。
更不爽的是。連若若居然也坐在下首。津津有味地聽大皇子說話!
范閑豎著耳朵聽瞭兩句,才知道大皇子正在講西邊征戰。與胡人爭馬地故事。慶人好武,大皇子長年戌邊,更是民間的英雄偶像人物,竟是連婉兒與若若也不能脫俗。
范閑心裡有些吃味兒,嘴巴有些苦,心想著小爺……小爺……小爺是和平主義者,不然也去打幾仗讓你們這些小丫頭看看自己的馬上威風。他心裡不爽,臉上卻是沒有一絲反應,反而是呵呵笑著,極為自然地向大皇子行瞭一禮,說道:“下官范閑,見過大殿下……噢,是和親王。”
大皇子瞧見范閑,心裡本就有些憋悶,此時聽著他這腔調,忍不住開口說道:“我說范閑……本王是不是哪裡得罪你瞭?見著面,你不刺本王幾句,你心裡就不痛快?”他扭頭對林婉兒說道:“晨兒,你嫁的這相公……實在是不怎麼樣。”
林婉兒與大皇子熟地不能再熟,見他說自己相公,哪裡肯依,直接從桌旁幾上拿瞭個果子塞進他嘴裡,說道:“哪有一見面就這樣說自己妹夫的?”
范閑呵呵一笑,妹夫這兩個字比較好聽,他自去若若下面坐著,早有陳園的下人送來熱毛巾茶水之類。雖然明知道大皇子與秦恒來找老跛子肯定有要事,但他偏死皮賴臉地留在廳中,竟是不給對方自然說話的機會。
林婉兒知道京都之外,使團與西征軍爭道的事情,這事情其實說到底還真是范閑的不是,但她也清楚范閑這樣做的原因,但既然現在已經有瞭二皇子做靶子,范閑也就沒必要再得罪一個大皇子,而且她自身也很不希望看著自己的相公與最親厚地大皇兄之間起沖突,於是下意識裡便拉著二人說話,想和緩一下兩人的關系。
這番舉動,大傢心知肚明,隻是男人嘛,總會有個看不穿的時候,所以大皇子眼觀鼻,鼻觀心,不予理會,范閑卻隻是笑瞇瞇地與秦恒說著話,問對方老秦將軍身體如何,什麼時候要抽時間去府上拜訪拜訪。
陳萍萍像是睡著瞭一般,半躺在輪椅上,說來也奇怪,就算是在自己富奢無比的傢中,他依然堅持坐在輪椅上,而不是更舒服的榻上。見此情形,林婉兒無奈何,隻好嘆瞭一口氣,若若卻在一旁笑瞭起來,一個能征善戰的大皇子,一位朝中正當紅的年輕大臣,居然像兩個小男孩兒一樣的鬥氣,這場面實在有些滑稽。
最後連秦恒都覺得和范閑快聊不下去瞭,大皇子才忽然冷冷說道:“聽說范提司最近重病在床,不能上朝,就連都察院參你都無法上折自辯,不想今日卻這般有遊興……”
范閑打瞭個呵欠說道:“明日就上朝,明日,明日。”
秦恒一愣,心想莫非你不玩病遁瞭?那明天朝廷上就有熱鬧看瞭……隻是……自己被大殿下拖到陳園來,要說地那件事情,當著你范閑地面,可不好開口。
他不好開口,大皇子卻是光明磊落地狠,直接朝著陳萍萍很恭敬地說道:“叔父,老二的事情,您就發句話吧……”他偏頭看瞭范閑一眼,繼續說道:“朝廷上地事情我本不理會,但京中那些謠言未免太荒唐瞭些,而且老二門下那些官員,著實有好幾位是真有些才幹的,就這樣下瞭,對朝廷來說,未免也是個損失。”
秦恒心想您倒是光棍,當著范提司的面就要駁范提司的面,但事到臨頭,也隻硬著頭皮苦笑道:“是啊,院長大人,陛下又一直不肯說話,您再不出面,事情再鬧下去,朝廷臉面上也不好看。”
范閑笑瞭笑,這二位還真是光明磊落,大皇子與秦恒的來意十分清楚,二皇子一派已經被監察院壓的喘不過氣來,又不好親自出面,隻好求自己的大哥出面,又拉上瞭樞密院的秦傢,對方直接找陳萍萍真是個極好的盤算,這不是在挖自己墻角,而是在抽自己鍋子下面的柴火——如果陳萍萍真讓范閑停手,他也隻好應著。
不過該得的好處已經得瞭,京都府尹撤瞭,六部裡的那些二皇子派的官員也都倒瞭或大或小的黴,范閑並不是很在意這些,反而很在意大皇子先前的那聲稱呼。
他稱陳萍萍為叔父!
縱使陳萍萍的實力再如何深不可測,與陛下再如何親近,但堂堂大皇子口稱叔父,依然是於禮不合,說出去隻怕會嚇死個人,你的叔父是誰?是靖王,而不能是一位大臣。
他在想的時候,陳萍萍已經睜開瞭有些無神的雙眼,輕輕咳瞭兩聲,說道:“老二的事情呆會兒再說,我說啊……”他指著林婉兒與若若,咳著說道:“咳……咳……你們這兩個丫頭第一次來我這園子,怎麼也不和主人傢打聲招呼?”
其實,沒有幾個人不怕陳萍萍,尤其是在許多傳說與故事中,陳萍萍被成功地塑造成為一個不良於行的暗夜魔鬼形象,林婉兒與范若若的身份雖然清貴,但面對著慶國黑暗勢力的領導人,依然有些從心裡透出來的害怕,所以一進廳後,就趕緊坐到瞭大皇子的身邊。
此時聽著老人開口,不得已之下,林婉兒和若若才苦著臉站起身來,走到陳萍萍面前福瞭一福,行瞭個晚輩之禮。
陳萍萍笑瞭一聲,開口說道:“怕什麼怕?你們一個人的媽,一個人的爹……比我可好不到哪兒去。”這說的自然是長公主與老奸巨滑的范尚書。他接著對大皇子說道:“你說的那件事情,正主兒既然已經來瞭,你直接和他說吧……他能作主。郡主娘娘,范傢小姐,幫老傢夥推推輪椅吧,老夫帶你們去看看陳園的珍藏。”
二女和桑文推著老跛子的輪椅離開瞭廳裡,隻留下范閑大皇子秦恒三人面面相覷,心想這老傢夥做事也太不地道瞭,將自己的傢當戰場留給晚輩們打架,而自己卻帶著三個如花佳人去逛園子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