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太學裡的黑傘及鼻梁上的光明
黑色的馬車,行過東川路口,范閑剛剛收回投往自傢書局和醫館的目光,一扭頭,便瞧見瞭太學那間古意盎然的大門。
太學是一片比較疏散的建築群,臨街並沒有衙門明堂之類建築,也沒有高高的院墻,便是那座大門,實際上也永遠沒有關過,內裡的青樹探瞭出來,各處的讀書之聲也透瞭出來,盡是儒風靜思之意。
正如樞密院曾經喚過軍事院,老軍部,如今還和六部裡的兵部夾雜不清。慶國這幾十年裡曾經玩的數次新政,也讓太學的名字變瞭一次又一次,同文館,教育院,反正是怎麼難出口,陛下便怎麼胡亂改著。
隻是天下的士子還是習慣地稱這一帶為太學,後來朝廷的公文裡也順其自然地承認瞭這一點。各州郡選拔的秀才,以及京都權貴之府所推出來的優良子弟,都集中在這片建築群裡學習經史以及治世之道。
這是慶國最高的學府,所請的先生自然也是最瞭幾句閑話,抬頭看瞭一看天色,也不敢再耽擱,告瞭聲擾便往深處的靜思庭行去。
在他與監察院官員們的身後,那些太學的學生依然難抑激動,好奇地竊竊私語,都在猜測,小范大人今日來太學是為什麼,是不是東夷城的事情罷瞭,陛下就會把小范大人還給太學?讓他繼續來講課?
收瞭黑傘,放在門邊,一道清涼的雨水順著傘尖淌下,寫出一個大大的一字,打濕瞭高高的木門檻。范閑接過教員接過來的毛巾,胡亂擦瞭擦被打濕瞭些的頭發,便進瞭內室,對著案後那位大學士鞠躬一禮,笑著說道:“來看您來瞭。”
胡大學士摘下鼻子上的眼鏡,狐疑地看瞭他一會兒,才把他認瞭出來,笑著說道:“我難得今日不用在角房裡呆著。正想躲躲清靜,你就不能給讓我緩緩?”
如今的門下中書以胡大學士為首,陛下的年紀畢竟也漸漸大瞭,精力總是不及中年全盛之時,而且這位君王似乎也想開瞭許多,將許多政事都扔給瞭門下中書,不再事必躬親。如此一來,門下中書的權力大瞭些。事務卻是繁忙的不得瞭,用某些眼尖地官員私下的話說,如今的門下中書,已經漸漸要變成當年的相府,而首領大學士胡大學士手中的權柄,也似乎在一天一天向當年的林若甫靠攏。
范閑不相信這個,皇帝既然千辛萬苦把自己的老嶽扳下臺去,自然不會允許再出現一個林若甫。但他也知道胡大學士整日操勞政事,確實辛苦,笑著上前又行瞭一禮,說道:“若不是正事兒,也不敢來煩您。”
胡大學士與他的關系極好。一方面是因為在文字古新之辯中,二人立場相當一致,雙方欣賞彼此性情,故而成就不錯地私交。另一方面則是因為京都叛亂一事中,胡大學士幫瞭范閑一個大忙,而范閑最後也是率先救出他的性命。
“說吧。”胡大學士把眼鏡放在桌上,發出輕輕地喀聲,微一停頓之後,嘆息說道:“要你親自出馬,估摸著也不是什麼好事兒。”
范閑笑瞭笑,看著桌上的眼鏡。卻沒有馬上說出來意,而是說道:“這水晶鏡兒可還好用?”
胡大學士一如往年那般,擁有與年齡完全不相符的年輕容顏,但范閑卻知道,這位文官首領的眼睛卻有些小小的問題,兩年前偶爾聊起一次,范閑便記在瞭心上,讓內庫那邊琢磨瞭許久。最後還是從東夷城那邊尋瞭個洋貨水晶。配瞭副獨一無二的眼鏡給他。
胡大學士一直對此事大為感激,因為日夜操勞政務。審看奏章,眼睛不好,那可是要出大問題。
隻不過手工研磨,又沒個驗光的機器,以致於范閑隻知道胡大學士是老花眼,卻不知道究竟能有多大幫助。
“挺好,挺好。”胡大學士笑著說道:“得,就憑這眼鏡兒地情意,你要辦什麼事兒,我都給你辦,反正小公爺也不會讓我去做什麼違律抗旨的糊塗事。”
這話一出,范閑啞然,險些失笑,心想這位大學士看似仗義,沒料著原來還是這般謹慎狡猾。二人心知肚明,以范閑的能力還不能自己處理的問題,肯定是朝堂內部的問題,胡大學士這話是狡猾到瞭極點。
范閑笑著搖瞭搖頭,正當胡大學士以為他不好開口,捋須安自寬慰之時,他卻忽然瞇著眼睛說道:“京都府尹孫敬修,是個不錯地官兒哩……”
胡大學士的手指一緊,險些把胡須拔瞭下來,連連咳瞭兩聲,他實在是沒有想到范閑會如此直接地開口。關於京都府尹的位置,他身為文官首領,當然知道眼下的局面是因何造成,隻是陛下正在扶賀宗緯上位,他這位大學士也隻好保持著沉默。
他試探性地看瞭范閑一眼,說道:“這位孫大人……當年地流言不是小公爺親自打壓下去的?”
范閑懶得和他再拐這些彎兒,直接坐到瞭他的身旁,湊在他耳朵旁邊說道:“我和他傢閨女可沒關系,可是這位孫大人我倒是真想保下來。”
“這可是陛下的意思。”胡大學士在他面前也不忌諱什麼,直接把皇帝搬瞭出來。
范閑冷笑道:“隻是賀宗緯在那兒跳的青春動人,和陛下有什麼關系。”
胡大學士笑瞭起來,知道這小子當著任何人的面兒,都不會承認京都府的問題是陛下的心意,不然他就是要明著和陛下打擂臺。
范閑接著說道:“我隻問一句,孫敬修這三年地考績究竟如何?”
“這個……”胡大學士輕捋短須,沉默片刻後說道:“兩年中上,一年中,不過是平平罷瞭。”
京都府確實是個要緊位置,所以對於三年來的考績,胡大學士牢牢的記在心裡,脫口而出。范閑冷笑一聲,說道:“休要說這些遮眼的閑話。大學士心裡明白,京都府尹這個位置,本來就不是人做的,不是得罪這府,便是得罪那方部衙,年年考績,年年不中。”
“梅執禮當年也得出做的到的人,如果自己不答應,說不定他真會利用自己在太學裡的威望,去煽動學生們做出什麼事來,不由嘆息說道:“得,隻要陛下不發明旨,我就來保一保孫大人。”
聽到這句話,范閑終於開心地笑瞭起來,拱瞭拱手,不再多說什麼,便欲告辭而去。
胡大學士拾起桌上地水晶眼鏡,笑著說道:“就算是還你這個眼鏡的情份……不過,你不覺得我還的情大瞭一些?”
范閑心情極好,說道:“大不瞭讓內庫再做幾副,給你傢大小公子們一人預務一個。”
胡大學士被他暗中諷的無輒,笑罵道:“我的意思是,學正大人前些天說瞭,你什麼時候能把東夷城的事情忙完,得趕緊回太學給學生們上課。”
范閑笑著應道:“這事兒您不說,我也準備來做。”這是真心話,今日進入太學,看著那麼多年輕的學生,范閑的心情不錯,似乎想到瞭前一世自己上學時地情形,而且他知道這些學生將來必然都是慶國的柱梁,如果自己能夠提前影響他們一些什麼,在某些時刻,或許這將是自己的保命法寶。
范閑告辭而去,胡大學士一個人在昏暗的燈光陪伴下,繼續著自己的事情。不知道過瞭多久,天色還沒有完全黑下來時,一位官員輕輕地走瞭進來,在他的耳邊說瞭幾句什麼。
胡大學士沉默瞭許久,唇角不由浮出一絲苦笑,輕聲說道:“原來今日孫府大宴上,竟然還鬧瞭這麼一出。真不知道這位小公爺是怎麼想的,鬧得的如此浮誇,完全不合他以往地暗斂性子。”
那位官員自然是胡大學士地親信,臉上也有諸多不解神色,疑惑說道:“而且此事透著份詭異,明明知道是宮裡的意思,小范大人還要硬生生抗著,甚至不惜來求動老師,為瞭區區一個孫敬修,值得嗎?”
“不僅僅是孫敬修啊。”胡大學士又嘆瞭一聲,揮手讓這名官員下去,叮囑道:“此事不用再提,隻要陛下不發旨,我就替小范大人保個人,也應是無妨地。”
那名官員沉聲應下,告辭而去。
胡大學士那張依然年輕的臉,在昏暗的燈光下變幻著神色,他在思考著范閑先前那段話,在猜測范閑的真實意圖。東風與西風?他揉瞭揉有些發緊的眉心,忍不住苦笑瞭起來,賀大人隻怕沒資格當東風,小范大人是在和陛下打擂臺!
隻是為什麼要打呢?難道是因為對陛下的削權之舉心生怨氣,所以發泄到瞭此處?胡大學士陷入瞭沉思之中,總覺得不是這麼一回事兒。已經三年瞭,陛下對監察院的削權一直在前行,而范閑總是在宮裡進一步之前,就已經很孝順地提前退瞭一步,亦趨亦退,沒有絲毫不樂意的模樣。
為什麼范閑不退瞭?是不是他擔心退的太多,將來手裡沒有任何東西,可以與人抗衡?可是除瞭陛下,你需要抗衡誰呢?
胡大學士的眉心皺的極緊,卻怎樣也想不通這件事情。忽然間,他的手指撫到瞭自己的皺紋上,微微一驚,趕緊緩緩用手指把皺紋散開,又悄悄地從桌下取出一個小瓷瓶兒,從瓶中挑瞭一點乳油狀的東西,細細地塗抹在臉上,緩緩拍打一番之後,他的臉頰皮膚更顯光滑,幾絲皺紋顯得毫不起眼。
胡大學士把瓷瓶放入桌中藏好,自嘲地笑瞭笑,陛下父子間的事情,自己何必去想那麼多,他們又不可能真正翻臉——倒是自己這張臉,胡大學士唇角的自嘲之意愈來愈濃,甚至有些淡淡的悲哀。
他的年紀也不小瞭,所以格外註意面部的保養,因為他知道,自己的歷史使命是成為陛下百年以後朝堂上的中樞,所以他必須不顯老。如果陛下認為他已經老瞭,一定會產生一些別的想法,為自己的兒子去留一個更年輕的鋪佐之臣。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秘密,自己的無奈,自己的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