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京華江南 第九十六章 內庫罷工

作者:貓膩 字數:5697

第九十六章內庫罷工

啪啪啪啪,聲音很脆,不像京都皇宮外廷杖落在都察院禦史們身上所發出的悶響,反而像是誰在為一個節奏感強烈的音樂打著節拍。

拍子隻落瞭十下便結束瞭,三位工坊的主事終於沒有像寶玉哥哥一樣有進氣沒出氣,也沒有像范老二一樣暈厥過去。

范閑大感興趣看著場間的那一幕,不免有些意外這三位主事的硬氣,被打瞭十板子,居然連哼都沒有哼一聲,他是知道自己屬下風格的人,自己既然喊打,沒有一個人敢留力氣。

三位主事趴在長凳上,衣衫被掀瞭起來,褲子也被褪瞭下去,臀背全是一道一道的紅痕,看著淒慘不堪,但他們今日受辱太重,當著范閑的面,竟是硬,能有什麼根本性的改變?就像上山獵猴一樣,你要把猴王殺瞭,那些猴子就會四散開來。你也知道,我根本不可能,也不願意長年守在內庫這處,將來我們走瞭呢?那些猴子又會從山裡跑出來,來偷咱傢的玉米吃。”

蘇文茂心頭一動,明白瞭一些什麼,提司大人比喻中說的猴子,自然就是三大坊為數眾多的司庫們,如果今日就斬瞭三大坊的主事,那些司庫們自然會老老實實地吐回銀兩,發還拖欠工人的工錢,但是那樣一來,提司大人就缺少瞭再下屠刀的機會,等日後提司大人離開瞭閩北,回到杭州,山南路遠地,那些司庫們隻怕又會重新活躍起來,而三大坊裡的工人們隻怕要迎接更慘烈的報復。

“這是擠膿包。”范閑笑著說道:“你看著臉上似乎平瞭,其實膿水還在裡面,所以我們不要著急先磨砂,而是要開擴毛孔,將所有的膿汁都擠出來。”

蘇文茂一怔,明顯沒有上過美容課,但已經足夠明白范閑的意思,笑著說道:“大人說的復雜,不就是引蛇出洞嗎?”

“引什麼引?這叫打蛇驚蛇。”范閑摸摸平整光滑的頭發,發現自己這形容似乎也不怎麼貼切,忍不住笑道:“反正三天之期,三大坊十板之辱,想來那些驕縱慣瞭的司庫們,是無論如何也不會忍地。”

“如果……有人將銀子補回來瞭,怎麼辦?”蘇文茂疑惑問道。有些擔心提司大人名聲大震之後,讓那些小猴子們沒膽量跳出來。

“懲前毖後,治病救人。”范閑很認真說道:“沒有觸犯慶律裡刑疏地司庫,隻要把銀子退的幹凈,我自然給他一個重新做人地機會,我是來管內庫,不是來破內庫地。”

“明白瞭。”

“對於敵人,我們要從中進行分化。進行疏理,分別對待,團結一切能夠團結的……看看三日後跳出來的是誰,就知道誰在拒絕本官的好意。”范閑微笑說道:“不僅僅是針對司庫們,想必長公主留在內庫的親信,也不會放過這樣一個大好機會,在信陽方面看來,我如果將司庫們都得罪瞭。內庫自然要陷入癱瘓之中,這時節,他們也一定會跳出來,你讓四處的人這兩天盯緊一些,最後擬個名單。這些不穩定的因素,我都會一一請走。”

蘇文茂終於全盤瞭解瞭,提司大人要做很徹底的清理工作,又到先前園中地對話。小意說道:“隻是……大人,副使倒是任其安那族裡的人,算是可以信任,但葉傢?”

范閑知道他擔心的是什麼,據京都傳來的消息,在大皇子與北齊大公主成婚之後數日,葉靈兒也終於嫁給瞭二皇子,而二皇子也借著這個機會。由太後出面,被從軟禁的府邸之中放瞭出來。

“不要擔心什麼,我沒有說太多,隻是讓那位葉參將最近註意一下出庫的線路,我不至於狂妄自大到可以用幾句話就收伏葉傢的人。”

范閑笑瞭起來,他讓葉參將做的事情,其實隻是為瞭防止司庫們仗著地利,偷偷將這些年吞地銀子運出去。雖然大部分贓銀肯定用在瞭買地上。但地契……司庫們的脾性決定瞭,隻可能放在自己的傢裡。

“而且不要很隨意地將葉傢與二皇子與長公主聯系在一起。”范閑想瞭想後說道:“葉秦二傢並稱於世。不是一般人想像的那般簡單,怎麼可能單方面倒向一個皇子,那也太愚蠢瞭些。就算有所傾向,但在事態沒有明朗之前,他總要賣我幾分面子,為瞭一群司庫和我翻臉,除非葉重真是嫌陛下沒將他發配的更遠一些。”

蘇文茂一凜,沒有再說什麼,領命而去。

范閑卻坐在椅上陷入瞭沉默之中,半晌後才嘆瞭一聲氣,葉靈兒終究是嫁瞭,二皇子將來會落個什麼下場呢?他不是一個仁善之人,但在抱月樓外地茶鋪中,也曾經說過,之所以要將二皇子打落塵埃,便是想留他一條性命,這一方面是因為葉靈兒的關系,另一方面隻是潛意識裡想和那個講究鐵血育子的皇帝陛下較較勁,看你會玩,還是我會玩!

數月來,葉傢被皇帝玩瞭一道,在沒有辦法之下,隻好與二皇子靠的越來越近,想到此事,范閑便是一肚子陰火,皇帝陛下深謀遠慮或許是真地,但身為帝王的多疑混帳更是不假——看來坐在不同位置上的人都有自己的局限性,坐在龍椅上的皇帝,他的局限性就是過於多疑瞭,以賜婚試探在先,毫無道理的防備漸起,十分無恥地構陷在後,生生將葉傢逼到瞭太子的對立面!

太子?那老三為什麼要跟著自己出京?

皇帝……還真不是吃稀飯地,盡弄些讓人瞧不出眉目的手段。范閑有些苦惱,旋即安慰自己,自己這個小混蛋弄不明白,說不定老混蛋也是在打亂仗,自己都不見得明白。

至於為什麼范閑極其堅決地不肯與丈母娘和解,並不是戀愛過程當中受瞭多少女婿氣,也不僅僅是對海棠說過的“看好傢業”的那個理由,最實在的原因是:如果范閑與長公主真的聯手瞭,雙方的實力相加,會強大到一種很恐怖,一種足以動搖慶國根基的地步。

而這,絕對是慶國皇帝不能允許地。

而對於沒有手握天下之權地范閑來說,目前的處世方針就隻有極大智若愚地一條:但凡皇帝老子不允許的事情,自己絕對不做,除非有人要打死自己。

以後地兩日內,初至內庫的欽差大人范閑,帶著自己貼身的七個丫環。花枝招展的四處視查工坊,對於內庫的流程漸漸熟悉瞭起來,對於當年葉傢的聲勢更添一絲感性的認識,難免會在河旁水車處撫木喟嘆,不盡滄桑之感,偶爾也與坊中的工人們坐而論道,吹玻璃之道,隻可憐他手藝太差。面相太美,吹不成功,玻璃質感卻是展露無疑。

便這麼晃瞭兩日,離官衙近些地工坊大多知道瞭新來的大人究竟是什麼模樣,對於傳說中的小范大人,雖不敢逼視,但苦哈哈們也是小意地偷瞧瞭不少眼,都說這位貴公子生的真是好看。就是手腳笨瞭些,為人倒也親善,身邊的七個丫環都生的如花似玉,隻是有一個丫環長的實在是不咋嘀,行事走路大有鄉村土風。哪裡像是大族人傢出來的姑娘。

而另一方面,軍方與監察院組成地內四道防線忽然間加緊瞭巡查工作,內庫的巡查本就是天下最嚴密的所在,驟一加緊。頓時搜出瞭些違禁之物,雖然不是內庫的技術秘要,但也是些沉甸甸的東西。

是輕飄飄地紙片,卻是沉甸甸的地契。

不出范閑所料,包括三大坊主事在內的司庫與相關官員們在三日令出臺後的第一個反應,就是將身邊最值錢地東西想辦法運出去,交給內庫外面的親友。

但在遇著嚴密的搜查之後,眾官員與司庫們終於絕望瞭。知道新來的欽差大人不會允許自己這些人轉移財產,而這些紙上財產留在身邊……天啦,三日後如果自己不將虧空補齊,豈不是要被抄傢?而且這些人的身上哪裡會幹凈,如果欽差大人要揪自己的錯處,左右都是個死字!

單達與林參將的工作明顯起瞭成效,從第二天起,就沒有人再試圖轉移傢產。而一股陰風。開始在內庫的各個府邸與三大坊之間吹瞭起來,至於吹風地源頭是誰。自然有灑出去的釘子在悄悄打聽。

是夜閩地天降大雨,河流暴漲,雖然由於堤坊實在,沒有任何問題,但那種陰風怒號,濁浪排空的氛圍,已經開始讓很多人感覺到瞭異樣。

感受到強烈危險的司庫們開始串連瞭起來,上中下,一共兩百多名司庫,面對著“三日令”都有著自己的打算,有的良心尚存的人,準備交回贓銀,重新做人,有些害怕范閑權勢的人,開始暗中準備舉報同僚不法之事,為自己謀取個清白之身,而更多地人,則開始聚集在三大坊地主事府中,竊竊私議著究竟應該如何處理此事。

三大記的三位主事被打瞭板子後,都隻能躺在床上,雖身處三地,但內心對范閑地仇恨與眼中的怨毒頗有情發一心之態,總之,他們是不肯向范閑低頭的,因為他們做的壞事太多,就算低頭,隻怕將來也逃不出一死。

而在這些司庫們的串連裡,信陽方面留在司庫的心腹,也起瞭很惡劣的作用,用遠在京都的公主殿下的名義,向眾司庫保證,朝廷首先關註的依然還是內庫的出產與利潤,而不是你們貪的這些小碎銀子。

一根筷子怎麼著?十根筷子怎麼著?總之,絕大部分的司庫們終於緊緊地抱成瞭團兒,開始像保齡球一樣砸向似乎一無所知,隻知攜美同遊的范欽差大人。

三日令的最後一天,范閑依著前兩天的規矩,上午的時候還是留在官衙裡議事,這兩天雖然司庫們一直沒有主動交贓認罪,但是官員們還是有不少已經退瞭些銀子回來,至於退足瞭沒有,那是後事,自然後論,至少這表面上的恭謹是做出來瞭。

也有些司庫暗中認罪,主動攀到監察院要當污點證人,范閑自然是一笑納之,看來對方果然不是一塊整鐵板,內庫的鑄造工藝確實不過關。

他喝著茶,看著堂外的細雨出神,心裡悠悠想昨夜的那場豪雨,今年慶國不會又遭洪水吧?看來得抓緊些時間瞭,不然父親那邊要的銀子隻怕還來不及運到大江沿岸。堤岸又會崩瞭。

“大人!”

一個惶急不堪的聲音,就像是一道悶雷炸瞭開來,將范閑從聖人之思中喊醒。

范閑納悶一看,隻見一堆官服全濕的官員跑瞭進來,這些官員們都是今天去各坊宣傳三日令最後期限地人物,怎麼都跑回來瞭?

領頭的人是內庫的二號人物,轉運司副使馬楷,隻見一臉震驚。拉著前襟,不顧地上污水濕鞋,惶急無比地闖瞭進來。

“馬大人,何事如此慌張?”范閑看著對方,微微皺眉,擺足瞭曹操的譜兒。

“大人,不好瞭!”馬楷雖然早知道司庫們一定會對三日令進行反彈,但今日驟聞此事。不由慌瞭心神,趕緊來向范閑報告。

“三大坊……罷工瞭!”

范閑微微一怔,呆呆地站在石階之上。

馬楷以為欽差大人也被突如其來的壞消息給震住瞭心神,抹瞭一把臉上雨水,苦笑說道:“這下可好。這下可好。”

三大坊罷工?這是自慶國收運內庫之後從來沒有出現過的事情!其實范閑並沒有殺人,用的手段還不如長公主當年血腥,但問題在於,范閑發出三日令。手頭又擁有長公主不曾擁有的密諜力量,再堵住瞭司庫們轉移傢產地謀圖,等若是實實在在地準備吞掉司庫們這些年來苛扣的銀錢。

銀錢是什麼?銀錢就是絕大部分世人的命,所以司庫們就敢用罷工這樣的驚天之舉來和范閑拼命!

范閑隻是略怔瞭怔,馬上就醒瞭過來,唇角浮起淡淡笑意,其實他驚的不是司庫們反應激烈如斯,他隻是想著。原來這個世界也有工潮……

“大人,怎麼辦?要不然先收回三日令?”馬楷滿臉企盼地說道,他是很不贊同范閑出三日令的,如今司庫們真的罷工瞭,內庫三大坊一日停工,朝廷便要損失多少銀子?這麼大的罪過,誰擔地起?就算你范閑傢世異於常人,不怕世人物議。但是……陛下也不會輕饒瞭你!

出乎馬楷與眾官員的意料。范閑輕撫頭上光滑發絲,活動瞭一下脖頸。臉上露出一絲隱隱興奮:“果然沒讓本官失望,弄瞭個大動靜出來……如此也好,待本官趕上前去,殺他們個幹幹……凈啊凈!”

“啊?”

眾官員傻立細雨之中,衙門木梁上一雙燕子輕輕飛舞。

滿天雨水之中,范閑穿著黑色的監察院蓮衣,領著轉運司大小官員,合計二十餘人,匆匆趕到瞭第一個喊出罷工的甲坊某處大坊外。眾官員站在坊外,發現聽不到火爐滋滋作響的聲音,坊上也沒有黑煙冒出,一片死一般地沉寂,眾人忍不住都將目光投射到范閑的身上,心想這種沉默的抗議,大人究竟準備如何處理?

沒有人知道,跟隨范閑下江南的啟年小組、六處劍手已經披著雨衣,沉默地來到瞭離大坊不遠處等待著命令。

而在更遠處,葉參將沉著一張臉,緊握著拳頭,心中忐忑地與身旁地蘇文茂有一搭沒一搭的說話,心思卻全在今日罷工的大坊之中,在二人的身後,一營刀槍在手的官兵正等待著。

甲坊罷工的人們都聚集在這間大坊之中,坊內猶有昨夜殘留的熱氣,這裡是負責煉制玻璃的所在。

范閑踏著穩定地步伐走入坊內,抬頭看瞭一眼高高的坊頂,贊嘆說道:“防雨做的不錯。”

工人們三三兩兩的縮在最後方,臉上掛滿瞭驚恐,這些下層的工人自然不知道為什麼今天忽然停工,看著新近來到的欽差大人,心裡害怕萬分。

而在工坊前方,十幾名穿著青色衣衫的司庫,強自鎮定對范閑行瞭一禮。

“為什麼沒有開工?”

“好教大人知曉。”身後還帶傷的甲坊蕭主事,用帶著怨恨地眼光看瞭范閑一眼,“昨天夜裡雨水太大,將爐子澆熄瞭,沖壞瞭模具,所以沒有辦法開工。”

主事與司庫不是蠢貨,當然知道不能明著說罷工,不然萬一范閑真地發瞭瘋,提刀將自己這些人全殺瞭,他道理上也說的過去,所以隻能找些理由,但實際上還是以罷工對對方進行威脅。

這,或許便是所謂談判地藝術。

在詩文方面,范閑可以說是個藝術傢,但他的本職工作,卻往往是沒有美感地在破壞藝術,他沉著臉說道:“模具毀瞭,爐子濕瞭,那乙坊呢?難道燙死人的鋼水也凝瞭?紡機也能發銹?”

不等那個蕭主事回話,他雙眼一瞇說道:“我看你們這些司庫們才真是腦子生銹瞭!”

根本沒有所謂的談判,范閑隻是需要有人鬧事而已,內庫技術主管的換人勢在必行,他怎舍得錯過這個機會。

“來人啊,將這個蕭主事的頭給我砍下來,用他的血暖暖爐子。”范閑一拍手掌,和聲說道。

那名蕭主事一愣,似乎沒有聽明白欽差大人這句話是什麼意思。

范閑的話音一落,穿著雨衣的監察院官員已經走入瞭坊中,一位下屬抬瞭把椅子讓范閑坐下,另有幾人已經幹凈利落地將蕭主事踹倒在地,拉到瞭離范閑約有五丈之遠的爐旁。

范閑一揮手。

他身後的運轉司官員們大嘩,馬楷副使急火攻心,惶然喊道:“大人,使不得!”

而被推到爐口處的蕭主事這時候終於醒瞭過來,知道欽差大人真的要殺自己……真的敢殺自己!他開始拼命掙紮,雙腳蹬著地上的浮土,沙沙作響,帶著哭腔喊道:“饒命,大人饒命!”

世間每多愚者,看不透世態所在,要喪命時再乞饒命,未免遲瞭些。

與那位蕭主事交好的司庫們雙眼欲裂,紛紛沖上前去,想要將蕭主事救回來。

嘩的一聲,一道雪白的刀光閃過!

一顆帶著黝黑面色的頭顱,骨碌碌地滾進瞭爐子裡,鮮血噗的噴出,擊打在爐壁之上。

大坊裡爆出無數聲驚叫,眾人都被眼前血腥的這一幕給震住瞭,小司庫們痛嚎著,驚恐著,在電光火石間同時收住瞭前行的腳步,求生的本能在這一刻終於戰勝瞭內心的狂熱。

范閑看瞭爐口的屍首一眼,又看瞭看坊後那些聚集在一起約有數百名滿臉害怕的工人們,平靜說道:“本官殺人,自然有殺人的原由。”

設置 目錄

設置X

保存 取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