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遠一排車輛還未過來,微風便把一股濃鬱的藥材味兒傳播開來,頭前一輛車中,端坐一位員外,這位員外頭戴員外帽,身穿淺駝黃色的長衫,腳穿白佈襪,蹬一雙圓壽字軋花的夫子履。看他年紀約有四旬,眉毛淡而細長,雙眼卻極有神,一張吃四方的大嘴下面是透出幾分福態的雙下巴,但是兩撇八字胡又給他增添瞭幾分威嚴,使那稍稍發福的中年人身材並不顯臃腫。
他正左顧右盼,忽然看見瞭夏潯,登時暗吃一驚,忙不迭扭過頭去,舉袖掩面,做咳嗽狀,希望能避過夏潯的視線。可是因為嗅到那藥材味兒時,夏潯已經向這邊望瞭一眼,這人若是坦然就坐,夏潯未必就能認出他來,因為夏潯雖然已經看過他的畫像,但是畢竟不比真正同此人交往過,那些資料是強行記在腦海中的,如非刻意去想,很難調用自如。
但是這人一副心虛模樣,引起瞭夏潯的註意,他舉袖匆匆掩面的剎那,模樣已被夏潯看在眼裡,在張十三繪過的人物肖像中略一比照,夏潯便已記起瞭他的身份:“生春堂藥鋪”東傢庚薪庚員外
“有古怪”
夏潯心中一動,立即笑吟吟地迎瞭上去:“庚員外,好久不見啊。”
一見夏潯迎上前來,車把式連忙勒住瞭騾子,那位員外避無可避,隻好佯做才看見夏潯似的,放下袖子,又驚又喜地叫道:“楊公子啊呀呀,這麼巧,哈哈哈,你我可真是有些日子沒見啦,楊公子這是往哪兒去呀”說著就跳下車來,歡喜地迎向他。
夏潯心中的疑慮登時又加重瞭幾分:“不會這麼幸運吧我剛想查那刺客幕後主使,一下子就找到瞭元兇不過此人神情舉止如此反常,簡直就是在臉上寫明瞭我心裡有鬼。他是我的第二號懷疑對象,既然在這裡遇上瞭,不妨先探探他的虛實。”
想到這裡,夏潯便哈哈一笑道:“要不怎麼說巧呢,兄弟正想去貴府拜訪庚員外,庚員外風塵仆仆的,這是從哪兒回來呀”
這話沒有絲毫問題,可庚員外不知怎地,一聽這話臉色騰地一下漲得通紅,似乎怒不可遏,夏潯不由一詫,卻見庚員外遲疑片刻,怒氣漸漸壓下,沉沉應道:“哦,我我去濟南府進一批藥材,忙活瞭十多天,這才剛剛回城,不想恰與公子在此相遇,實在是巧的很”
“去濟南府十多天”
夏潯眸中浮起一抹奇異的神采,微笑著說道:“那就奇怪瞭,前些天小弟不在府上,回來後看到瞭庚兄的拜貼,所以想去尊府拜唔的,那請貼日期,我想想唔,是九天之前,沒錯,就是九天前,九天前庚兄邀我過府飲宴,怎麼十多天前便去瞭濟南”
“是麼”
庚員外的臉色本來剛剛恢復正常,這一來騰地一下,立刻又變得漲紅如雞血,虧得他的臉色是紅色的而不是紫色的,要不然他這麼變來變去的變幻臉色,夏潯簡直要懷疑庚員外練過華山派絕學:紫霞神功瞭。
夏潯心中更覺奇怪瞭:這位庚員外到底怎麼瞭如果是謊言被我戳穿,他該驚慌失措才對,要不然就該強作鎮定,怎麼他兩次變臉,都是羞憤難當的神情,夏潯忍不住又追問瞭一句:“庚兄,怎麼瞭”
“哦”
庚員外垂下頭,深深地吸瞭口氣,又慢慢抬起,眸中羞怒至極的神色已然隱去,皮笑肉不笑地打個哈哈道:“對對對,是九天前,你看我這記性,我是十多天前就打算去濟南進藥材的,原先沒核計要走那麼急,所以給公子下瞭貼子,請公子過府飲酒,誰知請柬剛剛送去,就接到信兒,說濟南有個大藥商,有批藥材急著出手,為兄圖個便宜,就匆匆離開瞭,哈哈,哈哈”
他嘴裡在笑,可那笑卻透著一種無可奈何的悲憤,他雖強自壓抑,可是仍然看得出他的身子在不斷地哆嗦,看著他那有些神經質的的笑容和動作,夏潯心裡困惑更深瞭,他忽然微微一笑,一把攀住庚員外的手臂,很愉快地說道:“原來如此,既然如此,左右小弟今日無事,現在就去貴府叼擾一番如何”
“這個,這個”
“怎麼,庚員外不歡迎”
“怎麼會呢,”庚員外的面孔抽搐瞭一下,強做笑臉道:“公子請,請”
夏潯回頭看瞭眼彭梓棋,笑道:“走吧。”
彭梓棋一言不發,隻是扭過頭去。夏潯發現她的態度在這剎那間,又變得像剛認識自己的時候一樣惡劣瞭,她的眼中分明帶著一抹難以掩飾的厭惡和鄙夷,奇怪,這丫頭到底是怎麼回事還沒到更年期的年紀,就這般喜怒無常瞭麼。
孫府在南大街柳二胡同,府邸不小,前邊是藥鋪,後邊是本傢的住處。
到瞭孫府,庚員外吩咐管事下人卸車,把各種藥材搬進店裡去,店裡的掌櫃和夥計也都聞訊趕出來幫忙,庚員外則陪著夏潯往裡走,一進大堂,左右墻邊椅上各坐著一個老人,左邊一個花白頭發的老者一見庚員外便站起身來,微笑著長長一揖:“員外回來瞭。”
他又看瞭一眼夏潯,眼中閃過一抹古怪,卻也施瞭一禮:“啊哈,楊公子也來瞭。”
右邊那個老者形容有些古怪,他披頭散發地坐在靠近房簷的位置,陽光斜入,正好照在他的身上,眼見本店東傢進門,他仍大剌剌地坐在那兒,手中捧著一隻巴掌大的小茶壺,慢吞吞呷一口茶水,乜著眼睛瞟著夏潯,眸中帶著一抹冷冷的敵意。
庚員外快步上前,向那老人恭恭敬敬地深施一禮道:“父親,孩兒回來瞭。”
原來此人是庚員外的父親,夏潯註目看去,見這老人與庚員外依稀有七分相肖,隻是蒼老許多,人也削瘦得多。他沒有簪發,頭發披散著遮住瞭兩頰,這樣的打扮按那時候的說法屬於衣冠不整,示人與前是很不禮貌的行為,孫傢藥店東傢的尊翁,卻這般打扮,未免有些奇怪,可是看店裡其他人的反應,卻似習以為常。
老人冷冷地瞥瞭庚員外一眼,說道:“你現在好歹也是個員外,不是生春堂打雜的夥計,生春堂進瞭這麼多年的藥材瞭,隻要挑老主顧交易,派個眼力好的掌櫃去,還能都進瞭假藥瞭用得著你這個當傢的事事親自奔走,一走就是十多天”
庚員外一聽“十多天”,頰肉便是微微一顫,他瞟瞭一眼夏潯,見夏潯似乎沒有註意,忙陪笑道:“是是,其實也沒幾天,孩兒還年輕,做事該勤快些的。”
老人雙手重重一拍扶手,怒哼道:“勤快一傢之主去幹小夥計的活兒,這叫勤快沒事做的時候多陪陪你媳婦兒,成親這麼多年瞭,連個屁也沒見你們生下來。整日價就知道跟一群狐朋狗友廝混以利交者,利盡則交疏;以勢交者,勢傾則交絕;以色交者,花落而愛渝;以道交者,天荒而地老。交朋友要當心,別把一些不三不四的狗肉朋友往傢裡領”
咦這怪老頭兒說話還一套一套的,看樣子肚子裡有點墨水啊。
他激憤捶椅的動作大瞭些,頭發向側微分,隱隱透出頰上似有刺字,模模糊糊的卻看不清刺的是什麼,夏潯心中一動,庚父莫非是一名罪囚如果是這樣,他披散頭發的奇怪模樣便有瞭合理的解釋瞭。旁邊彭梓棋聽那老人指桑罵槐,不禁輕輕咳嗽瞭兩聲,咳聲中帶著幸災樂禍的笑意,夏潯橫瞭她一眼,彭梓棋馬上揚起瞭下巴。
庚員外被老子說的臉上一陣紅一陣白,連忙應道:“是是是,父親教訓的是,孩兒受教瞭。孩兒陪楊公子去後面坐坐,回頭再與父親說話。”說著火燒屁股一般,拉起夏潯就走,庚父在後面重重地哼瞭一聲,低低咒罵一聲:“不成器的東西不成器的東西,有辱祖宗門風啊”
彭梓棋站在一旁,沉默片刻,竟也輕輕地嘆瞭口氣。
小書房就在花廳裡邊,是外間的一個小套間。一般大戶人傢的這種內宅會客之所,都是這樣的建築佈局,飲宴之中可以讓人用以暫時歇息,也可以主人寫封書信、處理帳簿,或者興致大發,與客人吟詩作賦,也可在此辦理,因此書房中有書桌和文房四寶,旁邊還有一張無需屏風隔斷開來的床榻。
二人在書房中落坐後,下人立刻端瞭茶水進來,這傢仆看著年紀已經不小瞭,四十多歲年紀,頜下胡茬青青,臉龐瘦削精幹,隻是走路的時候一瘸一拐,竟似跛瞭一足。
“這庾員外是開善堂的麼這樣的人也會留聘府上,還留在後宅端茶遞水”
夏潯好奇地看瞭那仆人一眼,隻聽庚員外道:“大隱啊,去吩咐廚下,準備一桌豐盛的酒宴,老爺要與楊公子飲樂一番。”
“是,老爺”那叫大隱的傢仆深深地看瞭夏潯一眼,拖著他的殘腿一步步走瞭出去。
“有古怪”
夏潯已記不清這是自己第幾次認為有古怪瞭,打從路上遇見庚員外,就處處透著詭異,庚員外、坐堂醫、庚翁、傢仆大隱,這一傢子人人都帶著幾分古怪,倒底是怎麼回事瞭
夏潯一頭霧水,卻猜不透其中關鍵所在,用茶蓋有一下沒一下地撥瞭一會茶沫兒,他忽然一抬頭,冷不防地對庚員外道:“庚兄這些天不在青州,想必還不知道小弟在傢中遇刺的事吧”
庚員外怔瞭一怔,才大驚道:“什麼你被人行刺誰人膽大包天,竟敢入縉紳府第行刺主人”
夏潯一句話說完,便緊緊盯著他的神色,見他如此表現,不由也是一怔。
自打見瞭孫府前文說過,庚薪入贅孫府,改姓孫氏,所以孫傢的店號、府邸仍然姓孫,而庚員外正式的稱呼也應該是孫庚薪孫員外,所有的人都透著古怪勁兒,夏潯心中的猜疑越來越深,直覺地感到,這個庚薪有著重大嫌疑,因此他單刀直入進行試探。
前兩日他遇刺的事是他自導自演的一出戲,如果庚員外真是殺他的幕後黑手,是不會把張十三被殺這件事攬在自己身上的,對這樁案子他隻會感到困惑。那麼他的表情就應該隻有驚而沒有慌,這驚又是早已心中有數的驚,哪怕他城府再深,臉上的驚容裝得出來,眸子卻絕不會因為受驚而略微收縮,這種由心理而致生理變化的細微處雖不足以判定庚員外是否幕後真兇,卻可以給夏潯的判斷提供相當大的幫助。
但是夏潯失望瞭,庚員外的表情的確是一個乍聞此事的人才該有的表現。難道行刺之事真的與他無關不對,也不一定,假設他確是幕後真兇,行事前為避嫌疑,公開張揚去瞭濟南,路上稍歇一晚,策劃雲河鎮謀殺案件,然後繼續上路,在濟南招搖多日,如今剛剛趕回青州,而且在此期間,此人十分的謹慎,為避嫌疑,完全不曾打聽過楊文軒遇刺後青州這邊的動靜,那麼他的確是“毫不知情”,他的嫌疑仍然不能擺脫。
心中急急轉著念頭,夏潯又道:“是啊,也不知小弟得罪瞭什麼人,竟然在光天化日之下入府行刺,幸好我的伴當張十三忠心救主,那刺客殺死瞭十三郎,見已驚動瞭我府上的人,便逃之夭夭瞭。”
庚員外驚道:“竟有此事光天化日,朗朗乾坤,竟然入府行刺,這兇手這兇手真是好大的膽子,賢弟沒有受傷吧府上財物可有什麼損失”
夏潯從他的神情看不出什麼破綻來,便搖搖頭道:“小弟倒是沒有受傷,府上的護院、下人很警覺,刺客逃得匆忙,也沒造成什麼財物損失,算瞭,不談這掃興事,明日就是齊王大壽,我等青州士紳都要前去拜壽的。不知庚兄可已做瞭準備”
庚員外道:“正是為瞭齊王大壽,愚兄才匆匆趕回,為齊王爺賀壽的禮物我已備妥瞭,賢弟業已做好準備瞭麼”
夏潯道:“小弟”
“老爺回來瞭”
夏潯剛剛開口,就聽外面傳來一個清脆悅耳的女子聲音,緊接著房門一開,幽香撲鼻,伴著那裙裾搖曳,環佩叮當,走進來個一個明麗動人的妖嬈婦人,這婦人一領玉色羅衫,一件水紅的紗裙,手執鵝扇,身姿娉婷,恍若仕女圖中的美人兒姍姍出現。
“啊,夫人。”庚員外立即站起身,臉上浮起一抹古怪之極的神色。
夏潯聽他們言語,知道這位婦人就是庚員外的夫人孫雪蓮孫小娘子瞭,忙也起身施禮:“文軒見過嫂夫人。”
“呀,楊公子也在,公子少禮。”那美婦人嫣然一笑,使扇來扶,羅衫滑褪,腕上翠玉鐲子映著雪白纖細的皓腕,麗色驚艷。
夏潯借那扇子的虛扶之力仰身站起,一看孫夫人正望向自己的眼睛,眼波欲流、欲語還羞,心裡“咯噔”一下子:“有古怪”
感覺到古怪瞭有木有
這一傢子大有古怪啊有木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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