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京華江南 第一百四十二章 我於樓上觀民心

作者:貓膩 字數:5034

第一百四十二章我於樓上觀民心

“滔滔江水?黃河泛濫?”

“起來吧,如今你也是明傢真正的主人瞭,當著本官的面也不用如此小意。”

范閑用有趣的眼光打量著明青達,復又端起那碗面條呼嚕呼嚕的吃著。

明青達今日暗中來到新風館,避開瞭所有的人耳目,小心無比,心中也有些緊張,畢竟此時蘇州城裡都在積蘊著那股子悲憤氣氛,明傢全族數萬人,都在看著自己這個當傢主人,如果讓人知道自己偷偷摸摸來見欽差大人,隻怕自己這個族長也做不下去瞭。

可問題是,今日見瞭,范欽差卻始終不肯說個明確話,讓明青達的心內感到瞭一絲異樣。

范閑放下瞭碗,想瞭想,說道:“別的先不要說瞭,我隻問你,你答應給我那個周先生,現在又在哪裡呢?”

明青達感到瞭欽差大人話語裡的那股寒意與逼迫,下意識地低下頭去,為自己辯解道:“那個人……青達未能控制住,讓他出瞭園子,這是青達的失誤,請大人責罰。”

“責罰?”范閑自嘲笑道:“你如今弄瞭這麼一出,我還怎麼好責罰你?”

明青達嘆瞭一口氣,說道:“大人莫非到瞭此時,還不相信我的誠意?”

范閑搖搖頭,說道:“上次在內庫大宅院裡,我就曾經說過,執碗要龍吐珠,下筷要鳳點頭,吃飯八成飽,吃不完自己帶走……做人做事與吃飯一樣,姿式要漂亮,要懂得分寸。”

他盯著明青達的雙眼:“在你我的協議當中。你賣人給我,居中調應,但並沒有涉及到後面的那些內容……這件事情你沒有向我通報就自己做瞭,如今的局面,讓本官很為難啊。”

明青達沉默瞭半晌後輕聲說道:“事已至此,為瞭不讓明傢在我手中化作煙雲,有些阻擋在前方的人,必須休息。相信大人您也能夠理解。”

“理解是一回事,你沒有經過本官的允許擅作此事,那是另一回事。”范閑訓斥道:“不要以為你借調著我地屬下入瞭園子,趁勢而為,就可以把這件事情遮掩幹凈,要知道,本官在此事中付出瞭太大的代價,如今整個江南都盯著我……你自己思考一下。怎麼把這件事情圓回來吧。”

明青達啞然,片刻後說道:“這是青達的不是,我會想辦法的。”

范閑點瞭點頭,其實心裡也並不怎麼相信面前這位心狠手辣的老狐貍。

明青達看著欽差大人的面色稍霽,這才壯著膽子說道:“大人……明園裡有人聚眾圍攻監察院官員。這事兒,總是查一下吧。”

范閑聽著這話,忍不住笑瞭起來,這位明老爺子不止心狠。而且臉皮的厚度竟是和自己也有得一拼,嘆瞭口氣說道:“這話要是讓外人聽著瞭,不知道要嚇成什麼模樣,堂堂明傢傢主,居然勸唆著監察院調查明園。”

明青達微笑說道:“不如此,豈能讓大人相信青達之心。”

“放心吧。”范閑平靜瞭下來,“我的身份地位與你不同,那個姓周地先生你沒辦法交給我。但我答應你的事情,我一樣會做到,明老六我來處理,你就不要太操心瞭。”

“不過……”他盯著明青達的雙眼,逼迫說道:“還是先前那番話,你這次陰瞭本官一道,如今全江南的人都恨不得吃瞭本官的肉,這事情你總是要想辦法處理。不然後果你也清楚。”

明青達誠懇躬身應命。又小意問道:“那老四那裡?”

范閑沉默著,沒有回答他的這句話。

明青達心裡嘆瞭口氣。知道欽差大人手裡總要多留幾個把柄,才能放心地讓自己坐在明園傢主的位置上,關於明四爺的劫囚一事,監察院拿著人證,隨時可以拋將出來,把自己打死。

范閑似笑非笑看瞭他一眼,心想明四爺這種棋子,怎麼可能現在就拿出來?如果不追究劫獄一事,那明四爺也沒什麼用處,如果追究地話,明四爺也不過是個死字,就這麼死瞭豈不可惜?

“如今你傢的情緒還激動著,關於清掃老太君心腹的事情不要著急。”范閑叮囑道,忽而又笑道:“這種事情,你比我拿手,我這話有些多餘瞭。”

明青達趕緊恭敬說道:“全仗欽差大人一路指點。”

“別介。”范閑唇角一翹,阻止道:“最後那等厲害的手段,可不是本官能想的出來地。”

“另外。”范閑輕聲說道:“等事情淡下去之後,夏棲飛認祖歸宗的事情,你著手安排一下。”

明青達霍然抬頭,用那雙平靜之中夾著復雜情緒的雙眼看著范閑,半晌後幽幽說道:“大人還是信不過在下。”

“這種光冕堂皇的話少說些。”范閑說道:“你清楚,我也清楚,你信不過我,我自然也是信不過你,夏棲飛才是我真正信地過的人,他一日不入明園議事,你我的協議就不算達成。”

明青達額的皺紋顯得愈發地深瞭,深吸瞭一口氣說道:“青城幼時與我有隙,隻怕對我恨之入骨,罷,依欽差大人令,我願退讓,可是老太君新喪……正是群情激奮之時,眾人皆知青城乃是大人心腹,讓他認祖歸宗,我怕壓不下族中數萬人的反彈。”

范閑搖瞭搖頭,直接說道:“這都什麼時候瞭?全江南人都在恨我,你以為我還在乎你那族中數萬人的反彈?這個局面是你造成的,族中人的反彈自然也要你去擺平,我隻要求結果,至於過程,那是該你操心地事情。”

明青達面色微陰,說道:“此事……實在有些為難。”

“沒有什麼為難的。”范閑嘲笑望著他,“你的手段。本官向來欣賞,老太君既已下葬,監察院也沒有資格去查驗一下什麼,不過那墳我一直派人盯著地,你為難,總好過本官為難。如果本官真的為難到瞭難以忍受的地步,就該你一世為難。”

監察院方面已經拿著足夠多關於明青達的把柄,如果明青達再起異心。范閑沒好日子過之前,明青達肯定是首先要被千刀萬剮的那個角色。事情至此,明青達自然清楚,自己這一番老辣地謀劃,雖然讓自己坐上瞭真正明傢之主地位置,卻也一屁股坐到瞭火山上。尤其是最後瞞著欽差大人的那一招,雖然讓監察院無法再對明傢如何威逼,卻也真正地激怒瞭范閑。

范閑撕下瞭臉皮。開始進行**裸地威脅。

對於這種**裸的威脅,明青達卻知道自己隻有全盤接受,自己做瞭那麼多大逆不道的事情,沒料到最後竟是全部便宜瞭對方。他憤怒地抬起頭來,看著欽差大人。說道:“大人,好算計。”

范閑毫不憤怒,笑呵呵說道:“明老爺子性喜算計人,如今卻以為被本官算計。心裡自然不舒服,不過你不要將本官看的過於厲害,我在這方面,實在是沒有什麼天分的。”

他的聲音冷瞭起來:“無欲則剛,明老爺子要求的東西太多,自然會給本官太多的機會。至於算計,本官一向以為,陰謀這種事情。總是不如力量來地直接可怕。算來算去,反誤瞭卿卿性命……明老爺子,日後還是老實一些,誠懇一些做事吧。”

明青達沉默瞭起來。

“你先回吧,還有很多事情需要你去處理,比如族中人對本官的怨念需要你去安撫。”范閑笑吟吟說道:“日後有什麼安排,我會派人通知你的。”

他想瞭想,最後叮囑道:“我知道你很忌憚那個君山會……不過。暫時不要和對方撕破臉。本官需要你們明傢依然在君山會裡有位置。”

明青達知道此時別無它法,隻有暫且如此應著。站起身來,往樓下走去,隻是那背影略發地佝僂瞭起來,老態畢現。

明青達離開之後,監察院啟年小組頭目鄧子越從簾後閃瞭出來,那張臉上的震驚之色怎樣遮掩也掩之不住,直至今日,他才知道,原來提司大人居然和明傢主人在私底下竟然有那麼多的秘密協議!

依著范閑地吩咐坐下,鄧子越張大瞭嘴,呆瞭半天,才組織清楚言語:“想不到,實在想不到。”

范閑忍不住搖瞭搖頭:“有什麼想不到的?明青達是個聰明人,知道這是朝廷的意思,他根本不指望能夠對抗朝廷,隻希望用一種比較和平的方法,為明傢數萬人保住一些生計……而在這一點上,他與他地母親有怎樣也填平不瞭的溝壑,在這種情況下,他不來找本官,又能找誰?”

“當然,我還是低估他瞭。”范閑嘆瞭口氣,“沒想到他最後玩瞭這樣一出,如此一來,江南人都盯著咱們,薛清也大感震驚,無論朝野的傾向,都讓咱們沒辦法再繼續對明傢進行逼迫。”

“一方面與官府勾結,坐穩瞭明傢主人的位置,一方面暗施狠手,挑動天下百姓的情緒,保護瞭明傢暫時的利益。這位明青達,果然沒有讓我失望。”

“隻是……他沒有算計到一點——他利用我,我也利用他,問題在於,我的底氣比他充足太多,所以到瞭最後,他依舊隻能為我所用。”

“所有的人都算錯瞭一點。”范閑正色解釋道:“包括我和薛清說地話,其實都是在嚇他……你們都以為我可以隨時掃平明傢,其實這是根本辦不到的事情,所以,我才需要利用明青達。”

鄧子越吃驚地看著若有所思的提司大人。

范閑閉瞭一下眼睛,旋又睜開,緩緩說道:“如果明傢真的反抗,我能怎麼辦?真的調黑騎入蘇州屠園?不錯,把明傢六房殺幹凈瞭,殺的血流成河,屍橫遍野。可是……這對我有什麼好處?”

他笑著搖搖頭:“一番整肅之後,倚仗著朝廷的力量,再安明園一個造反的帽子,不出半年,就可以讓整個江南噤若寒蟬,沒有一個人敢說什麼。朝廷順利地接手明傢龐大地產業,一切都如同陛下地計劃。”

他的臉冷瞭下來:“可是,這對我有什麼好處?”

鄧子越默然。提司大人重復瞭兩遍“對自己有什麼好處”,而且下意識裡把自己與陛下地計劃對立起來,讓他的心裡有些寒冷,卻不敢多說什麼。

他明白,如果真的屠瞭明園,鬧出如此恐怖的風波出來,雖然栽贓明傢造反的帽子陛下一定會承認,但是為瞭安撫江南人心。監察院一定會被嚴加制裁,而提司大人也沒有什麼好果子吃。

為朝廷辦事,收明傢於國庫,卻要付出自己地根本利益……范閑是不會幹這種蠢事的。

“這就是為什麼一開始我就要找夏棲飛,後來找明老四。最後找到瞭明青達。”范閑和聲解釋道:“江南的局勢看似混沌,實則明朗的狠,薛清是陛下心腹在一旁看著,本官隻有把水攪的更渾一些。”

“收明傢。隻能和平地收……”范閑微垂著眼簾,“弄的猛瞭,陛下隨時會把我扔出去,你應該明白這個道理。”

鄧子越心中大寒,越發不明白為什麼提司大人非要在自己面前一口一個陛下的上,不明白為什麼提司大人要把這些犯忌諱的事情講給自己聽,難道這是在試探自己?

“明老太君一直是君山會地重要人物。”范閑繼續說道:“她在位一天,明傢就不可能和平地被我拿下。所以她的死。雖然對我帶來瞭一些麻煩,但總體而言……我願意接受這個結果。”

范閑看著鄧子越的雙眼,輕聲說道:“你一直跟在我的身邊,當然知道……我很不容易。”

鄧子越在心裡嘆瞭口氣,行禮無語。

范閑走到瞭新風館頂樓的欄桿旁,瞇著眼睛,看著樓下街裡戴孝地人群,看著遠方正在趕工的香火店。知道整個蘇州都在為那個死去的老婦人忙碌。不知道多少權貴人物已經雲集此地,等待著要去靈堂拜祭。

鄧子越跟在他身後。看著下方的場景,嘆瞭口氣,說道:“對付明傢,有太多地辦法,如今這局面……似乎不是最佳的。”

范閑平靜應道:“所以說,明青達最後那招陰瞭我一道……日後再找回來吧。”

今時今日的江南,明傢老太君蹊蹺死亡,明青達暗投范閑,明傢與信陽方面表面或許還能保證什麼,但暗底下卻和往年大不一樣。而范閑坐鎮江南,兩手一張,內庫往外走私生意要大張旗鼓地弄起來,少瞭明傢的掣肘,會順利太多。

歸根結底,范閑所付出的代價,不過是那虛無縹緲的名聲二字——而在他看來,逼死明老太君,民心微亂,陛下一定會尋些由頭來旨訓斥自己一通,而這種自取其臭,卻是他很樂意的。

其實有很多內幕,影響到范閑決策的內幕消息,他並沒有告訴鄧子越。比如為什麼不能調黑騎,為什麼忌憚皇帝會扔自己出去。

范閑心裡十分清楚,如今地天下,出現自己這樣一個如此年輕的權臣,擁有瞭如此大的權勢,已然是一個異數。雖然皇帝如今還是十分相信自己,但誰知道帝王什麼時候會忽然變瞭心思?從皇帝這些年的動作看來,他是一個多疑之人,所以一直嚴厲註視著自己,嚴防自己與軍方牽扯上什麼關系。

調黑騎入州?范閑自嘲一笑,用屁股想都知道,這麼厲殺的手段一旦施展出來,會讓多少人害怕。

而最近京中戶部的那場風波,更是讓范閑清楚地看到,皇帝在還沒有下決心清除長公主勢力之前,已經開始警惕起老范傢的存在。在京都,陛下沒有通過戶部虧空一事,成功地逼迫父親下臺,那誰知道明傢之事如果鬧大瞭起來,會不會削去自己的權柄?

權力這兩個字看似簡單,卻像是毒品一樣,食之之後,再難擺脫。范閑雖然清醒,卻也舍不得將自己手中地權力稍減少許,一方面是習慣瞭權力地好處,另一方面,為瞭自保,為瞭保人,他需要手中的權力。

以退為進,先讓名聲損一損吧。

鄧子越跟在他地身邊,壓低聲音說道:“最近局勢有些緊張,依八處的意見,提司大人或許可以紆尊前去上幾柱香。”

以范閑欽差大人的身份,去祭一下明老太君,明顯可以緩和一下當前的局勢。

可是……范閑隻是面色冷漠地搖瞭搖頭,說道:“不用瞭。”

鄧子越微微一怔,不明白這是為什麼。

范閑伸出手,指著街中那些面有悲色的市民百姓們,輕聲說道:“其實,民心並不可怕,可怕是那些站在萬民之上,可以利用民心的人……我隻要讓那些人滿意瞭,百姓怎麼想的,影響不瞭大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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