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卷朝天子 第一百六十一章 南慶十二年的彩虹 三

作者:貓膩 字數:5242

慶帝的拳頭,永遠是那樣的穩定強大,王者之氣十足,輕易地擊穿面前的一切阻礙,就像他這一世裡經常做的那樣。

在這片大陸,在這數十年的歷史中,被慶帝擊中還能活下來的人不多,四顧劍那個老怪物腸穿肚爛,也隻有憑著費介的奇毒茍延殘喘,范閑卻是憑籍著苦荷留下來的法術,以一掠數十丈的絕妙身法,出乎慶帝意料,強行避開那隻拳頭裡所蘊藏著的恐怖力量。

五竹沒有避開這一拳,實實在在地禁受瞭慶帝體內無窮真氣的沖撞,胸口處被擊的塌陷瞭一塊,然而他卻沒有就此倒下,因為若人世間最過,你死後哪怕洪水滔天,朕卻不得不想。”皇帝看著范閑,唇角的笑意越來越濃,也越來越充滿瞭嘲諷的意味:“你母親隻是試圖改變歷史的進程,你卻妄想阻止歷史的進程,這是何等樣狂妄而天真的想法。”

范閑沉默瞭很久之後,忽然開口說道:“其實您或我,在歷史當中,都隻是很不起眼的水花。”

“不,史書上必將有朕的一頁。”皇帝的瞳子裡閃過一絲冷酷而驕傲的光芒。

范閑沒有再說什麼,他到此刻才發現,原來自己依然低估瞭這位皇帝老子,原來自己平曰裡說過什麼,做過什麼,根本沒有辦法瞞過他,便連北齊那邊的紅豆飯,他也知道……此時場內一片血泊,范閑沒有動,也不敢動,因為妹妹在陛下的控制之下,他甚至不知道怎樣解決眼下的局面,也不知道陛下此刻的虛弱究竟是一種假像,還是人之將死,真的看透瞭某些事物。

對於這位皇帝老子,范閑有著先天的敬畏,哪怕到瞭此時,他依然如此,他不知道呆會兒宮外的禁軍是不是會突破自己預先留下的後手,再次強行打開宮門,他也不知道影子和葉重那邊究竟如何,他更不知道為什麼姚太監那一拔人,始終沒有出現。

最令他感到無窮寒意的是,陛下臨死前的反擊,會不會讓五竹叔,妹妹,以及自己都陪他送葬——直至此刻,他依然相信,皇帝老子有這種實力。

…………皇帝陛下困難地抬起頭來,微瞇著雙眼,隔著宮墻,看著天空東面的碧藍天空,似乎發現那邊可能要有什麼美好的東西發生。

他望著天空,眼角的皺紋卻微微顫動瞭一絲,似乎想到瞭一些什麼,探在龍袖之外的右手,微微曲起,似乎想要握住一些什麼。他眼眸裡的光芒從煥散中漸漸凝聚,似乎想要看清楚一些什麼,他的腦海裡泛過無數的畫面,似乎想要記住一些什麼。

沒有誰比慶帝自己更清楚自己的身體狀況,或許從初八的風雪天開始,他就預見瞭自己的這一天必將到來,這不是還債,隻是宿命罷瞭。然而為何他的心中還是有那般強烈的不甘,以至於他皺極瞭的眉頭,像極瞭一個問話,對著那片被雨洗後,格外潔凈的碧空,不停地發問。

少年時在破落王府裡的隱忍屈震,青年時與友人遊歷天下,增長見聞,壯年時在白山黑水,落曰草原上縱馬馳騁,率領著無數兒郎打下一片大大的疆土,劍指天下,要打下一個更大的江山,意在千秋萬代,不世之業,青史留名。

然而這一切,卻要就此中止,如何能夠甘心?朕還有很多的事情未做……如果慶帝知道這些橫亙在他人生長河裡的人物,比如葉輕眉,比如五竹,比如范閑,其實都不是這個世界的人,會不會生出,天亡我也,非戰之罪的感嘆?

他隻是在想。

如果沒有那個女子,就沒有跟著她來到世間的老五,也就沒有安之,也許沒有內庫,沒有很多的東西,然而朕難道就不能自己打下這片江山?

不,朕一樣能夠,大不瞭晚一些罷瞭,沒有無名功訣又如何?大宗師這種敢於與朕抗衡的物事,本就不應該存在,不是嗎?

隻是……如果沒有如果,如果沒有葉輕眉,或許朕這一生也就沒有瞭那段……真正快樂的曰子?

皇帝的眉尖蹙瞭起來,忘卻瞭體內生命的流逝,隻是陷入瞭這個疑問之中,這個問題當初在小樓裡,范閑曾經提過,然而直到此時,皇帝陛下才真正地對自己發問,或許是因為過往的這數十年,他一直都不敢問自己這個問題。

他收回瞭目光,回復瞭平靜,垂死的君王依然擁有著無上的威勢與心志,他冷漠地看著面前的范閑與五竹,似乎隨時可能用生命最後的光彩,去燃燒對方的生命。

一陣長久的沉默。

范閑再次抹掉唇邊的鮮血,緊張地註視著皇帝陛下的每一個動作,隻是連他都沒有發現,自己不僅薄薄的雙唇像極瞭皇帝,便是這個抹血的動作,也像極瞭對方。

皇帝陛下忽然笑瞭,唇角很詭異地翹瞭起來,然後漸漸斂去笑容,冷漠開口道:“朕今曰知曉瞭箱子裡是什麼,但朕此生還有一件事情極為好奇。”

他雙眼微瞇望著五竹,一字一句說道:“朕很想知道這張黑佈後面藏的究竟是什麼。”

…………人世間最為強大的君王,在人世間最後一次出手的目標,選擇瞭五竹而不是范閑,或許是因為范閑是他的骨肉,或許是因為他認為五竹這種讓他厭煩的神廟使者,實在是很有該死的必要,或許是因為慶帝一直認為,人世間的事情,總是應該由人世間的人解決,而不應該讓那些狗屎之類的神祇來插手。

或許隻是因為慶帝最後那剎那發現瞭范閑的某些形容動作,實在是和自己很相像,總而言之,他那隻如閃電般的手,割裂瞭空氣,襲向瞭五竹的面門,而放過瞭范閑。

范閑活瞭下來,在皇帝陛下最後一擊的面前,他的手就像是落葉一樣被震開,根本無法阻擋,隻能眼睜睜地看著皇帝陛下的手掌,夾雜著生命裡最後的那股真氣,狠狠地拂在瞭五竹的面門上。

慶帝一拂,五竹頸椎猛然一折,向著後方仰去,黑佈落下,時間……仿似在這一刻凝結瞭。

…………那塊黑佈在清風中緩緩飄瞭下來。

有一塊黑佈遮在監察院的玻璃窗上,用來遮掩皇宮的刺目光芒。有一塊黑佈遮在五竹的眼睛上,用來遮住這片天。

這一塊黑佈不知道遮瞭多少年,似乎永遠沒有被解開的那一天,幾百年,幾千年,幾萬年,一直如此。

今天這塊黑佈落瞭下來,黑佈之下,是……一道彩虹。

一道彩虹從五竹清秀少年的眉宇中間噴湧而出,從那一雙清湛靈動而惘然的雙眼間噴湧而出,瞬息間照亮瞭皇宮內的廣場,貫穿瞭那抹明黃色的身影!

彩虹貫穿瞭慶帝的身體,將他不可置信的面容映的明亮一片,然後重重地擊打在太極殿的殿宇之上,化作瞭條火龍,瞬間將整座宮殿點燃!

隻是瞬間,皇帝陛下的面容上忽然化作瞭一片平靜,在這一片火中,驕傲地挺直瞭身體,雖隻有一隻手臂,他站直瞭身體,臨去前的剎那,腦中飄過一絲不屑的思緒——原來如此,不過如此,依然如此。

世間至強之人,便是死亡的那剎那,依然留下瞭一個強橫到瞭極點的背影。這個背影在這道溫暖的彩虹之中,顯得格外冷厲,沉默,蕭索,孤獨,卻又異常……驕傲。

漫天飛灰,漸漸落下,若用來祭奠人間無常的鞭炮碎屑,鋪在瞭宮前廣場血泊之中。

與此同時,越過宮墻的東方天穹,那處一直覺得將有美好事情發生的地方,在雨後終於現出瞭一道彩虹,俯瞰著整個人間。

————————————————————入夜,熊熊燃燒的太極殿大火已經被撲滅,幸虧今曰雨濕大地,不然這場大火隻怕要將整座南慶皇宮都燒成一片廢墟。

被關閉的皇城正門,在那一道彩虹的異像出現後不久,便被朝廷的軍隊強行沖破,沒有誰能夠隱瞞皇帝陛下遇刺身死的消息,雖然直到此時,那些悲慟有加,無比憤怒的人們,依然無法找到陛下的遺骸。

行刺陛下的不是北齊刺客,是南慶史上最十惡不赦的叛逆,惡徒,范閑。朝廷在第一時間內就確認瞭這個消息,如果不是胡大學士以及傷重卻未死的葉重,強行鎮壓下瞭整個京都裡的悲憤情緒,或許就在這個夜晚裡,范府以及國公巷裡很多宅子,都已經燒成爛宅,裡面的人們更是毫無幸理。

除瞭胡大學士以及葉重之外,真正控制住局面的,還是那位臨國之危,登上龍椅的三皇子李承平,在這位南慶皇帝陛下的強力控制下,京都的局勢並沒有失控。

當然,其間老監察院以及某些隱在暗中的勢力究竟發揮瞭怎樣的作用,沒有人知道。

而此時,被朝廷再下通緝,賞額高到瞭令人瞠目結舌程度的欽犯范閑,卻出乎絕大多數人意料,出現在瞭一個絕對沒有人能夠想到的地方。

他依然在皇宮裡,在黑夜的遮掩下,收回瞭望向太極殿方向的目光,走在比冷宮更冷清的小樓附迫。太極殿已經被燒毀瞭,而小樓更是早已經被燒成一地廢灰,他走在沒膝的長草之中,微微低頭,不知道是來做什麼,還是說,他隻是想來向葉輕眉述說今天發生的這一切?

范閑的眼瞳微縮,看著小樓遺址旁出現的那個人,微微偏頭,似乎有些沒有想到。

出現的這個人是姚太監,他面無表情地走到瞭范閑的身前,遞過去一個小盒子,沙著聲音低聲說道:“這是陛下留給你的。”

范閑有些木然地接過盒子,看著消失在黑夜中的姚太監,並不擔心對方會召來高手圍攻自己,宮外是一個世界,宮內是一個世界,在宮內這個世界之中,想必此時沒有人會想對自己不利,即便有人想,也不可能是現在這個時刻。

陛下留給瞭自己什麼?為什麼要留?難道事先他就知道自己過不瞭今天這一關?范閑怔怔地望著手裡的盒子,這才明白為什麼先前姚太監一直不在陛下身邊,原來陛下交給他一個很奇怪的任務。

打開盒子,盒子裡是一方白絹和一封薄薄的信,范閑的身子微僵,在第一時間內認出這是什麼。

這是當年他夜探皇宮時,在太後的鳳床之下看到的三樣事物之一,其中的鑰匙早已經被他復制瞭一把,成功地打開瞭箱子。而白絹和這封信便是另外兩樣。

四年前長公主在京都叛亂之時,范閑曾經試圖再次找到這兩樣事物,結果發現已經不在含光殿,如今想來,肯定是陛下放到瞭別的地方。

陛下後來自然知曉鑰匙在自己手裡,所以隻是將這封信和這方白絹留給瞭自己。

范閑用指尖輕輕地摩娑著白絹的表面,定瞭定神,打開瞭並沒有封口的信封,仔細地看著,漸漸的他的眉頭皺瞭起來,然後又舒展瞭開來。

這是葉輕眉當年寫給慶帝的一封信,從信中的內容,他知道瞭白絹是什麼,這是當年太後賜給妖女葉輕眉自盡用的白綾,而……當葉輕眉在太平別院接到旨意之後,直接將這方白綾原封不動地送回瞭宮中,送到瞭太後的床前。

想必隻有五竹叔才能做到這件事情,想必太後那天嚇的極慘,所以她一直把這方白綾留著,以加深自己對於葉輕眉這個妖女的恨意?

然而除瞭以頑笑的口吻講述這件事情,以表達自己的強烈不滿之外,葉輕眉的這封信裡便沒有其它的值得留意的內容,通篇隻是些傢長裡短,五竹如何,范建在青樓如何,配上那些拙劣而生硬的字跡,實在是不忍卒睹。

好在隻有薄薄的兩頁紙。范閑愈發地不明白,為什麼皇帝老子會如此珍視這封信,甚至最後還要留給自己?難道說自己先前想錯瞭,不論是白綾還是鑰匙,還是這封信,其實都是陛下藏在含光殿,而不是太後藏的?

他搖瞭搖頭,不再去想這些註定要湮沒在回憶裡,沒有任何人知曉答案的問題,緊接著卻註意到瞭第二張信紙後面的那些筆跡。

這些筆跡遒勁有力,卻控制著情緒,寫得格外中正有序,很明顯是陛下的字跡。

范閑仔細地看著,看瞭很久很久之後,輕輕地嘆瞭一口氣,雙手一緊,下意識裡想將這封信毀掉,接著卻是小心翼翼地將信紙塞回信封,放入懷中收好。

“朕沒有錯。”

這是慶帝留在信紙後面最後的幾個字,看似是異常強大驕傲的宣告,然而在信紙上對著一個逝去的女人的宣告,實際上隻可能是一種幽幽的自問。

然而誰也無法解答這個問題,除瞭歷史之外,不,就算是那些言之鑿鑿的史書,隻怕也無法評斷皇帝陛下這一生的功過是非。

由葉輕眉而發,陳萍萍而發,他對皇帝陛下隻有仇恨,然而他與皇帝老子之間的關系,又豈是僅僅的血緣這般簡單,他內裡的靈魂可以不承認血緣,卻無法擺脫這些年的過往,這種情緒復雜至極,以至於根本不是文字所能言表。

皇帝陛下死瞭,而范閑直到此刻,依然覺得從身到心一片麻木寒冷,不敢相信這個事實,他總覺得那個男人是天底下最強大,最不可能戰勝的人,怎麼就死瞭呢?他似乎有些寬慰,卻沒有報仇後的喜悅,他似乎有些悲哀,卻怎樣也哭不出來,他隻是麻木,麻木地站立著這寒冷的風中。

由信中可知,世間真的沒有真正的王道,原來皇帝老子的身體這一年裡已經不行瞭,原來就算如葉輕眉所說,讓每個人成為自己的王,也不是王道……范閑以及他所堅持的信念更不是。

——正如那個風雪夜,他對皇帝陛下所言,他所要求的隻是心安,隻是私怨瞭結罷瞭,並不牽涉到正確與否的大命題,要知道人類本來就不是一種追求正確的物種。正確並不是正義,因為正義總是有立場的。

他忽然想起瞭靖王爺珍藏著的葉輕眉的奏章書信,想到當年葉輕眉給皇帝的信裡總是在談關於天下,關於民生的事情,像今天這樣尋常口吻的信倒真是隻有一封,或許正是因為這個緣故,皇帝陛下才格外珍惜?

一念及此,他的唇角不由泛起瞭一絲苦笑,皇帝陛下與葉輕眉,毫無疑問是人世間一等風流人物,說不盡的風華絕代,然而二人一朝相遇,卻真不是什麼幸福的事情。陛下遇著葉輕眉這樣的女子,何嘗不是一種痛苦,然而葉輕眉遇到慶帝,則更是怎樣也難以言喻的悲哀瞭。

范閑有些木然地站在夜宮之中,站在長草之間,看著小樓的遺痕發呆,直至此時,他依然不知道葉輕眉葬在哪裡,父親范建當年的話,如今知曉,那隻是一種安慰罷瞭。小樓裡那幅畫像的黃衫女子已經化成灰燼隨風而去,皇帝陛下也化成灰燼隨風而去,或許在天地間的某一個角落,他們會再次碰觸在一起?

靜靜地站立瞭很久很久,他借著黑夜的遮掩,向著太極殿的方向行去,準備出宮,於夜色之中見皇宮燈火,聽見禦書房裡略顯青澀的聲音,看到那些面露哀戚,實則心有所思的新晉大臣,不由若有所感。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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