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卷朝天子 第一百零二章 雨中送陳萍萍

作者:貓膩 字數:4395

第一百零二章雨中送陳萍萍

初秋的雨水愈來愈大,落在地上綻起水花,落在身上打濕衣襟,落在心上無比寒冷。皇宮前的廣場全部被濛濛的煙雨籠罩著,視野所見盡是一片**的天地。

所有人的目光都望著秋雨中的那方小木臺,望著臺上的那兩個人,四周一片死一般的沉默,不知是被怎樣的情緒所感染所控制,沒有人說話,沒有人動作,隻是這樣望著,目光透過重重雨霧,凝聚在臺上。

成百上千的禁軍,內廷高手還有那些慶廟的苦修士,就這樣緊張肅然地被雨水淋著,如同僵立的木頭人一樣。

先前隻不過剎那時間,便已經有數人死在瞭小范大人的手裡,最關鍵的是雨這般凜冽的下著,他們並不知道皇宮城頭上那位九五至尊的眼眸裡究竟閃耀著怎樣顏色的情緒。

言冰雲已經從先前初見范閑身影時的震驚中反應過來,低下瞭頭,開始準備應對接下來可能發生的事情,用極低的聲音,吩咐著身邊最忠誠的下屬,這些聲音被掩蓋在雨水之中,沒有人聽到,然而幾名穿著普通衣飾的監察院密探,已經開始在人群裡向著法場的方向擠瞭過來。

皇宮城上城下,官員百姓,全部被先前范閑馬蹄踏血而來,雨中暴怒拔劍,解衣覆於老人身體的一幕所驚呆瞭。而最先反應過來的人,卻是此時皇宮下地位最高,負責監刑的賀宗緯。

當范閑一騎殺入人海之中時,他就已經反應瞭過來,用最快的速度,最不起眼的動靜,悄悄地離開瞭小木臺的范圍,將自己的身影躲到瞭官員和護衛們的身後。隔著許多高手。目光從那些濕瞭地肩膀笠帽中透過去,看著小木臺上范閑孤單而淒楚地抱著陳萍萍瘦弱的身體,賀宗緯的眼中閃過瞭一絲復雜的情緒,他隻是不想死罷瞭,卻必須讓木臺上的老少二人都死。

不想死的人還有很多,此時木臺上的范閑渾身上下都透著一絲令人心悸的寒意,竟是讓天地間地冷冽秋雨都壓制不住,所有的人都下意識裡離開瞭木臺。姚太監早已經退到瞭隊伍之中。他不想成為下一個被小公爺用來祭陳萍萍的草狗。

木臺四周散亂倒著幾具屍首,血水被秋雨迅疾沖淡瞭顏色,那名渾身顫抖,拿著鋒利小刀的刑部劊子手,卻反而成瞭木臺階下最近的一個人。他看著臺上的小范大人,發現小范大人深深地低著頭,把陳老院長緊緊地抱著懷裡,似乎根本感知不到天地間的其餘任何聲音響動。滿心駭異,悄悄地向著木臺下退去。

隻退瞭兩步,這名劊子手的咽喉處喀喇一聲斷瞭,頭顱重重地摔到瞭雨水之中,而無頭地屍身也隨之摔落臺下。發出重重地一聲。

四周眾人一驚,註視著臺上,隻有修為極高的那些人,才能註意到先前那剎那范閑的手微微動瞭一下。一柄黑色的匕首飛瞭出來,然後落在瞭雨水中。

范閑盤膝坐在木臺之上,坐在萬眾目光之中,卻像是根本感知不到任何目光,他隻是抱著陳萍萍的身體,將頭埋地極低,任由雨水從自己的頭上身上灑落,背影微佝。看上去極其蕭索。

懷中老人的身軀重量很輕,抱在懷裡就像是抱著一團風,這團風隨時都有可能散瞭。微亂的發絲下,范閑那張蒼白地面龐微微抽搐瞭一下,下意識裡伸出手去,握住瞭陳萍萍那隻冰冷蒼老的手,緊緊地握著,再也不肯松手。

老人這一世不知經歷瞭多少苦楚。殘疾半輩子。體內氣血早已衰竭,今日被凌遲時。每一刀下去,除瞭痛楚之外,並沒有迸出太多的血水,然而這麼多刀的折磨,依舊讓血水止不住地匯在瞭一處,打濕瞭范閑覆在他身上的黑色監察院官服,有些粘,有些熱,有些燙手。

秋雨之中,范閑輕輕地抱著他瘦弱的身軀,生怕讓他再痛瞭,緊緊地握著他冰冷的手,生怕讓他就這麼走瞭。

“你若不肯回來,誰能讓你回來呢?你把我拖在東夷城做什麼呢?”范閑嘶啞著聲音低聲說著,枯幹的雙唇被雨水泡地發白,有些脫皮,看上去十分可憐,“我這些年為誰辛苦為誰忙,不就是想著讓你們這些老傢夥能夠離開京都,過過好日子去,我一直在努力……”

“你知道我什麼都知道。”范閑的頭更低瞭一些,輕輕地靠著老人滿是皺紋的臉頰,身體在雨水之中輕輕地搖瞭起來,就像是在哄懷裡的老人睡覺。

手忽然緊瞭緊,老人的手用力地握緊范閑的手,然而他全部生命的力量此時卻已經連一隻手都握不緊瞭,不知道是不舍得什麼,還是在畏懼什麼,便在這滿天風雨裡,滿地血水中,他想握住什麼。

如一把刀緩緩地撕裂著自己的心,范閑渾身寒冷恐懼地看著懷裡地老人,知道對方已經撐不住瞭,下意識裡握緊瞭那隻手,甚至握地他的手指都開始發白,開始隱隱做痛。

陳萍萍渾濁散亂地眼光在雨水中緩緩挪動著,看到瞭那座熟悉的皇宮,看到瞭雨雲密佈的天,看到瞭皇宮城頭那個模糊的帝王身影,卻看不清晰那個人的面容,然後他看到自己身邊范閑的臉。老人渾濁卻又清湛的眼眸裡閃過瞭一絲笑意。

老人知道自己要離開自己生活瞭一輩子的世間瞭,眼眸漸漸黯淡,有些聽不清楚天地間的任何聲音,眼前的光線也漸漸幻成瞭一些奇形怪狀的模樣。

在這一瞬間,或許他這傳奇的一生在他的眼前如幻燈片一般的快速閃過,小太監,東海,那個女人,監察院,黑騎。又一個女人,死人,陰謀,復仇,各式各樣的畫面在他的眼前閃動而過,組成瞭一道令人不敢直視的白線,然而沒有人知道他究竟在臨死前看見瞭什麼,最想看見什麼。

——是誠王府裡打架時濺起來地泥土?是太平別院冬日裡盛開的一枝梅?是監察院方正陰森建築後院裡自在嬉遊的淺池小魚兒?是北方群山裡的一抹宮衫?還是澹州城裡那個寄托瞭自己後半生所有情感與希望的小男孩兒?

在風雨聲中。陳萍萍忽然又聽到瞭一些聲音,是歌聲,是曼妙而熟悉的歌聲,是他在陳園裡聽瞭無數次的歌聲。那些姬妾都是美麗的,那些歌聲都是美麗地,老人這一生在黑暗裡沉浮冷酷,卻有最溫柔地收集美麗疼愛美麗的心願。如果說悲劇是將人世間的美好毀滅給人看,那陳萍萍此生卻隻是在毀滅他所認為的醜陋與骯臟。投身於醜陋與骯臟,然後遠遠地看著一切美的事物。

“若聽到雨聲,誰的心情會快活?攀過瞭一山又一嶺,雨中夾著快樂的歌聲,聽到瞭歌聲。我的心情會快活……”

這是陳園裡地女子們曾經很喜歡的一首歌,在風雨中又響在瞭陳萍萍的耳畔,他困難地睜著雙眼,看著這天這地這些人。聽著這曼妙的聲音,毫無血色的雙唇微微翕動,似乎在跟著唱,卻沒有唱出聲音來。

陳萍萍忽然看著范閑問瞭一句話:“箱子……?”

范閑極難看地笑瞭笑,在老人地耳邊說道:“是槍,能隔著很遠殺人的火器。”

這大概是陳萍萍此生最後的疑問,所以在最後的時刻他問瞭出來。聽到瞭范閑地回答,老人的眼眸微微放光。似乎沒有想到是這個答案,有些意外,又有些解脫,喉嚨裡嗬嗬作響,急促地喘息著,臉上浮現出一絲冷酷與傲然的神情說道:

“這……玩意兒……我……也有。”

范閑沒有說什麼,隻是箕坐於秋雨之中,輕輕地抱著他。輕輕地搖頭。感覺到懷裡這副蒼老身軀越來越軟,手掌裡緊緊握著的蒼老手掌卻是越來越涼。直到最後的最後,再也沒有任何溫度。

陳萍萍死瞭,就在秋雨裡死在他最疼惜的小男孩兒的懷裡,他死之前知道瞭箱子的真相,臉上依舊帶著一抹陰寒傲然、不可一世地神情。

范閑木然地抱著漸冷的身軀,低下頭貼著老人冰涼的臉輕聲說瞭幾句什麼,忽然覺得這滿天的風雨都像是刀子一樣,在割裂著自己的身體,令自己痛楚萬分,難以承擔,這股痛楚由他的心臟迸發,向著每一寸肌膚前行,如同凌遲一般,到最後終於爆炸瞭出來。

秋雨中的小木臺上,驟然爆出瞭一聲大哭,哭的摧心斷腸,哭地撕肝痛肺,哭地悲涼壓秋雨不敢落,哭的萬人不忍卒聽……

重生以來二十載,范閑從來不哭人,縱有幾次眼眶濕潤時,也被他強悍地壓瞭下去。這世上沒有人見過他哭,更沒有人見過他哭地如此徹底,如此悲傷,萬千情緒,盡在這一聲大哭中渲泄瞭出來。

淚水無法模糊他的臉,卻隻是將他臉上殘留的灰塵,那些秋雨都無法洗凈的灰塵全部沖洗掉瞭。

如同秋雨無法止,淚水也無法止,就這樣伴隨著無窮無盡的悲意湧出瞭他的眼眶。

法場小木臺上的那一聲悲鳴,穿透瞭秋風秋雨,傳遍瞭皇宮上下每一處角落,刺進瞭所有人的耳朵裡,不知道令多少人的心中頓生慟意,心生寒意。

然而這一聲落在某些人的耳朵中,卻生起瞭濃烈的懼意,除此之外更是一個明確的信號。

陳老院長終於死瞭。

不知道有沒有人會因為這個事實而在暗自歡欣鼓舞,或是松一大口氣,然而風雨中的官員們沒有一個人在臉上流露出來任何情緒,悲戚或許有在某些眸子裡一閃而過,而更多的是保持著肅然與微微緊張,還心底那一抹淡淡的惘然之意。

大慶王朝的的那些話。

總有一天,我是要死的,范閑是會發瘋地……

言冰雲霍然抬起頭來,深深地吸瞭一口氣,抹去瞭臉上的雨水,繼續暗中向著各方發佈著命令,那些隱在觀刑人群裡的密探。隨時可能出手。將接下來有可能發生的瘋狂壓縮在一個最小的范圍內。當然,言冰雲更希望這一切都不會發生。

人死瞭。凌遲之刑雖然沒有完整地完成,劊子手被范閑含怨削成瞭兩半,自然也沒有必要再繼續下去。秋雨依然那般淒迷地降落著,皇宮前的廣場上卻沒有人離開,似乎所有人都知道緊接著可能會發生什麼事情。

那些圍住法場的苦修士緩緩地向著小木臺逼近,他們頭頂的笠帽遮住瞭自天而降地雨水,也掩蓋瞭他們臉上本來地表情。范閑似乎像是感應不到臺下的危險,隻是有些無知無覺地木然箕坐於木臺之上,他依然抱著陳萍萍地屍身,沒有放下。

淚水已經和雨水混在瞭一處,漸漸地止瞭,范閑忽然站起身來,隻是身形有些搖晃,看來這數日數夜的千裡奔馳,已經讓他消耗到瞭極點,而今日這直刺本心的憤怒與悲傷,更是讓他的心神有些衰竭之兆。

然而木臺上雨中的那個身影晃瞭一晃,卻讓木臺四周的那些人們心頭大驚,下意識裡往後退瞭半個身位。

范閑漠然地抱著陳萍萍的身體往木臺下走去,看都沒有看這些人一眼,似乎這些人就是不存在一般。

而這些人包圍著木臺,在等待著皇宮上那位九五至尊的命令。

皇帝陛下面色蒼白地看著皇城下的這一幕場景,幽深的眼眸裡閃過極其復雜的情緒,從懸空廟事起始,他對於范閑的欣賞,便是建立在這個兒子是個重情重義之人的基礎,今天他雖然沒有想到范閑居然能趕瞭回來,可是看到這一幕,他並不覺得奇怪。

甚至我們的皇帝陛下也並不擔心,在他的心裡,他認為安之是被陳萍萍這條老黑狗所蒙蔽瞭的可憐孩子,大概安之直到今日還不知道陳萍萍是多麼地想殺死他,想殺死朕所有的兒子,想讓朕斷子絕孫……可是當他看著范閑蕭索的身影,皇帝難以抑止地有些傷感和憤怒,傷感於范閑所表現出來的,憤怒於陳萍萍這條老狗即便死瞭,可依然輕而易舉地奪走瞭自己最疼愛的兒子的心。

就像那個已經死瞭很多年的女人一樣。

皇帝沉默瞭許久,一直被他強行抑止住的傷勢也因為心神的激蕩而漸漸裂開,血水從他的胸腹滲到瞭外面的龍袍上,格外驚心動魄。

他一拂雙袖,冷漠著面容離開瞭皇宮城頭。

皇宮之下,范閑抱著陳萍萍的身體,離開瞭被雨水血水淋濕透的小木臺,向著廣場西面的方向走去,走的格外緩慢和沉重,直至此時,他都沒有向皇宮城頭上看一眼。

陛下已經離開瞭,這世間沒有再敢攔在范閑的面前,所有的人都下意識裡讓開瞭一條道路,人群如海面被劍斬開一樣,波浪漸起,分開一條可以看見礁石的道路。

雨中,范閑抱著陳萍萍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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