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卷朝天子 第一百零九章 慶廟有雨

作者:貓膩 字數:4382

很細微的腳步聲在門外的院落裡響起,聲音極為微弱,尤其是小巷盡頭的菜場依舊熱鬧著,一直將要熱鬧到暮時,所以這些微弱的腳怕快要被討價還價的隱隱聲音所掩蓋瞭。

然而這些微弱的腳步聲落在范閑的耳中卻是異常清楚,他微瞇著眼凝聽著外面的動靜,手的中指無名指下意識屈動瞭兩下,卻才意識到自己的黑色匕首早已遺落在瞭皇宮前的秋雨中,此時不知道到哪裡去瞭,可是他依然平靜,依然有十足的信心將外面的來人一擊制伏。

洪亦青緊握著匕首,小心而沉默地蹲守在門背後,屏住瞭呼息,看著越來越近的那個人影,那個人影很奇怪直接走到瞭門口,然後輕輕敲瞭兩下,聽到那種有節奏的敲門聲,洪亦青的神態明顯放松瞭下來,因為這種暗號是啟年小組內部的身份識別。

范閑卻沒有放松,因為他其實並沒有十足的把握,啟年小組究竟有沒有被朝廷滲入進來,或是已經接觸到瞭外圍。畢竟從達州的事情,高達的存在倒推出去,宮裡那位皇帝陛下對於情報方面的重視遠遠超出瞭范閑甚至是陳萍萍的判斷,而且內廷在監察院內部也一定藏著許多的死忠,不然言冰雲也極難在這七天之內就控制住瞭那座陰森的院子。

“是我。”門外那個人影似乎知道屋內有人,沙啞著聲音說道。

聽到這個聲音,洪亦青沒有聽出來人是誰,范閑的臉色卻馬上變瞭,有些喜悅。有些傷感,有些意外。

門被推開瞭,一個有著一張陌生面孔,穿著京都郊外常見菜農服飾的中年人走瞭進來。

“王頭兒?”洪亦青壓低瞭聲音。不敢置信地看著來人,從那雙眼瞳裡熟悉的溫厚笑意分辯出瞭對方地身份,畢竟他是被王啟年親手挑入小組的人,對於王啟年還是比較熟悉,隻是……在監察院絕大多數官員的心中,王啟年三年前就因為大東山叛亂一事而死,怎麼今天卻又活生生地出現在瞭自己的面前?

喬裝打扮後地王啟年拍瞭拍洪亦青的肩膀,然後凝神靜氣,十分認真地強抑激動站在桌後的范閑深深行瞭一禮。

“改日再聊,總有再見的時候。辦正事兒去。”范閑笑瞭起來,將手中的小刀扔給瞭洪亦青。洪亦青此時臉上依然是一副神魂未定的模樣,卻也知道事情急迫。不敢多耽擱,向二人分別行禮,便向著西方的那片草原去瞭,去尋那個叫做松芝仙令的人物。

范閑從桌後走瞭出來,走到王啟年的面前,靜靜地看瞭他片刻,然後與他抱瞭抱,用力地拍瞭拍他的後背,然後站直瞭身體,很輕易地看出王啟年易容之後依然掩飾不住地疲憊。

范閑望著王啟年。王啟年也望著他,兩個個久久沒有言語,許久之後,范閑才嘆瞭口氣,說道:“真是許久未見瞭。”

在東夷城返京的道路上。王啟年拼命攔截住監察院的馬隊,向范閑通知瞭那個驚天地消息,那時節,兩個人根本沒有時間說些什麼,嘆些什麼。范閑便起身直突京都。去救陳萍萍。

仔細算來,范閑歸京恰好八日。王啟年便再次趕回瞭京都,而且在那之前,王啟年已經有一次從達州直插東北的艱難飛奔之旅,兩次長途的跋涉,著實讓年紀已經不小的王啟年疲憊到瞭極點,縱使他是監察院雙翼之一,此時也已經快要撐不住瞭。

范閑將他扶到椅子上坐下,沉默片刻後說道:“這幾年你在哪兒呢?”這句話問的很淡,其實很濃,范閑知道他沒有死,也知道在陳萍萍的安排下,逃離大東山的王啟年及一傢子都隱姓埋名起來,為瞭老王傢的安全,范閑隻是略查瞭查後便放棄瞭這個工作。在這三年裡,范閑時常想起他,想起這個自己最親密的下屬,知道自己最多秘密的可愛地老王頭。

“其實沒有出過京,一直在院長的身邊,一直看著大人您,知道您過的好,就行瞭。”三年未見,二人並未生出絲毫疏離的感覺,王啟年沙著聲音說道。

范閑沉默很久後說道:“我……回來的晚瞭。”

這說地是陳萍萍的事情,王啟年低下頭,也沉默瞭很久,用低沉的聲音說道:“是我報信報的太晚瞭。”

其實他們兩個人已經盡瞭自己最大的努力,然而隻是依然沒有辦法改變已經發生地那件事情,一股淡淡地悲傷與自責情緒就這樣充溢在房間裡。

“傢裡可好?”

“好,朝廷應該查不到。”

“那就好,回我身邊。”

“好。”

這樣自然到瞭極點的對答之後,范閑冰涼瞭許久地心難得溫暖瞭一絲絲,輕聲問道:“讓你跟著大隊去東夷城,怎麼又回來瞭?”

“黑騎四千五名滿員已入東夷城范圍,其中一路此時應該開始向十傢村,院長交代的事情已畢,所以我就趕瞭回來。隻是耽擱瞭兩天,所以緩瞭些。”王啟年說道:“荊戈,七處那個老頭兒,還有宗追都在那一路裡,院長留下來的最強大的力量都要集中到十傢村。”

范閑沉默片刻,面容復雜地笑道:“想不到十傢村的事情也沒能瞞過他。”

“院長要知道些什麼事情,總是能知道的。”王啟年說道。

“不說這些瞭。”范閑嘆息瞭一聲:“有你在身邊,很多事情做起來就方便多瞭,至少像今天這樣,我何至於還要耗七天時間。才能鉆出那張網來。”

略敘幾句後,王啟年便清楚地瞭解瞭最近京都發生的事情,他忍不住幽幽嘆息道:“若監察院還在手裡,做起事情就方便多瞭。”

如今范閑真正能夠相信能夠使動的人。除瞭啟年小組之外,便是遍佈天下的那些親信下屬,然而監察院地本部已經開始逐漸分崩離析,尤其是言冰雲父子二人世代控制著四處,長此以往,范閑及那批老臣子在院內的影響力隻怕會越來越弱。

“這天下畢竟還是陛下的天下,就算一開始的時候,院內官員會心痛院長地遭遇,可是時日久瞭,他們也必須接受這個現實。忠君愛國嘛……”范閑的唇角微翹,他也隻有在極少數人面前,才會表現出來對於皇權的蔑視和不屑一顧。“又有幾個人敢正面對抗那把椅子?”

“言大人不是那種人。”王啟年沙啞著聲音說道,這句話裡的言大人自然指的是言若海,“我不明白言冰雲是怎麼想的。”

“院長對他有交代。”范閑微閉著眼睛說道:“院長不願意天下因為他而流血,並且想盡辦法保證我手中力量的存續,把我與他割裂,如果我……像他想像那樣表現的好,用不瞭幾年,我會再爬起來,那時候……陛下或許也老瞭。”

是的,這便是陳萍萍的願望。而這種願望所表現出來地外象,卻符合言冰雲他很認可的天下為重的態度,所以言冰雲很沉穩而執著地按照陳萍萍地佈置走瞭下去。

接下來,是需要看范閑的態度而已。

“言冰雲不會眼看著監察院變成我復仇的機器,公器不能麼用。這大概是一種很先進的理念。”范閑平靜說道:“然而他忘記瞭,這天下便是陛下的一傢天下,所有的官員武力都是陛下的私器。”

他微嘲說道:“可惜我們的小言公子卻是看不明白這個,忠臣逆子,不是這麼好當的。希望他以後在監察院裡能坐的安穩些。”

王啟年聽出來瞭。范閑對於言冰雲並沒有太大地怨恨之意,眼睛微瞇說道:“接下來怎麼做?”

“你先休息。一萬年太久。但也不能隻爭朝夕。”范閑站在王啟年的身邊,輕輕地摁瞭摁他有些垮下去的肩膀,和聲說道:“你這些日子也累瞭,在京裡擇個地方呆呆,估摸著也沒幾個人能找到你,然後……我有事情交給你去辦。”

以王啟年的追蹤匿跡能力,就算朝廷在范府外的大網依舊灑著,隻怕也攔不住他與范閑地碰頭,有瞭他,范閑的身體雖然被留在京都,但是說話的聲音終於可以傳出去,再不像這七日裡過的如此艱難。

王啟年已經知道瞭今天范閑通過啟年小組往天下各處發出的信息,他並沒有對這個計劃做出任何地建議,他隻是不清楚,范閑究竟是想就此揭牌,而是說隻是被動地進行著防禦,將那些實力隱藏在京都外,再等待著一個合適地機會爆發出來。

“我希望子越能夠活著從西涼出來。”范閑眉頭微微憂鬱,“我本打算讓他回到北齊去做這件事情,隻是一直有些不放心,畢竟他們就算願意跟隨我,但畢竟那是因為我是慶人,甚至……可能在他們眼中,我本身就是皇室的一份子,所以哪怕面對陛下,他們也可以理直氣壯,可若是北齊……”

他抬起頭來,看著王啟年:“若我要帶著你叛國,你會跟著我走嗎?”

王啟年苦笑著站起身來,說道:“前些年這種事情做地少嗎?就算大人要帶我去土裡,我也隻好去。”

范閑笑瞭,說道:“所以說,這件事情隻有你去做,我才放心。”小院,註定的,這間花瞭一百二十兩銀子的小院從今以後,大概在很長一段時間內都不會有人再來,隻有孤獨的雨滴和寂寞的蛛網會陪伴著那些平滑的紙張、冰涼的墨塊。

一道:“你們?為何找我?”

那名苦修士的右手上提著一個鈴當,此時輕輕地敲瞭一下,清脆的鈴聲迅即穿透瞭細細的雨絲,傳遍瞭整座慶廟。正如范閑第一次來慶廟時那樣,這座廟宇並沒有什麼香火,除瞭各州郡來的遊客們,大概沒有誰願意來這裡。所以今日地慶廟依舊清靜,這聲清脆鈴響沒有引起任何異動,隻是引來瞭……十幾名苦修士。

穿著同等式樣麻衣,戴著極為相似的古舊笠帽的苦修士們,從慶廟地各個方向走瞭出來。隱隱地將范閑圍在瞭正中,就在那方圓塔的下面。

范閑緩緩地深吸瞭一口氣,開始緩緩地提運著體內兩個周天裡未曾停止過的真氣脈流,冷漠地看著最先前的那名苦修士平靜說道:“這座廟宇一向清靜,你們不在天下傳道。何必回來擾此地清靜?”

“范公子宅心仁厚。深體上天之德,在江南修杭州會。聚天下之財富於河工,我等廢人行走各郡,多聞公子仁名,多見公子恩德,一直盼望一見。”

那名苦修士低首行禮,他一直稱范閑為范公子,而不是范大人,那是因為如今京都皆知,范閑身上所有的官位,都已經被皇帝陛下剝奪瞭。

“我不認為你們是專程來贊美我的。”范閑微微低頭,眉頭微微一皺,他是真沒有想到心念一動入廟一看,卻遇見瞭這樣一群怪人,難道真像那名苦修士所言,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然而這些古怪的苦修士們卻真的像是專程來贊美范閑的,他們取下笠帽,對著正中的范閑恭敬跪瞭下去,拜瞭下去,誠意贊美祈福。范閑面色漠然,心頭卻是大震,細細雨絲和祈福之聲交織在一起,場間氣氛十分怪異。

苦修士們沒有穿鞋地習慣,粗糙的雙足在雨水裡的有些發白,他們齊齊跪在濕漉漉的地上,看上去就像是青蛙一樣可笑,然而他們身上所釋放出來的強大氣息和說出來地話並不可笑。

這股強大的氣息是這十幾名苦修士實勢和諧統一後的氣息,其純其正令人不敢輕視。如念咒一般的誠懇話語在雨中響瞭起來,伴隨著雨水中發亮的十幾個光頭,令人生厭。

“我等為天下蒼生計,懇求范公子入宮請罪,以慰帝

范閑地臉色微微發白,隻是一瞬間,他就知道這些苦修士想做什麼。慶帝與范閑這一對君臣父子間地隔閡爭執已經連綿七日,沒有一方做過任何後退的表達。

為天下蒼生計?那自然是有人必須認錯,有人必須退讓,慶國隻能允許有一個光彩奪目地領袖,而在這些苦修士們看來,這個人自然是偉大的皇帝陛下。

苦修士們敏銳地察覺到瞭慶國眼下最大的危機,不知道出於什麼考慮,他們決定替皇帝陛下來勸服范閑,在他們的心中,甚至天下萬民的心中,隻要范閑重新歸於陛下的光彩照耀之下,慶國乃至天下,必將會有一個更美好的將來。

“若我不願?”范閑看著這些沒有怎麼接觸過的僧侶們,輕聲說道。

場間一片死一般的沉默,隻有細雨還在下著,落在苦修士們的光頭上,簷上的雨水在滴嗒著,落在慶廟的青石板上。許久之後,十幾道或粗或細,或大或小,卻均是堅毅無比,聖潔無比的聲音響起。

“為天下蒼生,請您安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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