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章傷心小箭
正是盛夏之末,整個大陸都籠罩在高溫之中,這片蒼茫群山雖然鄰近大海,卻因為地勢的原因,無法接納海風所挾來的濕潤與涼意,隻是一味的悶熱,所以山林中才會有那樣濃烈腐爛的氣味,那麼多令人心悸的危險。
山,如果燕小乙沒死,以他此時這種狀態。也隻有被殺的份兒。
既然如此。何必再去理會?
可他必須要理會,因為人世間還有許多事情等著他去做。片刻之後。安靜地令人窒息的草甸上,出現瞭一個虛弱的人影,范閑拖著重傷的身軀,拄著那把狙擊步槍,一步一步,穿過草甸,向著那片血泊行去。
先前地時候,范閑總覺得三百米太近,近到讓他毛骨悚然,然而這時候,他卻覺得這三百米好遠,遠到似乎沒有盡頭。
等他走到燕小乙的身邊時,他已經累的快要站不住瞭,兩隻腿不停地顫抖著,那件世間最珍貴的武器,支撐著他全身的重量,精細的槍管深深地陷入泥土之中。
范閑不在乎瞭,再怎樣強大的武器,其實和拐棍沒有多大區別,如果人不能扔掉拐棍,或許永遠也無法獨自行走。
他看著血泊中的燕小乙,眼睛瞇瞭一下,眉頭皺瞭一下,心情一片復雜,不知道應該生出怎樣地情緒。
鮮血早已流盡,已經滲入瞭青青草甸下的泥土之中。燕小乙的左上部身體已經全部沒瞭,變成瞭一些看不清形狀的肉沫,看上去就像是一個被人捏爆瞭的西紅柿,紅紅的果漿與果肉胡亂地噴塗著,十分恐怖。
范閑自幼便跟著費介挖墳賞屍,不知看過瞭多少陰森恐怖的景象,但看著眼前的這一幕,依然忍不住轉過瞭頭去。
很明顯,范閑地那一槍仍然還是歪瞭,不過反器材武器地強大威力,在這一刻得到瞭充分的展示。遭受到如此強大地打擊,即便是這個世界九品上的強者,依然隻有付出生命的代價。
范閑平復瞭一下心情,轉回瞭頭,走到瞭燕小乙完好無損的頭顱旁邊,準備伸手將這位強人死不瞑目的雙眼合上。
然而……他看到瞭那已經散開的瞳孔,卻停住瞭動作,似乎覺得這個人還是活著的。
“也許你還能聽見我的話。”范閑沉默瞭一會兒,開始說道,話聲中夾著壓抑不住的咳嗽,“我知道你覺得這不公平,但世上之事,向來沒有什麼公平。”
燕小乙沒有絲毫反應,瞳孔已散,瞪著蒼天。
范閑沉默瞭少許後說道:“你兒子,不是我殺的,是四顧劍殺的,以後我會替你報仇的。”
不知道為什麼在燕小乙的屍體旁,范閑會撒這樣一個謊。其實他的想法很簡單。他覺得這種死亡對於燕小乙來說不公平,對於這種天賦異稟的強者而言,死地很冤枉,而他更清楚一個人在臨死之前會想什麼。
比如燕小乙心裡最記掛的事情是什麼——如果說讓燕小乙認為自己是殺燕慎獨的兇手,而燕小乙卻無法殺死自己為兒子報仇,這位強者隻怕會難過到極點。
這句話,隻是安一下燕小乙的心。然而燕小乙的眼睛還是沒有合上。范閑自嘲地笑瞭笑,心想自己到底是在安慰死人。還是在安慰自己呢?
他輕聲說道:“他們說的沒有錯,你的實力確實強大,甚至可以去試著挑戰一下那幾個老怪物。所以我沒有辦法殺死你,殺死你的也不是我。”
沉默瞭片刻後,范閑繼續說道:“這東西叫槍,是一個文明地精華所在……雖然這種精華對那個文明而言並不是什麼好事。”
燕小乙的眼睛還是沒有闔上,隻是頸骨處發出咯的一聲響,頭顱一歪。落在瞭自己的血肉之中。這位九品強者早已經死瞭,隻是被子彈震碎的骨架,此時終於承受不住頭顱的重量,落瞭下來,如同落葉。
范閑一愣。怔怔地看著死人那張慘白塗血的臉,久久不知如何言語,許久之後,他抬頭望天。似乎想從藍天白雲裡找到一些什麼蹤跡。
善戰者死於兵,善泳者溺於水,而善射者死於矢,這是人們總結出來的至理名言,箭法通神地燕小乙,最終死在瞭一把巴雷特下。不論結局是否公平,不論過程是否荒唐,可那灘滿一地的血肉證明瞭這個道理的血腥與**。
燕小乙是范閑重生以來殺死的最強敵人。他對地上的這灘血肉依舊保持著尊敬,尤其是這一天一夜地追殺,讓他在最後的生死關頭,終於明白瞭一個道理,想通瞭一件事情,這對他今後的人生,毫無疑問會起到非常大的作用。
他過於怕死,所以行事總是謹慎陰鬱有餘。厲殺決斷無礙。但從來沒有擁有過像海棠那樣地明朗心情,王十三郎那樣的執念勇氣。直到被燕小乙逼到瞭懸崖的邊上。他才真正的破除掉心中的那抹暗色,勇敢地從草叢中站瞭起來,舉起瞭手中的槍。
他從此站起來瞭。
保持著對燕小乙的尊敬,范閑在習慣瞭這一灘血肉之後,依然開始無情地進行後續的工作,取下瞭對方屍體旁邊地纏金絲長弓,費力地將那半缺殘屍拖著向懸崖邊上走去。
站在懸崖邊,他測量瞭一下方位,然後緩緩蹲到地上,揀瞭塊石頭,開始雕琢屍塊。此時陽光極盛,藍天白雲青草之間,一個面相俊美蒼白的年輕人拿著石塊不停地砍著身邊的屍體,血水四濺,場面看著極其惡心。
他將燕小乙的半片屍體和那塊石頭都推下瞭懸崖,許久也沒有傳來回聲。
做完這一切,他已經累的夠嗆,胸口處的劇痛,更是讓他有些站不住,十分狼狽地一屁股坐到地上,腦中有些暈眩。
他知道自己必須休息療傷瞭,草叢裡殘存的肉沫內臟應該用不瞭幾天,就會被這片原始森林裡的生靈消化掉,而他還必須把重狙留下地痕跡消除。
他咳瞭兩聲,震地心邊穿過的那枝小箭微顫,一股撕心般地疼痛傳開,令他忍不住悶哼瞭一聲。
並非同一時刻,離那片山頂奇妙草甸遙遠的大東山頂,在那片慶廟的建築中,被圍困在大東山的慶國皇帝,隔著窗戶,看著窗外的熹微晨光淡淡出神。
“不知道那孩子能不能安全地回到京都。”他緩緩說著,這應該是慶國皇帝第一次在外人面前,表現的對范閑如此溫柔。
洪老太監微微一笑,深深的皺紋裡滿是平靜,就像是山下沒有五千強大的叛軍,登天梯上並沒有緩緩行一來一位戴著笠帽的大宗師。
“小范大人天縱其才,大東山之外也沒有什麼瞭不起的人物。”洪老太監溫和說道:“路上應該不難,關鍵是回京之後。”
“京都裡的事情不難處理。”慶國皇帝微微笑道:“朕越來越喜愛這個孩子。這一次再看他一次。”
洪老太監在心裡嘆瞭口氣,心想既然喜愛,何必再疑再誘,這和當年對二皇子地手法又有多大區別?
皇帝不再談論逃出去的私生子,轉身望向洪老太監,平靜說道:“這次,朕就倚仗你瞭。”
洪老太監依然佝僂著身子,沉默半晌後緩緩說道:“奴才是慶國的奴才。自開國以來,便時刻期盼著我大慶朝能一統天下,能為陛下效力,是老奴的幸運。”
這不是表忠心,皇帝與老太監之間,並不需要這些多餘的話。可是時至今日,大軍圍山,洪老太監依然緩緩地說瞭出來。就像是迫切地想將自己的心思講給皇帝知曉。
皇帝靜靜地看著洪四癢,臉色的神情漸趨凝重,半晌後他雙手一揖,對著洪老太監拜瞭下去。
以皇帝至高無上的身份,向一位太監行禮。這當然是難以思議地情景,然而洪四癢卻無動於衷,平靜的甚至有些冷漠地受瞭這一禮。
皇帝直起身來,臉上浮現著堅毅神情。說道:“朕許給你的,朕許給慶國的,朕許給天下的……將來,朕會讓你看到。”
天色早已大明,濃霧早已散去,叛軍中營在大東山腳下幾排青樹之後的小山坡上,那位全身黑衣的叛軍統帥平靜地看著山門處的動靜,寧靜地眼神裡滿是平和。全沒有一絲激動與昂揚。
“不再攻瞭,沒用。”黑衣統帥對身邊人平和說著,就像是在說一件傢長裡短的事情,態度很溫和,卻又不容人置疑。
背負長劍的雲之瀾看瞭這位神秘人物一眼,眉頭微皺,雖然不贊同對方的判斷,但卻沒有出言反駁。此次大東山的圍殺。便有如註定驚動天下地風雷,身為劍術大傢的雲之瀾。並不想因為自己而對整個大局有絲毫的影響。
山門那裡一片安靜,殘存的數百禁軍已經撤往瞭山門之後,然而叛軍地五千長弓手數次強攻,卻被山林裡的防禦力量全數打退瞭回來。而這一次發動攻勢的,正是以東夷城高手們做為核心的強攻部隊。
雲之瀾對於劍廬子弟的實力,有非常強大的信心,心想有他們領著弓手強攻,就算山門之後的山林裡隱藏著慶國皇帝最厲害的虎衛,也總會被撕開一道口子。
更何況禁軍方面最強悍地……小師弟,當他面對著東夷城的同門時,難道還要繼續動手?
晨間鳥驚,嘩啦一聲沖出林梢,竟是扯落瞭幾片青葉,由此可以想見那些休息一夜的鳥兒被驚成瞭什麼模樣。
驚動鳥兒的是那些潑天般亮起的雪光。
一片雪便是一柄刀。
殺人不留情的長刀。
漫天的雪光,不知道是多少柄噬魂長刀同時舞起,才能營造出如此淒寒可怕的景象。
林間刀氣縱橫,瞬息間透透徹徹地灑瞭出來,侵伐著平日結實,此時卻顯得無比脆弱地林木,削起無數樹皮樹幹,噼噼啪啪地激射而出,打在泥土中噗噗作響。
無數聲悶哼與慘呼,在一瞬間響瞭起來,林子裡地血水不要錢地灑插著,殘肢與斷臂向著天空拋離,向著地面墜落。初一遇面的遭遇戰,竟然便進行地是如此慘烈,也可以看出那些刀手們在被逼到最後的困境中時,終於爆發瞭最強悍的力量。
雲之瀾眼瞳一縮,知道黑衣統帥的判斷果然正確無比,再也不敢等待,一揮手發出令箭。
東夷城的高手們領著殘存的叛軍士兵,很勉強地從林子裡敗退而出,那看勢頭,如果說是潰敗,似乎更合適一些。
隻是幾息間的阻擊戰,攻打山門的叛軍便付出瞭七成的傷亡,就連東夷城的高手也折損瞭五人。
雲之瀾心頭一痛,不知如何言語,東夷城沒有南慶與北齊那樣大批的士兵,最強大的便是劍廬培養出來的劍客群,就算隻死瞭五人,依然是一次沉重的打擊。
他知道慶帝身邊的防禦力量自然相當恐怖,但他怎麼也沒有想到,對方守山的力量竟然強大到瞭這種地步。
“是虎衛。”騎在馬上的黑衣人望著他平靜說道:“傳說中,小范大人身邊的七名虎衛聯手,可以逼退海棠姑娘……而這座安靜的大東山上。”
他微微一笑:“有一百名虎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