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卷朝天子 第一百二十一章 一敗之西胡悲歌

作者:貓膩 字數:4467

第一百二十一章一敗之西胡悲歌

“該勸的話早就很多人勸過瞭,不用再多說什麼。”范閑笑著拍瞭拍葉靈兒的肩膀,他們二人之間向來不顧忌什麼。

葉靈兒沒有習慣性地挑挑眉頭,反而臉上的神情有些黯淡,說道:“傢裡總有議論會鉆進我的耳朵裡……雖然我並不想聽這些,但是北邊那些事情,父親很生氣。”她看著范閑,欲言又止,半晌後認真說道:“畢竟,你我是慶人。”

范閑點瞭點頭,沒有說什麼,笑容卻有些苦澀,派往東夷城的啟年小組成員與沐風兒碰頭後,將他的意志傳遞瞭過去,讓小梁國的動亂重新燃燒瞭起來,從而想辦法抗阻朝廷的旨意,讓大皇子能夠留在東夷城。

可是北齊的反應實在是出乎范閑的意料,因為算時間,王啟年應該剛到上京城不久,自己讓他帶過去的口信裡,也並沒有讓北齊大舉出兵的意思,隻是請那位小皇帝看在兩人的情份上,幫東夷城一幫。

幫忙有很多種方式,而像如今北齊這種做法,毫無疑問是最光明正大,也是讓范閑的處境最尷尬的那種。他從沉思中擺脫出來,一面夾著銀炭,一面輕聲地與葉靈兒說著閑話,想從葉府裡的隻言片語中,瞭解一下樞密院方面到底有沒有什麼動靜。

因為宮裡那位皇帝陛下對北面戰事的反應太淡漠,淡漠到范閑嗅到瞭一絲危險的味道,然而卻不知道這抹味道,究竟落在何處。

冬至之後過瞭幾日,范府又擺瞭一次傢宴,這次傢宴並沒有像和親王府那樣,將皇族裡年輕一代的人們都請瞭進來,是純純正正的一場傢宴。除瞭府裡的主人傢外,來客隻有范門四子。

楊萬裡被從工部員外郎的位置上打入大獄,在獄中受瞭重刑,那日大理寺宣判後,被范閑接回府裡養傷,到如今還有些行動不便,臉上怨恨的表情卻早已風輕雲淡,隻是安靜地坐在下手方地位置。

范門四子裡爬的最快的是成佳林。他已經做到瞭蘇州知州,可是如今被范閑牽連,也很淒慘的垮臺,宮裡給他安的狎妓侵陵兩椿大罪,實在是有些過重,被強行索拿回京。這一個月裡,范閑為瞭他前後奔走,熬神廢力。終於保住瞭他一條性命,卻也丟官瞭事,眼看著再無前途。成佳林有些無神地坐在楊萬裡的下方,長噓短嘆不已。

花廳裡一共擺著兩桌,女眷們都在屏風後面那一桌上。外面這桌隻坐瞭范閑並楊成二人,他們並沒有動箸,而是在等待著誰。花廳外,雪花在范府的花園裡清清揚揚的飄灑著。等待著那些歸來地人。

並沒有等多久,一個人在某些抱月樓地後閣裡,如今竟是供奉著小范大人的神像,因為小范大人保佑瞭很多姑娘的生命和安全……

此言一出,除瞭史闡立自己外的所有人都把酒噴瞭出來。

三人雖都是在閑聊自己地事情,其實都是和范閑有關的事情,講的都是范閑這一生做的一些利國利民的事情,范閑不是個聖人,隻是個凡人,自然也是高興瞭一些。他含笑望著這三人,停頓半晌後開口說道:“萬裡這些天一直住在府裡,反正他在京都裡也沒有正經傢宅,佳林你傢眷還在蘇州,幹脆也搬府裡來。”

門師一開口,三人同時安靜瞭下來,放下瞭手中的筷子,看著他。

“蘇州傢裡的事情,我有安排,你不要擔心。”范閑望著成佳林溫和說道:“把這段日子熬過去就好。今兒喊你們來,就怕你們對朝廷心有怨憎,對我心有怨憎,反而害瞭自己。”

他苦笑瞭一聲,說道:“當然,如今看來,季常那邊是用不著我去管瞭。”

“不過你們清楚,我對你們向來沒有別的要求,不過是那八個字,所以朝廷即便想從你們身上抓到我地罪狀,那也是沒有可能的事情,季常那邊他有自己的考慮,但想來也不會無中生有的出賣我。”范閑的表情平靜瞭下來,緩緩說道:“你們四個隨我在天下為官,但那是太平時節,所以需要你們出力。而如今天下並不太平,所以需要你們隱忍,我知道你們想幫我,所以私底下還去找瞭一些交好的同僚,但以後不要這樣做瞭,我的事情,不是朝堂官員們能解決的問題。”

成佳林苦笑著應下,他們都記得清楚,當年他們外放地時節,范閑給他們留地那八個字——好好做人,好好做官。

“如今既然做不得官,那便老老實實做人。”范閑的眉宇間有些隱痛,陛下將自己身邊所有人都打落瞭塵埃,著實讓自己左顧右盼,有些焦頭爛額,這一手著實是太過狠毒。

傢宴之後,楊萬裡與成佳林自去後園寓所休息,范閑把史闡立留瞭下來,他千裡召史闡立回京,自然不是為瞭隻吃一頓飯這般簡單。書房裡隻剩下他們兩個人,史闡立再也不用掩飾什麼,憤怒地把侯季常罵瞭一通。

范閑搖頭說道:“季常終究隻是一個讀書人,一個官員。哪怕現如今才學會鉆營,又哪裡知道他犯瞭個大錯。”

史闡立心頭一寒,他知道門師太多秘密,自然知道門師不是一個簡單地權臣而已,門師的力量更在權位官位之外,侯季常的背叛,實際上是激怒瞭一位黑暗中的君王。

“不要擔心我會殺他,我沒有那個閑心。”范閑微垂眼簾說道:“我讓你查的事情查的怎麼樣瞭?”

“東夷城和北方都沒有異樣。和表面上地戰火毫不沖突。”史闡立先補瞭一句,然後認真回答范閑的問話,“您要查的宮典出京一事,確實有些蹊蹺,樞密院在兩個月前向南詔方面發出一封調令,隻是密級極高,樓裡也隻是探到瞭風聲,如今沒有院裡的配合。很多消息都隻能觸到表面。”

“南詔?那裡有什麼問題?”范閑皺著眉頭問道。

“葉帥的公子就在南詔前線,依朝廷慣例,南詔如今並無戰事,新主繼位已滿三年,那一路邊應該折半回京述功……”史闡立看瞭他一眼。繼續說道:“按時間推斷,這時候就應該已經到瞭京都陛見,然後分還各大營,然而那一路邊軍始終未到。”

“你的意思是說……他們有可能去瞭西邊?”范閑的心頭一震。忽然想到一個極為可怕的可能,搖頭說道:“這麼大地軍力調動,怎麼可能瞞過天下人去?”

“若一開始的時候,我們把註意力放在南邊,哪怕是渭州南線,有關嫵媚她們的幫忙,或許就能查出動靜。”史闡立自責說道:“隻是抱月樓這幾個月一直註意著京都,東夷。北齊三地,對那邊的情報梳理不夠仔細。”

“不關你的事情,是我點的重心。”范閑有些頭痛地揉瞭揉太陽穴,自言自語道:“葉靈兒他哥哥……這廝長年不在京都,我都忘瞭還有這麼一個人。按時間算來,如果南詔邊軍真的回拔,過京都而不入,若真的是往西去……豈不是已經到瞭定州?”

范閑抬起頭來。深深地吸瞭口氣。眼眸裡充滿瞭不安與疲憊,他知道自己犯瞭一個大錯。隻不過這些月自己一直被軟禁在京都,監察院又在言冰雲地看管下,隻靠抱月樓,確實無法準確地掌握慶國的軍力調動。

“宮典離京,前去定州召世子弘成歸京……帶走瞭一萬京都守備師和兩千禁軍。”史闡立提醒道:“這是先前就查出來的事情。”

“這我知道。”范閑的心裡生出一股挫敗的情緒,手掌輕輕地拍打著書桌,嘆息道:“隻是怎麼也沒有想到,陛下居然手筆這麼大,居然遠從南方調兵過去,橫穿千裡,大軍換防,難道他就不怕天下大亂?”

史闡立聽明白瞭這句話,身子一寒,強行平靜分析道:“對朝廷而言,南詔新主年幼,國內權臣多心向大慶之徒,根本不用提防,留瞭一路半邊軍在南足矣。而燕京城和北大營應付北齊和東夷城地狀況,雖然看上去因為當年叛亂的後續影響,北大營無主事之帥有些影響,但實際上也沒有什麼危險……所以對陛下來說,隻要能夠平定西涼,天下再無亂因,他便可以全力準備北伐之事瞭。”

“平定西涼,是要對付草原上的那些人……”范閑的眉頭皺瞭起來,輕輕地嘆瞭口氣,知道自己還是被皇帝老子算地死死的,終究沒有翻過對方的掌心,一股難以言喻的疲憊感和失望充溢瞭他的身體,讓他木然地坐在椅上,無法動彈。

他終於知道瞭為什麼陛下對於北方的戰事保持著如此冷漠的態度,絲毫不因為北齊與范閑之間可能的勾結而憤怒而警惕,原來皇帝陛下早就已經理清瞭自己這個私生子可能做出地舉動,而將所有的精神所有的力量都集中到瞭西方。皇帝陛下根本沒有跟著范閑的佈局而起舞,反而是趁勢而為,將拳頭狠狠地砸向瞭定州城。

“必須馬上通知世子。”史闡立大驚失色說道。

范閑疲憊地坐在椅子上,半晌後說道:“來不及瞭。”

冬天的草原,四處彌漫著一股寒意,風自北方來,穿過北海所攜帶的些微濕意。早就在草原東北方的那些荒漠戈壁中荒發幹凈,一味的幹冷,地面上地秋草早已不見,剩下地隻有沙土,一望無垠的,硬地讓馬蹄都感到不適的凍土。

若往年的冬天,鳥兒自天上俯瞰,或許能在某些湖泊的旁邊。找到些許令人動容的誘人的青綠之色,然而今天,哪怕連這些可憐地棲息地,它們也找不到瞭,因為這些耐寒的,並不願意去南方渡冬的鳥兒們的眼眶裡全是一片血紅,凍的發幹的草根是血紅的,圓圓的礫石是血紅地。一捏便碎的沙土是血紅的,便是那些鉆出洞穴的田鼠身上似乎都是血紅的。

這裡是紅山口,由草原進入大慶疆土必經地一處地方,山石盡是一片紅色,然而今天的紅並不是上天賜予的異色。而是被草原上的胡人,以及大慶地將士所染紅的。

到處都是屍體,到處都是鮮血,先前將田鼠驚出洞穴。將大鳥驚天上天的震天嘶殺聲已經漸漸停歇瞭,隻是在某些荒丘旁,還在進行著殘酷的戰鬥,一些負隅頑抗的胡族勇士們,聚成瞭幾個小圓,在人數十倍於自己的慶國將士們的圍攻中,拋灑著最後的鮮血。

一年前,定州大將軍。靖王世子李弘成便是在紅山口接應自草原裡逃串而出地黑騎以及范閑,當時他便奢望著能夠在這裡打一次漂漂亮亮的伏擊戰,然而胡人並不是蠢貨,從來沒有給慶軍這種機會。

若在往年,如此天寒地凍的時節,西胡無數部落,都會跟隨著王帳的那枝大旗,緩慢地躲避著寒冷的空氣。向著草原的更深處進發。一直進發到那處無法攀登的高山下方,待熬過這一年的苦寒之後。第二年地初春才會重新佈滿整片草原。

西胡極少會選擇在濃冬裡向慶國西涼路發動進攻,往年除非那些在草原內部廝殺中失勢地部族,會失心瘋一樣地試圖越境搶掠慶國屯田軍民的過冬糧食之外,從來沒有一次大地軍事行動。

但今年不一樣,不知道怎麼回事,繼承瞭左賢王大部分牛羊勇士的胡歌大人,忽然悍然率領部落向著東面遷移,並且勇敢或者說魯莽地向著慶國的領土發起瞭進攻。

更令西胡人百思不得其解的是,那位偉大的單於,深謀遠慮的單於,在王帳裡沉思一日一夜後,對胡哥的行為表示瞭贊賞,並且冒著嚴寒出動瞭最精銳的草原鐵騎,試圖穿越紅山口,繞過青州,直襲西涼內腹。

誰也想不到,便在紅山口附近的荒野裡,居然埋伏瞭足足兩萬慶國鐵騎,七萬定州軍!這些慶**人似乎早就知道瞭草原上胡人們的進攻方向,進攻的人數,進攻的時間,其實最可怕的是,他們料定瞭西胡今年會冒著嚴寒來進攻!

胡人的進攻是全無道理的,而慶軍的埋伏更是毫無道理,這些沒有道理的事情湊到瞭一處,便成就瞭這一場被記載入瞭史書的青州大捷,這一場數萬人犧牲瞭生命的修羅場。

一個荒丘之旁,已經被屍首填滿,鮮血在沙土裡流淌著,這一批胡族的勇士已經戰至瞭最後一人,被慶軍團團圍住。慶軍校官從先前的戰鬥中,知道此人定是草原上有數的高手,於是不再催下屬們上前,而是緩緩地舉起右手,冷漠地準備發箭。

“降是不降?”冷冽的聲音回蕩在草原冷冽的空氣中,渾身是傷的胡歌沉重地呼吸著,雙眼裡滿是腥紅,他瞪著那些慶國冷酷的軍人們,忽而大叫一聲,一刀捅入瞭自己的胸膛,深至沒柄。

胡歌死瞭,眼睛依然睜著,怨毒地看著天空,他就算死瞭,也要變成怨魂,去問一問京都裡那個造成這一切毫無道理血腥的年輕人,為什麼?這一切是為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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