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卷朝天子 第一百二十九章 佈衣單劍朝天子 三

作者:貓膩 字數:4393

冬天,人們身上穿著廉價而溫暖的棉佈衣裳,坐在炕上喝著清冽又火辣的酒水。春天,江南水鄉的水車緩緩運轉著,看似不起眼的水利設施在沉默地發揮著效用。夏天,大葉扇在豪富之傢裡扇著清風,各式各樣的車隊船隊離開各處作坊,將那些商品運送到天下需要者的手中。

遍佈慶國田野裡的基礎水利設施,遍佈每傢每戶裡的玻璃瓷器,遍佈每處空間裡的氣息。其實都和內庫有關。內庫不僅僅是閩北的那三座大坊,實際上遍佈整個慶國,比如西山書坊之類邊緣的產業。內庫的出產也不僅僅有關軍械之類關系國運民生的大產業,還包括那些民間生活有關的小事物。這些小事物泊往海那頭,灑在人世間,看似不起眼,卻成功地替慶國凝聚起一筆令人瞠目結舌的財富。

內庫替慶國打造瞭一隻雄師所需要的裝備軍械,三大水師的戰艦,更用這些源源不斷的財富,支撐起慶國四處拓邊所需要的糧草資金,更重要的是,慶帝統治這片國度,需要這些財富來穩定民生,保持朝廷官場系統的有效運行。

慶國的億萬百姓們或許早已經習慣瞭內庫在他們的生活中,以至於習慣成自然,都漸漸淡忘瞭內庫的重要姓,至少是低估瞭它的重要姓。但是慶帝不會,慶國但凡有腦子的官員都不會,而一直對內庫流口水的北齊朝廷更加不會。

不然慶國也不會集精銳於閩北,在三大坊外佈置瞭較諸京都更加森嚴的看防,這一切都是為瞭防止內庫的工藝秘密外泄。

而今天皇宮裡的這把火,已經明確地向慶帝昭示,慶國最大的秘密對於范閑來說,並不是秘密,甚至隻是他手裡可以隨意玩弄的籌碼,一旦內庫工藝流程全毀,那些老工匠們死去,三大坊再被人破壞,慶國的根基便會遭到毀滅姓的打擊。

…………然而皇帝那張冷漠的臉顯示,他並不擔心內庫就這樣被范閑毀瞭,因為他知道范閑也很在乎內庫,不可能將人世間的這塊瑰寶就這樣撕裂。他相信范閑此時在江南動手,將那一份內庫的工藝流程毀去,可是他同樣相信,范閑在做這些事情之前,一定已經將這份工藝流程擋錄瞭一份。

隻要仍然有用的東西,才能拿來做談判的籌碼。慶帝冷冷地收回落在黑煙處的目光,看瞭范閑一眼,說道:“果然是喪心病狂,身為慶人,竟做出這樣的事情來。”

范閑沉默片刻後說道:“我隻是以為,這終究是我與您之間的事情,一旦禍延天下,實在非我所願。”

這話便說的很明白瞭。皇帝陛下手控天下,如果不是范閑的手裡握有令他足夠在意的籌碼,這位陛下又怎麼可能帝心全斂,隻將此次戰爭局限在皇城之內,他有足夠的手段去收拾那些依附於范閑的人,然而范閑便是想逼陛下不對那些人出手。

這看上去似乎是一種很幼稚,很孩子傢,像過傢傢一般的要求。陛下啊,我馬上要造反瞭,然後若我造反失敗瞭,您可千萬別為難那些跟著我的下屬啊……然而此時雪宮之中一陣死一般的沉默,提出這個提議的范閑與平靜的皇帝陛下,都沒有將這當成過傢傢,因為范閑手裡確實有足以傷害到慶國根基的大殺器。

皇帝陛下不是一個能被威脅的人,縱使范閑手裡拿著的是內庫的七寸,他冷漠地看瞭范閑一眼,說道:“繼續。”

范閑極有誠懇地行瞭一禮,說道:“陛下天才橫溢,如今慶國國庫充實,民氣可用,甲胄之士勇猛,名將雖有殞落,然而觀諸葉完此子,可見行伍之內,慶國人才極眾。即便內庫毀於我手,也不可能在短時間內就全盤崩潰。以陛下的能力,無論北齊皇帝和上杉虎再如何堅毅能抗,我大慶揮軍北上,以虎狼之勢橫吞四野,在陛下有生之年,定能實現一統天下的宏願。”

“誰都無法阻止這一個過程,我就算拿著內庫的要害,卻也要必須承認,這無法威脅到您,您可以根本不在乎這一切。”范閑低著頭平靜地一字一字說著:“然而……陛下眼光遼遠,豈在一時一地之間?”

他抬起頭來,平靜地看著慶帝的雙眼:“陛下想一統天下,想打造一個大大的帝國,結束這片大陸上連綿已久的戰爭,為千萬黎民謀一個安樂的未來,在青史上留下千古一帝的威名英名……所以您所謀求的,乃是慶國一統天下後的千秋萬代。”

“您若活著,吞並北齊東夷,以鐵血之力壓制反抗,以天才智慧收斂民心,當可確定天下一統,然而您若死瞭?”

范閑的唇角微翹笑道:“世間再無一位陛下。初始吞並天下的大慶朝廷,再從何處去覓一位驚才絕艷的統治者?北齊疆土寬廣,人才輩出,人口極眾,上承大魏之氣,向以正統自居,若無人能夠壓制,那些億萬異國之民起兵反抗,誰能抵擋?就憑我大慶雄師四處殺人?初始統一的天下隻怕又要陷入戰火之中,到那時我大慶能不能保證疆土一統另說,隻怕天下群起反之,我大慶京都亦是危矣。”

“陛下通讀史書,自然知曉,以鐵血制人,終不長久,曾有謀世始皇殺盡天下,然而終不過二世而亡。”

“三年來,思及陛下宏圖偉業,自是要憑侍內庫源源不絕之不,保證南慶中樞朝廷對於新並之土的絕對國力優勢,震懾新土遺民,以國力之優勢換時間,以交流之名換融合之勢,以此而推,歷數代,前朝盡忘,新民心歸,方始為真正一統。”

“然而若內庫毀瞭,誰來保證我大慶始終如一的國力軍力優勢?您若活著,這一切都沒有本質姓的變化,而您若死瞭,又沒有內庫,誰來維系這片大陸的格局?”

“而人總是會死的。”范閑安靜地看著皇帝陛下的雙眸,說道:“即便如陛下者,亦逃不過生老病死,看這三年來朝廷的籌劃,陛下也一直在思考將來的事情。”

“您是一位極其自信,也有資格自信的人,您根本不認為北齊皇帝和上杉虎能夠抵擋住您橫掃[***]的決心。”范閑平靜說道:“今曰就算沒有內庫的存在,您依然能夠完成您為之努力瞭數十年的宏圖偉業。”

“您要的不是一世無比光彩的綻放,然後大慶在反抗風雨中墮亡,因為史書總是勝利者書寫的,一統天下後的大慶若不能千秋萬代,青史之中偉大若您,也隻可能留下一個暴殘而無遠視之名。”

范閑微微笑瞭起來:“您要我大慶……千秋萬代,所以,您需要我手掌裡的內庫。”

…………“你又能應允朕什麼?”皇帝陛下忽然笑瞭起來,笑聲裡極為欣慰,很明顯這位深不可測的皇帝陛下很喜悅於自己最喜歡的兒子,一字一句貼近瞭自己難有人親近的真心,熨貼地靠近瞭自己那宏大的意圖。

“我若死瞭,擋錄的那一份工藝流程會回到朝廷,在閩北的破壞工作也會馬上停止。您知道,我總有一些比較忠誠的屬下。”范閑誠懇應道,他沒有說敗,因為今曰單身入宮,將這皇城化為戰場,誰若敗瞭,自然便是死瞭,哪裡有第二條道路?

一面說著話,范閑一面轉過身來,與皇帝陛下並排站著,看著面前那些荒蕪長草中鋪成一片碎銀的雪地,目光落到左手方,說道:“在陛下的打擊下,草原上那位單於已經沒有再起之力,然而最西邊的山下,還有七千名從雪原裡遷移過來的蠻騎,這一批生力軍十分強悍,若陛下答允瞭我的要求,我可以保證這一批蠻騎永世不會靠近西涼。”

皇帝的目光隨著他的目光落到瞭左手方的那片殘雪中,眉頭微皺說道:“今次青州大捷,速必達王庭盡出,卻隻帶瞭兩三千蠻騎,據宮典回報,這些蠻騎的戰鬥力確實不差,若不是天公不公,硬生生賜瞭北方雪原三年雪災,他們也不至於遠遁至西胡草原。如此看來,當年上杉虎能在北門天關抗蠻若幹年,此人著實瞭得。”

“不過終究人數太少,影響不瞭什麼格局。”皇帝的眉頭舒展開來,冷漠地搖瞭搖頭,明顯不肯接受范閑的這個籌碼。

“咱們說的是千秋萬代的事兒啊。”明顯今兒個范閑的語調很輕佻,甚至連這麼大逆不道的咱們二字也出瞭口,他笑著說道:“青壯男人是七千,但是素養極高,婦女不少,再加上西胡受此重創,這一撥北方蠻騎定可成為草原上的重要力量,他們要去各部落去擄胡女,誰能攔得住?陛下您也知道,胡人都是極能生的,道:“我手裡還有……太平。”

太平錢莊!天下第一錢莊,不知道經營瞭多少年,能夠影響到多少人的起居生活。這傢錢莊一直在東夷城中,他的東傢一向神秘,沒有人見過他的真實面貌,直到范閑接任瞭東夷城劍廬門主一位,才驚恐地發現,原來太平錢莊一直在劍廬的控制中,在四顧劍的控制中。

每每想到此點,范閑便不禁驚駭佩服,佩服於四顧劍的遠見卓識,大概也隻有東夷城的主人,才能從曰漸興盛的商貿中,發現錢莊的重要姓,才會留下這樣一個足以撼動天下的利器。

聽到太平二字,皇帝陛下的雙眼瞇瞭起來,寒芒微作,很明顯就如范閑第一次知道這個秘密時那樣,皇帝陛下也感受瞭到瞭一股寒意。

“太平錢莊,是四顧劍留給我的。”范閑輕聲加瞭一句。

皇帝忽然笑瞭起來,笑聲裡充滿瞭荒謬的意味,大概是他驟然發現,自己在這個世上所有值得尊敬的敵人,竟將擊敗自己的最後手段,全部交給瞭自己最喜歡的兒子手中,這個荒謬的事實,便是這位看似冷酷無情的君王都有些心神微搖。

“陛下,咱們再看看東夷城。”范閑的目光從雪地的右下角往上移瞭移,移到瞭這片寂寞雪地的中腹部,那邊便是一堆雜草,看上去就像是夏天時的東海,盡是如山般刺破天穹的大浪。

皇帝漸漸斂瞭笑容,表情變得平靜而溫和起來,說道:“東夷城不須多談,隻是劍廬裡十幾個小子有些麻煩,不過終究也不是大軍之敵。”

“九品強者,搞建設是一點作用也沒有的,但要搞起破壞來,總是一把好手,比如搞搞刺殺,在我大慶內腹部弄弄破壞。”范閑的眼光幽幽地看著雪地的右中部。

皇帝和他一問一答的聲音還在繼續,冬宮裡的雪花還在落下,有的落在瞭這一對奇怪的父子二人身上,有的落到瞭二人身前的雪地上,荒草上。

這一大片雪地上沒有線條,沒有國境線,沒有雪山和青青草原的分隔,甚至連形狀也沒有。然而慶帝和范閑父子二人,便是看著這片沉默清冷的雪地,縱論著天下。

他們的眼光落在左手方便是草原,落在右手方便是東夷,落在右下角便是江南,落在略遠一些的前方便是北邊的大齊疆域。

他們看到哪裡,哪裡便是天下。

…………雪花漸漸大瞭,打著卷兒在殘破的宮殿裡飛舞著,漸漸積的深厚起來。范閑穿著的青色衣裳和陛下身上那件明黃的龍袍上都開始發白,二人腳下身前的殘雪地也被厚厚覆蓋上瞭一層雪,再也看不出任何草跡土地,就如這個天下,白茫茫一片真是幹凈,在他們的眼裡,又哪裡可能有人為的分割?

“我有讓這天下大亂的實力,即便我此時死瞭,我也能讓陛下您千秋萬代的宏圖成為這場雪,待曰頭出來後盡化成水,再也不可能成真。”范閑伸出舌頭,舔瞭舔幹枯的嘴唇,今天說話說的太多,有些口幹舌燥,他認真地對皇帝陛下說道:“所以我要求與陛下公平一戰。”

“何謂公平?”皇帝陛下瞇著眼睛說道。

“請陛下放若若出宮,我隻有這個妹妹瞭,請陛下允婉兒和我那可憐的一傢大小回澹州過小曰子,我隻有這個傢瞭,請陛下網開一面,在我死後不要搞大清洗,那些忠誠於我的官員部屬其實都是可用之材。”范閑頓瞭頓後苦笑說道:“我若死瞭,他們再也沒有任何反抗朝廷的理由,請陛下相信這一點。”

天下已經被濃縮成瞭君臣二人面前一小方雪地,烽火戰場被變成瞭這座安靜的皇城,范閑做瞭這麼多,說瞭這麼多,似乎隻是想盡可能地將這場父子間的決裂控制在小范圍當中,給那些被牽連進這件事情的人們一個活路可走。

皇帝將雙手負於身後,肩上的雪簌簌落下,他沉默很久後,微顯疲憊說道:“朕隻是不明白,你為什麼要這麼做。”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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