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京華江南 第一百四十六章 一劍傾人樓

作者:貓膩 字數:5257

第一百四十六章一劍傾人樓

范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見看見葉流雲,是他十二歲的那一年。

那一年他伏在懸崖之上,眼中幻著奇彩,註視著懸崖下的半片孤舟,沙灘上的萬點坑,那兩個絕世的人和那一場一觸即斂的強者戰。

一位是慶國的大宗師葉流雲,一位是自己的叔。

十二歲的范閑,霸道之卷初成,眼光算不上奇佳,所以隻是贊嘆於那一戰的聲勢,卻並未停會到其中的精髓,反而是這些年來,偶爾回思其時其景,才會逐漸從回憶之中找出些許美妙處,驚駭處,可學習處。

回憶的越多,對於五竹叔與葉流雲的絕世手段,便更加佩服。有時候他甚至會覺得葉流雲那乘著半片孤舟踏海而去的身影還浮現在自己的腦中,那古意十足的歌聲還回響在耳邊。

可是萬萬沒有想到,這位慶國的大宗師,受萬民敬仰的大人物,居然會在一間青樓的最道:“君山會,本就不是你想的那般。”

范閑嘲笑道:“我當然明白,您是高高在上的大宗師,可是終究還是個人,總是需要享受地,行於天下?浪跡天涯倒是快活。可是若日曬雨淋著,哪裡有半點瀟灑感覺?每至天下一州一地,若有人應著,服侍著,崇拜著……您自然是快活瞭,而能用整個天下都供奉著您,除瞭那個君山會,還有誰能做到?”

葉流雲微笑望著他。似乎沒有想到這個年輕人竟然能如此簡單地瞧出自己與君山會的關系。

事情本來就是這般簡單,苦荷有北齊供奉,四顧劍有東夷城供奉,皇宮裡那位自然由慶國供奉,可是堂堂葉流雲呢?行於天下不歸傢。吹海上地風,撫東山地松,渡江遊湖,所有的這些。總是需要有人打理,有人照應地。

大宗師也要吃飯,也要住客棧,尤其是這種地位的人,肯定不喜歡一應俗套的馬屁,願意住在幽靜地園子中,和一些隱於山野的孤客打交道?

園子是要錢的,進山訪友也是需要盤纏的。旅行,環遊世界,其實是最奢侈的一種人生。

總不能讓堂堂大宗師去當車匪路霸。

范閑的話還沒有說完,他冷笑著說道:“可是您的孝子賢孫與君山會的關系就沒這麼簡單瞭……要在本官地手下撈人,可不是那麼簡單。君山會為您保著這雙娘們兒一般的手,難道您就打算用這雙手為君山會把天穹撐著?”

說話間,他的目光有意無意落在葉流雲扶在桌旁的那雙手上。

那雙手有若白玉,沒有一絲皺紋。渾不似老人的手。而像是從不見陽光,隻知深閨繡花鳥地姑娘傢雙手。

這是許多年前。葉輕眉推五竹入慶國京都,五竹與葉流雲第一場大戰後,葉流雲棄劍而散手大成的跡像,這麼多年來,一直沒有絲毫變化。

葉流雲聽著范閑將自己的雙手形容成娘們兒,靜若秋水的雙眸漸有沸騰之意。

談判地關鍵在於掌握對方的情緒,哪怕對方是一個高高在上的大宗師,所以范閑初一發現葉流雲心中真正的怒意將要勃發時,馬上將話風一轉,緩緩說道:“黑騎動手的時間,應該還有一會兒……如果您真是在意那園子裡的孝子賢孫……是不是應該把周先生給我瞭?”

葉流雲似笑非笑地望著他,似乎是在嘲笑他,又似乎是在看著一個無知的黃口小兒:“這時候又願意接受我的條件?”

范閑微低眼簾,心裡卻是咯登一聲,他本來想著,葉流雲既然不怕辛苦提溜著君山會地帳房先生到瞭抱月樓,當然是打著用周先生換君山會裡葉傢後人的打算。

難道,對方根本就沒有這個意思?

“我從來不接受被人脅迫下的……任何條件。”

他抬起頭來,寧靜的雙眸很有誠意地看著葉流雲那張古拙的面容:“但這並不代表,我不願意和一位值得尊敬的前輩達成某種協議。”

葉流雲聽到此時,終於有些動容瞭,嘆息著說道:“果然無恥……”

范閑微笑道:“您以武力脅迫人,我以人命脅迫人,若說無恥,其實差不瞭太多。”

葉流雲緩緩地站瞭起來。

范閑心頭大凜,面色平靜,復又打開那把已經汗濕變形的可憐扇子,胡亂搖著。

葉流雲看著他手中那把扇子,眼中閃過一絲笑意,看出來這個年輕人內心深處的真實緊張。

“不要以為,你瞭解所有地事情,你可以控制所有地事情。”

葉流雲如此說道。

“不然,總有一天,你會死的很可惜。”

葉流雲嘆息道。

“你是聰明人,但是不要過於聰明。”

葉流雲教訓道。

“你應該知道後面地事情怎樣處理。”葉流雲緩緩低頭,任由那張竹笠帽遮住自己古拙的面容。倒提粗佈縛住的長劍,走到欄邊,反手提住周先生地衣領。

此時的范閑終於感到瞭一絲無助與迷茫,堂堂葉流雲,如果不是來送周帳房給自己,又怎麼會屈尊與自己談這麼半天?

葉流雲回首,眸中煙霧漸盛,一道輕緲卻又令人心悸的無上殺意震懾住瞭范閑的身體。他最後緩緩說道:“提把劍,不是冒充四顧劍那個白癡,你這小子或許忘瞭,我當年本來就是用劍的。”

說話間,他緩緩抽出劍,雪亮鋒芒此時並無一絲反光,仿似所有的光芒都被吸入那隻穩定而潔白的手掌中。

范閑眼簾一跳,集蓄心神。拼命將舌尖一咬,痛楚讓自己清醒瞭少許。生死存恨之際,什麼計謀鬥智都是假的,他惶惶然將身後雪山處洶湧地霸道真氣盡數逼瞭出來,運至雙拳處。往前方一擊!

擊在桌上。

伴隨著一聲怪異地尖叫,范閑整個人被自己霸道的雙拳震瞭起來,身子在空中一扭,就像一隻狼狽地土狗一樣。惶惶然,淒淒然,速度十分令人驚佩地化作一道黑線,往樓外沖去!

范閑掠到瞭長街之上,整個人飄浮在空氣中,雙眼裡卻全是驚駭之色,即便此時,他依然能感覺到身後那一抹厲然絕殺的劍意在追綴著自己。似乎隨時可能將自己斬成兩截。

所以他一擰身,一彈腿,張口吐血,倏然再次加速,在空中翻瞭三個筋鬥,腳尖一踢對面樓子的青幡,借著那軟彈之力,再化一道淡煙。落到瞭街面上。

六名虎衛與監察院的劍手早已沖瞭過來。將他死死地護在瞭中間,層層疊疊。悍不畏死地做著人肉盾牌。

不過一剎那,范閑便感覺自己的身周全部是人,根本看不到外面是什麼情況,一絲感動一閃即過,全身復又晉入最靈敏的狀態之中,隨時準備逃命!

然而長街之上一片安靜,一片詭異的安靜。

范閑不敢妄動,躲在護衛們地身後,不知道過瞭多久,他才感到瞭一絲蹊蹺,吩咐屬下們讓開瞭一道小縫。

葉流雲已經不在抱月樓中。

順著那些緊張的半死的下屬露出的那道縫隙,范閑看著蘇州城直直的長街盡頭,一個戴著笠帽地佈衣人,正拎著一個人,緩緩向城門處走去。

雖是緩緩地走著,但對方似乎一步便有十數丈,漸漸遠離。

范閑咽瞭口唾沫,潤瞭潤火辣的嗓子,滿臉疑惑地從人群裡鉆瞭出來,站在長街之上,看著遠方葉流雲的背影發呆。

高達已經從對面樓下來,看到平安無事的提司大人,大喜過望,顫抖著聲音說道:“大人,沒事吧?”

范閑將有些顫抖地雙手藏在身後,強自平靜說道:“能有什麼事?”

說話的時候,他看著葉流雲的背影消失在城門之中。

便在此時,誰也沒有察覺到抱月樓頂樓,除瞭高達斬出的那個口子之外,漸漸又有瞭些新的變化。在范閑雙拳擊碎的桌礫之旁,粗大廊柱上近半人高的地方,那層厚厚的紅色油漆忽然間裂開瞭一道口子。

范閑逃命時扔下地那折扇卻不知所蹤。

漆皮上的口子嗤的一聲裂的更開,就像是一道淒慘的傷口,皮膚正往外翻著,露出裡面的木質。

然而……裡面的實木也緩緩裂開瞭!

裂痕深不見底,直似已經貫穿瞭這粗大的廊柱!

其實不止這一根柱子,整座抱月樓頂樓地木柱、欄桿,廂壁、擺投、花幾,沿著半人高地地方都開始生出一道裂口,裂口漸漸蔓延,漸漸拉伸,逐漸連成一體。就像是鬼斧神工在瞬間沿著那處畫瞭一道墨線。

隻是這線不是用墨畫的,是用劍畫地。

喀喇一聲脆響,首先傾倒的,是擺在抱月樓頂樓一角地花盆架,花盆落在地板上,砸成粉碎。

然後便是一聲巨響。

長街上早已清空,隻有范閑與團團圍住他的幾十名親信下屬,聽著聲音。這些人們下意識抬頭往右上方望去。

然後所有的人都目瞪口呆,包括范閑在內也不例外,所有的人眼中都充滿著震驚與恐懼,所有人的嘴巴都大張著,露出裡面或完好潔白,或滿是茶漬,或缺瞭幾顆的牙齒,以至於那漸漸漫天彌起的灰塵木礫吹入他們的嘴中。他們也沒有絲毫反應。

抱月樓塌瞭!

準確地說,應該是抱月樓的頂樓塌瞭。

更準確的是說是,抱月樓頂樓的一半,此時正以一種絕決的姿態,按照完美的設計。整整齊齊地塌瞭下來,震起漫天灰塵!

灰塵漸伏,所有人都看清楚瞭,抱月樓頂樓就像是被一柄天劍從中斬開一般。上面的全部塌陷,隻留下半截整整齊齊的廂板與擺設。

斷地很整齊,斷口很平滑,真的很像是一把大劍從中剖開一般。

當然,此時所有人都清楚,這確實就是被一個“人”用一把劍剖開的。

眾人的心裡重新浮現出最開始的那種感覺——這個人,不是人。

范閑是長街之上第一個閉上嘴巴地人,他看著早已杳無人跡的城門處。再回頭看瞭一眼自傢的半闕殘樓,忍不住重重地拍拍自己的臉,說服自己這是真實發生地事情。

等監察院眾人及虎衛們回過神來,投往范閑的眼神便有些古怪,充滿瞭震驚與後怕,還有些不解,心想提司大人是怎麼活著出來的?

這個問題……范閑自己也不是很清楚。

“鄧子越。”范閑的嗓音有些嘶啞,眼圈裡充溢著不健康的紅色。一面咳著一面說道:“你去一趟那邊。”

鄧子越這時候明顯還處於半癡呆狀態下。等范閑惱火地說瞭兩遍,才醒瞭過來。趕緊應瞭聲。

范閑將他招至身前,壓低聲音說道:“如果……我是說如果,有人投降,那就一定保住對方的性命。”

鄧子越微愕,抬頭看著提司大人。

范閑的眼中閃過一絲懍然,說道:“把人帶回來……不,讓黑騎直接送回京都。”

他在心裡嘆息著,再不要和自己扯什麼關系瞭,你們長輩的事情,讓你們長輩自己去玩吧,自己再經受不住這等精神上地折磨瞭。

鄧子越領命,回頭看瞭一眼那半截殘樓,忍不住吞瞭一口口水,顫著聲音問道:“大人,那人究竟是誰?”

范閑瞪瞭他一眼,說道:“高達不是說是四顧劍?”

鄧子越不愧是二處出身的心腹,很直接反駁道:“院報裡寫的清楚,四顧劍還在東夷城……”

范閑直接截斷瞭他的說話,大怒說道:“看看這破樓!對方是大宗師!他的行蹤是我們那些烏鴉能盯得住的嗎?”

鄧子越不解范閑因何發怒,趕緊領命尋馬出城而去,急著去與黑騎匯合。

鄧子越走後,范閑依然站在長街之上,不肯回華園,下屬與虎衛們勸不動他,隻得陪他站著。

范閑忍不住又看瞭一眼自傢的半截破樓,想說什麼,又忍瞭下來。

過不多時,監察院有快馬回報。

“報,已出城門。”

又過數時。

“報,已過晚亭。”

最後又有一騎惶然而至。

“報,已過七裡坡。”

七裡坡離蘇州城不止七裡,已經是上瞭回京都的官道,足足有二十餘裡地。眾人雖然怎麼也不敢相信,那位竹笠客居然能在這麼短地時間內走出二十裡地,但一想到對方地身份,便有些理解瞭。

確定瞭那位一劍斬半樓的絕世強者離開瞭蘇州城。所有地人松瞭一口氣,虎衛高達抹瞭抹額頭的冷汗,湊到范閑身邊,輕聲說道:“大人,要安排人攔?”

“誰攔得住?”

高達一想,確實自己說瞭個蠢話,連忙說道:“得趕緊寫密報,發往京都。”

范閑皺眉說道:“隻怕來不及。不過總是要寫地。”

“鄧迪文。”他喚來啟年小組裡另一名成員,此人正是前些天負責保護夏棲飛的原六處劍手,鄧子越不在身邊的時候,就以他最得范閑信任。

范閑也不避著高達,直接冷聲說道:“你通報一下總督府衙門,明天再去明園,把明傢的那些私兵都給我繳瞭。”

高達在一旁聽著,心頭微凜。確實沒有想到,在這樣危險的一刻過去之後,提司大人首先想到的,便是如何利用此事謀取利益。

欽差遇刺,這是何等大事。如今江南民怨正盛,眾人肯定會聯想到明傢……借此事再次削弱明傢,同時也可以稍減百姓們對於明老太君之死的怨懟之意——高達對於提司大人真是佩服的五體投地瞭。

確認葉流雲離開瞭蘇州城,范閑地心裡也無由放松瞭下來。隻是他的心中依然存有大疑惑,大不解,不過卻是根本無法與人去言,再看身邊這半截破樓,他忍不住陰鬱著臉罵道:“這要花多少銀子去修?這個老王八蛋!”

眾人聽得此話,無由一驚,旋即一怔,都不敢開口瞭。長街上又是一片安靜,誰也想不到,提司大人居然敢在大街之上痛罵……一位大宗師。

范閑看著眾人古怪神情,無來由一陣惱火湧起,破口大罵道:“這是我傢的樓子,別人拆樓,我罵都不能罵瞭?那就是個老王八蛋!”

高達心裡那個復雜,恨不得去捂著提司大人的嘴。卻又沒那個膽子。不免對提司大人更加佩服,果然是個膽色十足的絕世人物。

范閑先前單身在樓上應對。已讓這些下屬們驚佩莫名,後來居然能活著下來,而且成功地讓那位大宗師飄然遠去,眾人對提司大人更是佩服到骨頭裡。

當然,眾人最佩服的,還是范閑事後居然還敢臨街大罵。

就在眾人佩服和贊嘆的眼光中,范閑咕噥瞭兩句什麼,卻沒有人聽清楚,隻是看見他身子一軟,便要跌坐在長街之中。

一片花色飄過,一個姑娘傢扶住瞭范閑的身子。

眾人識得此人,知道是提司大人地紅顏知己,所以並未緊張,隻是有些擔心,看來對上超凡入聖的大宗師,提司大人終究還是受瞭內傷。

眾人趕緊跟著前面的那一對年青男女往華園而去,而此時,總督府的士兵們才珊珊來遲。

范閑微偏著身子倒在姑娘傢的懷裡,嗅著那淡淡地香味,忍不住埋怨道:“人都走瞭,你才敢出來。”

海棠臉上閃過一絲歉意,說道:“我打不過他。”

范閑忍不住翻瞭一個白眼:“誰打得過這種怪物?”

海棠擔心問道:“受瞭內傷?”

“不是。”范閑很認真地回答道:“在樓上裝的太久,其實腿……早嚇軟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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