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0章人生長恨水長東
“各位,各位,請靜一靜,請大傢靜一下”
夏潯站到孫府大門前,張開雙臂,阻攔著欲沖擊府門的死者傢屬,提著嗓門喊道:“你們的傢人無端慘死,各位悲痛傷心在所難免,可是俗話說冤有頭,債有主,你們這麼圍住孫傢,欺負一對弱女子,能解決問題麼大傢不要沖動,有什麼事,等州府衙門來瞭人,一定會給大傢解決的。”
有人高聲嚷道:“就是因為冤有頭,債有主,我們才找上孫傢,不是孫傢,我叔會死麼”
夏潯道:“可你要知道,孫傢也是受害者。孫傢的新姑爺昨晚也中毒死瞭,孫夫人昨晚也是費瞭九牛二虎之力才救回來。昨晚要不是孫夫人及時派人去各位赴宴的人傢送信兒,今天躺在這兒的就不是八個人,而是十七八個人瞭。
下毒的人是孫傢的入贅女婿庚薪,他要害的就是孫傢的人,各位的親眷受瞭無妄之災,可孫傢也不好過呀。將心比心,大傢都是受害者,如果大傢互相殘殺一番,那真正的兇手豈不是在九泉之下也要笑出聲來瞭各位,還請理智一些、冷靜一些啊。”
人群中竊竊私語:
“他誰啊”
“他是本府生員楊旭,聽賴三兒說,就是因為他和孫夫人勾勾搭搭,庚薪戴瞭綠帽子,這才一怒下毒”
“我怎麼聽說是和孫傢小姐妙弋呢”
“亂七八糟的,誰曉得啊。”
人群中又有人喊:“那我舅死瞭就白死瞭好端端去喝喜酒,卻枉送瞭性命,聽說那姓庚的自己也服毒自殺瞭兇手死瞭,這事就這麼瞭瞭”
“當然不會,當然不會。”
夏潯打著羅圈揖道:“人死瞭,孫傢總是難辭其咎的,可兇手已死,總不能拉無辜的人來抵命吧人死瞭,孫傢總還是要陪償的。我楊旭在這裡答應大傢,待官府來人瞭結瞭此案,各位死者傢屬一定都能得到一份厚厚的賠償,大傢若是頭腦一熱幹出些過激的事兒來,賠償拿不到不說,還犯瞭事兒,那是何苦來哉”
又有人質問:“你憑什麼做此決定孫傢的事你做得瞭主”
夏潯一拍胸口,朗聲道:“做得瞭主孫傢曾向楊某借貸瞭一筆款子,楊某就用這筆款子做保證,各位死難者的傢屬一定能得到妥善安置孫傢不出這筆錢,楊某出”
妙弋在墻裡聽見夏潯說話,忽然跳起來,咬牙切齒地就往外沖,卻被幾個傢人死死拖住,他們害怕啊,這門一開,誰知道那些死者傢屬會幹些什麼出來。
當她聽到夏潯這番話後,卻突然沒瞭力氣,她恨楊旭,卻突然清楚地意識到孫傢現在的處境,容不得她以個人的喜怒好惡而行事,她慢慢站住腳,兩行淚水潸然而下。這個未諳世事、天真爛漫的小丫頭,一夜之間似乎是長大瞭
“我不要你的臭錢,還我爹命來”
“還我相公命來”
死者的親屬們也是各有考慮的,古今一同。人死不能復生,有些人更關心的是經濟的賠償,擔心的是今後的生活,尤其是一些旁系親戚,思慮更加理智一些,夏潯這番話立即打動瞭其中許多人,但是卻也有許多悲痛欲絕的人不肯接受,眼見夏潯堵在門前,又聽有人說正是因為此人庚薪才下毒害人,這些人登時把他做瞭仇人一般要撲上來廝打,不過夏潯的分化已經有瞭效果,他們反受到瞭許多自己人的攔阻和勸解,現場亂成一團。
眼見不能沖到夏潯跟前,那些挎著籃子挑著擔子來看熱鬧的商販們便倒瞭黴,被人一把搶去,什麼雞蛋、白菜一類的東西,劈頭蓋臉地往夏潯身上打去。
就在這時,隻聽霹靂般一聲大喝:“誰他娘的無端惹事死瞭人死瞭人怎麼啦誰他娘的長生不老,站出來給老子看看被人殺的誰殺的找誰去,欺負人傢一個同樣受害的老娘們,走遍天下也沒這個理誰敢再惹事,帶種的沖老子來”
隨著這一聲大喝,一個鐵塔般的壯漢晃著膀子沖瞭進來,密集的人群被他擠得左搖右晃,那股氣勢當真駭人。
周鵬這人正是當初到楊傢應聘武師的武館教頭周鵬,擅長硬氣功的那個。
一個孝子氣憤難當,搶起哭喪棒沖過去,當頭一棒打向他的腦袋,周師傅不躲不閃,雞蛋粗的一根棍子“噗”地一聲打在頭上,“咔嚓”一聲斷成兩截,反把那孝子嚇瞭一跳。周師傅輕蔑地瞪瞭他一眼,一把搶過他手中半截哭喪棒,吼道:“小子,奶沒吃足麼,就這麼點兒勁兒”
說著張開血盆大口,竟然“咔嚓”一聲,把那棒子當成甘蔗一般咬得粉碎,看得那位孝子目瞪口呆。
緊接著半空中一聲怵人的鷹唳,一人大鵬一般從人群頭頂飛瞭進來,單足立地,雙臂屈伸,猶如一頭擇人而噬的蒼鷹,吼道:“哪個不服,同我雲萬裡較量較量。”
人群中呼啦啦又走進許多人來,看裝扮有武館的學徒,更多的卻就是這街坊裡市間的潑皮無賴,一個個歪戴帽兒,咧著胸懷,橫眉立目,不可一世。那手上更不閑著,拍拍這個漢子的肩,摸摸那個老者的頭,要看見是個年輕俊俏的美人,整個身子都貼瞭上去。
一時間那些百姓仿佛見瞭瘟疫,唿啦一下退出老遠,他們不怕說理的夏潯,不怕的官差,卻怕這些無法無天的潑皮無賴,要強沖孫府的勁頭終於被彈壓下去。
夏潯暗暗舒瞭口氣,抬起來,迎面卻正對上一雙欣然的眸子。
彭梓祺雙手抱臂,笑靨如花,俏生生地站在那兒,幾綹發絲散落在她亮潔的額前,平添瞭幾分嫵媚。
這時候,知府蕭大人扶著官帽一溜煙兒地跑瞭進來:“不要生事,不要打鬥,凡事有本官作主,本官一定秉公而斷,不要動手啊”
彭梓祺淺淺一笑,款款走去,拂開夏潯肩上的一片菜幫子,柔聲道:“好瞭,知府大人來瞭,這裡可以交給官府處理瞭,咱們走吧。”
這時一個披麻帶孝的人氣極敗壞地沖到面前,指著夏潯的鼻子道:“你不要走這事兒你也難逃幹系”
“小兄弟,咱們倆好好聊聊”
彭傢武館的武教頭冷無期一個虎爪扣住瞭這人肩膀,陰笑著把他挾走瞭。
夏潯苦苦一笑,嘆道:“孫傢”
彭梓祺柔聲道:“有些事,隻能自己來承擔,旁人無法替代的”
夏潯默默點頭,望瞭眼仍然緊閉的孫府大門,與彭梓祺並肩走瞭出去。
“碧雲天,黃花地,西風緊,北雁南飛。曉來誰染霜林醉總是離人淚。恨相見的遲,怨婦去的疾。柳絲長玉驄難系,恨不倩疏林掛住斜暉。馬兒屯屯的行,車兒快快的隨,卻告瞭相思回避,破題兒又早別離。聽得一聲去也松瞭金釧,遙望見十裡長亭減瞭玉肌:此恨誰知”
戲樓裡正唱著崔鶯鶯待月西廂記的詞兒,夏潯手中握著那卷終究沒有還回去的話本兒,幽幽地一嘆。
孫雪蓮、孫妙弋兩母女的馬車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瞭,生春堂藥鋪被正野心勃勃準備在青州大展拳腳的曹玉廣給盤下瞭,孫傢迅速變賣瞭全部傢產,賠償瞭死者傢屬,遣散瞭府中所有奴仆,然後悄然遠去。臨行前,又把欠楊旭的錢款本息讓老管傢送到瞭他的府上,等他得到消息時,人早已不知所蹤瞭,甚至不知道是不是走的這個方向。
哀莫大於心死。離開青州這傷心之地,與楊旭交割清楚一切恩怨,自我放逐天涯,這大概也是她們最好的選擇瞭。
道上又有幾輛騾車行來,在他身邊停下。
頭前一輛騾車掀開轎簾,胖墩墩的安員外像一尊佛似的赫然坐在裡面,安員外臉上帶著些癡癡傻傻的笑容,大著舌頭,含含糊糊地道:“楊楊兄,我要肘啦,你保重啊,呵呵”
夏潯無言地點頭,安胖子唆瞭下口水,雙下巴迅速劃瞭個內收的半圈,下巴上的肥肉還在打著擺蕩,他已揮揮手,結結巴巴地道:“開開車”
安傢的車隊轆轆地出瞭城,夏潯隻能看著他的背影苦笑。
自打安員外從方子嶽方郎中那裡聽說有些中瞭牽機之毒的人即便救活過來,也會留下一些諸如頭痛、頭暈、耳鳴、臉麻,或者習慣性抽搐,甚至間歇性精神失常的後遺癥之後,安胖子馬上具備瞭以上所有後遺癥的特征。
他頭痛、他頭暈、他耳鳴、他臉麻、他時不時的會抽搐幾下,據說前幾天還神經失常,把知府衙門口兒當成瞭茅坑,當眾寬衣解帶方便瞭一番
總之,他這個人是廢瞭,徹底地廢瞭
所以,安胖子可以流著口水、晃著腦袋、發著神經,理直氣壯地回金陵瞭
誰說他傻這才是聰明人吶
對安員外的牽機後遺癥,夏潯心知肚明,對安員外的打算,他同樣一目瞭然,不過他沒想再打安員外的主意,自從他得知安員外是親口聽黎大隱招認瞭殺死張十三和馮西輝的全部罪名之後,這個人活著的意義就遠遠大於死去瞭。
更何況,青州現在已經經不得風雨瞭,再出點什麼事兒,青州府衙、佈政使司、提刑按察使司的人都會發瘋,整個青州都會發瘋,說不定蜇伏在金陵的錦衣衛也會發瘋。過猶不及,這個道理,他當然是懂的。
夏潯隻顧想著自己的心事,全然沒有註意一旁的彭梓祺那幽怨的目光一直在他身上盤桓,三月之期馬上就到瞭,即便沒有到,行刺夏潯的兇手已然伏誅,她也再沒有理由繼續留在他的身邊,傢裡已經派瞭人來問她幾時回去,可這個傢夥,沒有說過一句挽留她的話,他是個木頭人不成
夏潯終於不再想心事瞭,他一撥馬頭,振作精神道:“走,咱們回去。”
彭梓祺暗暗一咬牙,一提馬韁,隨之而去。
馬到楊府門前,迎面恰見兩個人走來,老遠看見那二人,夏潯便翻身下馬,快步迎瞭上去。迎面而來的頭一個人就是崔元烈,跟在後面的卻是朱府管傢朱洞。崔元烈興高采烈地迎上來,長長一揖,激動非常地道:“文軒兄,大恩大德,沒齒不忘,請受小弟一拜。”
夏潯連忙扶起他,瞟瞭眼一旁的朱府管傢朱洞,對崔元烈笑道:“什麼事,讓你這般歡喜”
崔元烈手舞足蹈地道:“嶽父大人答應我傢的求親瞭,呵呵呵,小弟可以和善碧做夫妻瞭,還虧兄長鼎力相助,元烈終身幸福,都拜兄長所賜,這份大恩大德,元烈是終生不敢忘的。”
“哦恭喜,恭喜。”夏潯一聽也是喜動顏色,崔元烈又貼近他的耳朵,眉飛色舞地道:“嶽父大人不但答應瞭我傢的求親,而且還要求我務必盡快成親呢,哈哈哈,小弟很快就要做新郎瞭。”
夏潯一怔,隨即便省悟到必是自己與他胡謅的那番話起瞭作用,朱大人擔心女兒真個珠胎暗結,肚子大瞭掩飾不住,丟瞭朱傢的面子,忍不住也吃吃地笑起來。
彭梓祺在一旁恨恨地想:“這麼喜歡給人作媒,怎麼不知幫幫我呢”
悲痛,雖然是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但是既然還有歡樂和未來,那生活就是永遠讓人期待的瞭。夏潯替崔元烈感到高興,本來有些消沉的心緒也重新振奮起來。
一旁,朱府管傢朱洞一直含笑看著他們說話,那雙老眼在夏潯身上摸索似的逡巡瞭一遍,這才從袖中摸出一頁紙,慢吞吞地遞過去,恭聲道:“楊公子,你看這份東西”
“這是什麼”
夏潯接過來展開一看,卻是自己開出的那張索賠名單,不由啞然一笑,連連點頭道:“哈哈,我知道,我知道。”說完便當著朱管傢的面將那份單子扯碎。
朱洞一雙老眼深深地凝望瞭夏潯一眼,唇角慢慢綻起一抹意味深長的笑意,他微微躬下身去,臉上那枯樹般的皺紋,便也因之顯得更深瞭。
一陣風來,卷來幾片敗葉。
秋意已深,西風起,蕭殺滿青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