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管事一聽張十三的話不禁叫屈道:“十三郎,瞧你這話說的,我哪敢吶。明兒一早你到山頭下瞧瞧去,在咱這兒幹活的,個頂個兒的都是倍兒棒的農傢壯漢。”
“那人手自何而來”
“實不相瞞,咱們寨子裡人口的確有限,可是前不久朝廷剛從淮西遷來幾十戶人傢安置在咱們這兒,人手自然就足瞭。”
一聽是新遷的移民,夏潯和張十三這才恍然大悟。從大明開國到現在,近三十年來,朝廷已陸續從山西、河北、安徽、江蘇、四川等地往山東移民十多次瞭。沒辦法,元朝末年的時候,天災不斷,山東是重災區,等到朱元璋北伐驅逐北元時,山東又是主戰場,天災使得當地人口銳減,土地大量荒蕪。
朱元璋開國之後,便想以移民政策迅速改變山東地區人口蕭條的狀況,然而漢人對故土最為迷戀,年老的講究的是落葉歸根,年輕的講究的是父母在不遠遊,要他們遷居難如登天,他們寧可在傢鄉討飯,也不願背井離鄉,朱皇帝無奈,隻能強制移民,好歹把這移民政策堅持瞭下來。
青州不是移民的重點安置區,但是外來人口也不少,如今正是夏天,此時遷來的移民已經錯過瞭節氣,雖然分瞭田地,今年至少是沒什麼好種的瞭,夏潯的這傢采石場,給他們提供瞭一個打工賺錢貼補傢用的機會,無形中倒是幫瞭官府的大忙,有利於移民的穩定。
當然啦,等到明天開春的時候,還是會有許多人辭工回傢種地的,打工掙的再多,也不如自己傢的那三畝地叫人心裡頭踏實。不過等到那時候這傢采石場也未必還需要這麼多人手,像齊王府這樣一下子需要海量石材的人傢可不多。
夏潯同這些工頭管事有的沒的閑聊瞭一陣,張十三便向夏潯遞個眼色,站起來道:“好啦,公子一路上乏得很,你們都回去吧,公子這次來,會在這裡住上十天半月的,休身養性,避避暑氣,你們呢,多賣點力氣,好好做工,公子自然不會短瞭你們的好處。”
等他們退出去之後,夏潯從座位上一躍而起,興奮地道:“十三郎,我瞞過他們瞭,可沒一個人看出我的破綻”
張十三一盆冷水當頭潑下:“不要高興的太早,這些人隻見過楊旭一次,若連他們都能看出破綻,你還有什麼用處早些歇瞭吧,明日五更起床,開始訓練。”
“吱呀”一聲,門扉開而復合,張十三出去瞭,夏潯微微一笑,如迦葉拈花。
五更天,天色未明,張十三就鬼魅般出現在夏潯床頭。
於是刷牙洗臉、梳頭更衣,然後與張十三一起離開采石場,頂著晨曦到卸石山下那片荒草原上練習馬術。辰時二刻,他們回來瞭,因為初學馬術還沒有掌握技術要領的夏潯累得腰酸背痛、通體是汗。
院子裡,幾個住在采石場裡的管事已把自傢婆娘打發來給東傢做早餐,飯菜的香味撲鼻而來。鄉下婆子做不瞭精致的菜肴,但是至少份量管夠,熬的金澄澄的小米粥兒,蒸得熱氣騰騰的白面饃饃,噴香的炒雞蛋都是論盆裝的,院子裡住著六個大男人呢,個個都是飯量奇大的年紀。
夏潯卻沒有忙著用餐,而是到瞭後院開始沐浴,一身大汗可不舒服。院子裡的人都懂得規矩,未得傳喚許可,沒有人敢擅自闖進來。後院裡有兩口大水缸,就在廊下,那時節傢傢戶戶幾乎都有這樣的水缸,一則取水方便,二則一旦發生火情,可以就近用水撲滅。
夏潯就站在水缸邊,隻穿一條犢鼻褲,拿著大木盆往身上澆水。一盆水澆下,水珠活潑地飛濺,那一身小麥色的肌膚在陽光下閃閃發亮,他的身材健美、細腰乍背,曲線流暢,肌肉賁張的臂膀、結實的胸肌以及六塊腹肌,無不顯示著一個男人的陽剛之美。
張十三抱著雙臂站在滴水簷下,目光在夏潯身上逡巡著,一向挑剔的眼神難得地露出一絲欣賞的味道:“看不出,你的身子竟是這般結實。嗯,很不錯啊”
夏潯的身體其實原本沒有這麼強壯,來到這個時代以後,他知道自己一無所恃,反而比以前更加註重身體鍛煉,現代的健身方法,再加上隨著胡六九學習武藝、練習水性,運動量比以前在警校時還強上十倍,雖說在小葉兒村的日子過得很苦,可小葉兒村地處江南,他又是以捕魚捉蛙為業,小魚小蝦、黃蟮青蛙一類的東西管夠的吃,營養也跟得上,現在的身材極其出色。
夏潯自豪地道:“鄉下日子苦,什麼活兒都幹,所以我這身板兒壯得像牛,不是跟十三郎你吹牛,我捕魚的時候穿得少,有那大姑娘小媳婦兒打我邊上過,都會忍不住偷偷地瞧,看的兩眼發亮呢。”
張十三笑罵道:“說你胖還真喘上啦,快點沐浴,然後用餐,飯後開始向你交代有關楊文軒的事情。”
“是瞭是瞭,”夏潯也笑,又是一盆水從頭頂上澆瞭下去。
上午,後院濃蔭如蓋的大樹下,張十三向夏潯詳細交代著有關楊文軒的一切,院中擺著矮幾,幾上有茶,還有紙墨筆硯,時不時的張十三還要鋪開紙張,提筆繪一副肖像,讓夏潯仔細記清所繪之人的模樣。
能被繪以肖像辨識的自然都是與楊文軒關系密切的人,包括楊府中親近的管事、下人、往來的朋友、生意場上的夥伴、以及齊王府中的要人。學累瞭,兩人便站起來,在張十三的指點下模仿楊文軒的言談舉止、表情動作,以及待人接物的常用說辭。
作為一個出色的錦衣秘諜,張十三是一個稱職的老師,而夏潯的接受模仿能力也很強,事情能否成功,對張十三來說性命攸關,對夏潯來說意義更加重大,所以兩個人一個教一個學都很認真,隻是為瞭不引起張十三的疑心,夏潯一開始並沒有表現出太高的悟性,直到兩天以後,才漸漸進入角色。
“出事瞭,出事瞭,有人被滾石碾傷瞭”
當遠處傳來一陣驚呼的時候,王管事大呼小叫地跑進瞭院子,對聞訊從後院裡趕出來的夏潯說道。
“傷瞭幾個人傷勢如何”夏潯和張十三跟著王管事一面往外走,一面問道。
王管事一面走一面說,原來工人們在山坡上采石,一個工人手中的大錘沒有砸中鋼釬,反而砸在瞭扶釬的工人手上,那兩人都是新遷來的移民之一,還沒做幾天工,也是技藝生疏,才有此劫。那工人一隻手掌被砸的傷勢頗重,活兒一時半晌是幹不瞭瞭,說不得還要拿些錢給他養傷,王管事一路連呼晦氣。
夏潯趕去看時,那人的同鄉已經把那個叫馬致遠的傷者扶下山坡做瞭簡單的包紮,夏潯對他好言安撫瞭一番,叫王管事多支瞭一個月的工錢給他,又叫他的同鄉先把他送回傢去養傷,同時吩咐下去,新招來的工人對采石還不熟悉,叫他們先從搬運和對石料的後期加工開始做起。見東傢如此厚道,那些工人都感激不盡,千恩萬謝一番之後,那砸傷瞭自己夥伴的工人替馬致遠領瞭工錢,和另一個同鄉陪著那人回寨子去瞭。
“馬四哥,真對不住,是兄弟不小心”那惹禍的漢子歉疚地道。
“噯,都是一傢兄弟,說這些幹什麼,你又不是有意的。”那受傷的漢子強忍痛楚,拍拍他肩膀安慰地笑道,轉首又問另一個人:“掌教被遷到瞭哪裡,可打聽到瞭麼”
另一個漢子搖頭道:“還沒有,咱們被遷入山東後,就分到瞭各府各縣,唐掌教一傢現在何處,一時還打聽不到。”
馬四哥嘆瞭口氣,說道:“若找不到掌教,咱們這一壇的兄弟怕是要散瞭,正好,趁著手掌受傷在傢歇養的機會,我出去轉轉,打聽一下掌教的下落。傢裡面”
那兩個漢子異口同聲地道:“四哥放心,傢裡面我們會照料的。”
夏潯和張十三並不知道發生在自傢采石場的這段小故事,兩個人的心思都撲在如何盡快進入楊旭這個角色上瞭。
這天午後,忽然下起瞭暴雨,天地一片蒼茫。
站在廳裡望出去,滴水簷下的雨水密如珠簾,連廳外十步遠的地方都看不清楚,工人們都到懸崖山洞下躲雨去瞭,夏潯和張十三也從後院裡搬進瞭大廳,繼續模仿著楊旭。
夏潯此時的穿著打扮乃至發式,都已和真正的楊旭一模一樣,就連他的舉止動作和口音語氣,也都模仿的維妙維肖。
本來口音和語言是相貌之外冒充一個人最難的地方,因為舉止神態有些不妥要遮掩過去還是很容易的,你可以說最近身體不好、心情不好,你可以找出一堆理由為自己不同於以往的表現找出理由,可是你明明是個粗嗓門,總不可能因為摔瞭一跤就變成細嗓子瞭吧又或者你明明說的是一口閩南話,得瞭兩天熱傷風,再一張嘴就變成山東方言瞭,誰信吶
幸好夏潯除瞭長相與楊旭相像外,聲線也差不多,張十三雖不懂口技,無法惟妙惟肖地學楊旭說話,卻能指點他,經過多次調整模仿,在聲音方面,已經十分神似,如果隻聽其聲,特別熟悉的人或許還會有點陌生,可是如果先見瞭他的容貌,先入為主之下,就很難發現破綻瞭。
至於語言方面,邀天之幸,楊文軒楊公子說的並不是山東方言,而是當今天下最流行的風陽官話。官話就是官方規定的普通話,普通百姓對官話當然抱著一種無所謂的態度,他們祖祖輩輩說什麼方言,子子孫孫也還說什麼方言,根本不在乎這南腔北調外鄉人是否聽得懂,他們大多數人一輩子都不會離開傢門十裡之外的。
可是想要入仕做官的人就必須得會說普通話瞭,要不然就算你考中瞭進士,由於語言障礙,也絕對沒有外放做官的可能,委委曲曲地做個窮京官,以後升遷的機會也小之又小,故而讀書的學子、大戶人傢的公子們,都要從小學習鳳陽官話,楊文軒說的就是一口標準的鳳陽官話。
夏潯本來就是江淮一帶的人,有鳳陽話的基礎,他在大街上喊一句“我滴個孩來,燈背掉咯,烏鼻照眼的,快點走蓋”,字正腔圓的,立馬就得有鳳陽人上前認老鄉。此時的鳳陽話和幾百年後雖然略有不同,可他已經在在鳳陽官話最普及的江南地區生活瞭一年,故而毫無問題。
張十三很欣慰,夏潯的口音沒有問題、語言沒有問題、衣著打扮沒有題、舉止儀態也沒有問題,隻要他能正式進入楊旭的生活圈子後,也能像現在一般神態從容,那還有什麼問題
張十三臉上慢慢綻起瞭滿意的笑容,可是笑容剛一展開,他就發現瞭一個一直以來被他忽略瞭的重要問題,臉色登時難看起來。
這個問題他剛見到夏潯的時候就看出來瞭,當時他險些以為楊文軒真的死而復生瞭,就是因為這個明顯的不同,才開始註意到兩人之間更多的區別。這個明顯的不同,就是夏潯的皮膚,夏潯常常袒胸露膊在陽光下勞作,皮膚比一向養尊處優的楊大少爺可要黑多瞭,這個問題本來是最明顯的,卻因為太過明顯,天天都看得到,反而成瞭燈下黑,被他給忽略瞭。
夏潯忽然發覺張十三的神情有異,立即停下動作,虛心地討教道:“有哪裡不對麼”
張十三蹙起眉頭道:“皮膚,你的膚色,比楊旭黑一些。”
夏潯想瞭想道:“如果說成我這十多天一直在外面奔波走動,受到烈日曝曬呢”
張十三搖頭道:“這倒是個理由,可是僅僅十幾天的曝曬,皮膚不可能到瞭這種程度,有些太明顯瞭,如果你的皮膚能夠再白一些、再細膩一些,這個理由倒是能夠搪塞過去”
夏潯的臉色也難看起來:“那怎麼辦”
張十三沉吟良久,忽地一拍額頭,奔到桌後攤開一張白紙,提筆研墨急急寫瞭起來,夏潯好奇地過去一看,卻見張十三並不是在繪圖,而是在寫字,夏潯如今扮的是個目不識丁的睜眼瞎,雖然他很想知道張十三在寫什麼,卻也不好繼續看下去,隻好走到一邊等待。
張十三寫完瞭信,便到廊下高聲呼喚,片刻功夫,住在廂房的一個護院便沿著門廊急急走瞭過來,張十三把信交給他,吩咐道:“這是公子給安氏綢緞莊安員外的一封書信,你立即趕回青州,把它親手交給安員外,取瞭安員外的回信之後再回來,沿途不許稍有耽擱。”
那護院看瞭眼夏潯,夏潯點點頭,那護衛立即把信揣進懷中,返身離去,片刻之後,他就披瞭蓑衣,戴上竹笠,牽馬備鞍,冒著瓢潑大雨匆匆上路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