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海風有信
自從重生之後,更準確地說,是自從由澹州至京都之後,范閑坐著黑色的馬車,穿著黑色的蓮衣,揣著黑色的細長匕首,行走在黑暗之間,渾身上下,由內及外乃是通透一體的黑色。
今日在海上,在這寬闊碧藍的海上,那艘船卻是純凈的,桅桿高聳,白帆有如巨鳥潔翼,似要向著天邊的那朵白雲穿進去。
那個跛子丹中尉曾經將自己捆在桿頭,對著滿天的驚雨與驚天的海浪痛罵著世道的不公。而此時爬在最高桅桿大東山的慶廟真有玄妙,不少無錢看醫的百姓,上山祈福之後,便會得到神廟的保佑,身染重疴便會不治而愈。
兩座東山,當然是海濱的這座更大,更出名,更神奇,所以世人皆知眼前這座山為大東山,而稱京都左近那山為小東山。
范閑前世雖是個唯物主義者,但今世卻是堅定的唯心主義者,看著這大東山的石壁,忍不住瞇起瞭眼睛,再次湧現起如同第一次進慶廟時地感觸,難道這世間真有冥冥地力量在註視著自己?
是神廟嗎?
他下意識裡搖搖頭。
隱隱可以看見大東山另一面那些穿行在山林裡的山道,就像是一些細細地線,將那層厚厚的綠衣裳,牢牢疑在大東山這裸如赤玉的身體上。
范閑的目力極佳,所以還能看見在東山之顛,有座黑色的廟宇,正漠然在對著崖下的海面,以及正前方的朝陽。
他下意識裡笑瞭笑,心想日後自己不會又要從在這塊石壁上練習爬墻吧?這難度未免也太高瞭些。
大東山沒有多久便被甩在瞭船的後方,也被甩在瞭船上人們地腦袋後方。除瞭贊嘆瞭幾句之外,沒有人再多說什麼,回到瞭各自的工作崗位之上。
洪常青卻是註意到欽差大人比先前似乎要顯得沉默瞭一些,隻是坐在躺椅上發呆。
一隻活蹦亂跳的猴子忽然間變回瞭那隻會進行思考的猴子,肯定是發生瞭什麼。
但洪常青也不敢去問,隻是老老實實站在范閑的身後,隨時遞上酒水與水果零食。
“什麼時候到澹州?”范閑忽然開口問道。
洪常青愣瞭愣,去問瞭問水師校官。回來應道:“下午。”
范閑點點頭,忽然嘆瞭口氣。
洪常青想瞭想,猶豫著開口問道:“大人因何嘆氣?”
這下輪到范閑愣瞭,他沉默瞭半天沒有回話。因為他發現瞭一個有些好笑,又並不怎麼好笑的事實,跟在自己的心腹……不論是最開始的王啟年,還是後來地鄧子越、蘇文茂,在跟自己久瞭以後。似乎都會往捧哏的方向發展,雖然不是所有人都有老王那樣的天賦。
比如這句“大人因何嘆氣?”
是不是很像那句“主公因何發笑?”
范閑苦笑著,這才想明白瞭這件事情裡的根源,這些心腹之所以湊著趣,不是因為旁的。隻是因為自己是主公,他們有意無意間都會拍自己馬屁,哄自己開心,替自己解憂。
想來想去。似乎也就是小言同學氣質異於常人啊。
范閑笑瞭起來,順著洪常青的話說道:“近鄉情怯,人之常情。”
他在澹州生活瞭十六年,離開瞭兩年多,驟要回傢,總是要有些莫名的情緒,不知奶奶身體可好,府上那些丫環們嫁人瞭沒。崖上的小黃花還是那麼瑟瑟微微地開著?自己離開以後,還有沒有人會站在屋頂上大喊下雨收衣服?自己自幼夢想地紈絝敵人,有沒有產生?……冬兒,冬兒,你的豆腐賣的怎麼樣?
洪常青呵呵笑瞭笑,卻不知道提司大人怯的是什麼,心想您已經是朝廷重臣,以欽差大人的身份返鄉。正是光宗耀祖。錦衣日行,應該是快意無比。怎麼還這般擔心?
范閑看瞭他一眼,問道:“你地傢鄉就是在泉州?”
“是啊,土生土長的。”
“嗯,什麼時候找機會回去看看吧。”
“是。”
兩個人身份不同,自然也沒有太多話可以聊。范閑沉默瞭一會兒後說道:“上岸之後,馬上去拿最近這幾天的院報。”
洪常青一聽提到瞭公事,面色一肅,沉聲應道:“是。”
便在這一剎那,范閑已經提前結束瞭幾天的逍遙海上遊,回復到自己應該扮演地角色中,而將那個猴子似的自己重新掩藏瞭起來。
他的薄唇微抿著,英俊的面容上沒有什麼多餘的表情。
“向江南傳令,所以手段繼續,但不要過度,一切等我年後從京都回來再說。”
“是。”
“你跟在我身邊,膠州過來的那七個人讓他們去江南,幫幫鄧子越。”
“是。”
膠州事變中亮瞭相的八名監察院官員都被范閑帶走瞭,因為處置膠州事變用的手法比較粗暴,軍中一天沒有肅清,范閑可不願意自己地手下去承擔這種風險。老秦傢那位子侄輩的人已經接手瞭膠州水師,對於參與瞭事變的一千多名官兵如何處置,如何在不引起大騷動的情況下肅清,是老秦傢需要考慮的事情,范閑不用再管。
他隻是擔心自己的門生侯季常,關於膠州水師走私的事情,季常出瞭不少力,問題是范閑目前還必須把他放在膠州,年後朝廷的嘉獎令一至,季常定然是要升官地,而且膠州有吳格非在,那個聰明人應該知道怎麼處理。
至於那位……許茂才……范閑微微笑著,就讓他繼續埋著吧,說不定哪天就有用瞭。
發現提司大人重新陷入沉思之中,洪常青不敢打擾,安靜地在一邊等候著。范閑忽然開口問道:“你是不是很急著把明傢剿瞭?”
洪常青自從小島上活下來後,便一直陷入在那類似場景地惡夢之中,此時驟然聽著提司大人說破瞭自己隱藏極深的心事,面色一懼,跪瞭下去:“下官不敢打擾大人計劃。”
范閑微笑著說道:“明傢啊……蹦噠不瞭幾天瞭。”
下江南耗時耗力如此之大,雖然看似明傢依然在茍延殘喘著,但范閑清楚,花瞭這麼大地代價,自己早就已經給明傢套上瞭一根繩索,就像明青達套在他母親脖子上的那根。
明老太君死瞭,那繩索隻是需要後來緊一緊。明傢也已經死瞭,隻是看范閑什麼時候有空去緊一緊。明青城,四爺,招商,內庫……范閑很滿意自己的成果。
下午時分,大船繞過一片銀沙灘似的海灣,便能遠遠瞧見一座並不怎麼繁忙的海港,海港四周有海鷗在上下飛舞著,遠處夕陽照耀下的海面微微起伏,如同金浪一般,金浪下卻隱著玉流,應該是魚群。
洪常青看著那些海鷗,忍不住厭惡地皺瞭皺眉頭。
范閑站起身來,看著海港處準備迎接自己的官員,看著那些提前就已經到達瞭澹州,準備迎接自己的黑騎,忍不住笑瞭起來。
澹州到瞭,海上生活結束瞭,在這一刻,范閑有著雙重的懷念,雙重的感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