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8章 齊往南來

作者:月關 字數:3131

香案上,擺著祭果香燭,楊鼎坤的靈位端端正正地擺在上面。

香案前,一凳,一盆。

盆是銅盆,水是泉水。

楊傢僥幸沒有入獄的族老們圍著銅盆,用潔白如雪的絲棉手巾蘸瞭清澈的泉水,清洗著楊旭亡母的靈牌。幾個老傢夥臉孔脹得發赤,這本是晚輩才該做的事,他們可是比楊夫人還長著一輩啊,卻被迫做著這些事。當初利用宗法、利用族權欺壓排擠楊鼎坤一傢,他們高高在上,楊傢每一個晚輩似乎都是乖乖任由他們擺佈的,而今天

靈位被清洗得幹幹凈,用絲帕拭幹瞭,恭恭敬敬地請上瞭香案,幾個老傢夥不由自主地長出瞭口氣,他們都低頭,根本不敢往香案上看,那是他們的晚輩,一個生生被他們逼死,另一個被逼得背井離鄉,鬱鬱而終,看著這兩個晚輩的靈位,刺他們的眼。

冥錢在空中飛舞,一位身穿紫色八卦道衣的白須道長手執一柄紫如意,身後是十六位道長,神情肅穆,亦步亦趨。

“以此真香攝召請,當願亡者悉遙聞,仗憑三寶力加持,此時今日來赴會。運心平等,法力無邊,恭對亡靈前,稱揚寶號,無量功德,慈尊廣現身。法延開,出苦海,攝召亡靈來赴會,出離苦趣,來享玄功,一如誥命,風火驛傳”

佛教法事是把亡者往生西方極樂世界。而道教法事是把亡者往生東方長樂仙境。一個是阿彌陀佛負責,一個是太乙天尊負責,都是救度苦難隻是把靈魂送達的目的地不同罷瞭。楊鼎坤夫婦的棺槨事先被送到瞭天師觀,夏潯總不好再找一群和尚來超度,便請瞭道傢弟子來做法事。

在他身後扶麻帶孝,扶棺而行的各有八個大漢,都是楊傢鼎字輩的男人,抬棺送葬的人群在秣陵鎮裡轉瞭一圈,整個鎮上的人都用異常復雜的目光看著這支特殊的送葬隊伍,沒有人敢說話,楊氏一族的人更是在全鎮人面前低下瞭他們一向自覺優越、自覺高人一等的頭顱。

他們眼中那個離經叛道、膽大包大的族中小輩楊旭仍然住在秣陵鎮上,卻已與秣陵楊氏全無關系瞭,他已自立堂號:“夏潯堂。”

一個氏族的堂號由來可以有許多種來歷,比如孟姓的“三遷堂”,來源於孟母三遷;趙氏的“半部堂”來源於趙普的半部論語治天下;周姓的“愛蓮堂”來自於周敦頤的愛蓮說,劉姓的“蒲編堂”來源於劉備的織席販履,還有人用自己書齋的名字自立堂號,而“夏潯堂”的源由是什麼呢

據夏潯說,夏”是“面向南方”。自古以來,國人以南為生以北為死,以南為陽以北為陰,以南為前以北為後,以夏為名就是為瞭他這一門楊氏要永遠站在秣陵楊氏的前面,至於潯字,潯是水邊陸地,南方多水,故而名之,他要這麼說,大傢隻好這麼聽。

真正的原因當然隻有夏潯知道,他自立堂號,無異於武師或學者開宗立派,可是他的本名本姓或許一輩子也見不得光瞭,做人不能忘瞭祖宗,如果自己和子孫的姓氏隻能姓楊,那就在堂號上做做文章,對真正的自己做一紀念,讓自己的子孫也能念起真正的祖先名字吧。所以,他自立堂號“夏潯”,他在表字文軒之外,便也有瞭自己的號“夏潯”。

因為楊充的醜聞和楊氏傢族僭越、貪污的犯罪事實,失去瞭為之奮鬥申張的目標,缺少戰鬥經驗的太學生們集體噤聲,他們不知道該怎麼進行下去,該為什麼人主持正義瞭。

而文官們倒底是經驗豐富的,他們對楊充和楊氏傢族的醜行避而不談。楊充偷奸,已經被打死瞭。楊氏傢族犯瞭國法,自有朝廷律法的制裁,但這和楊氏傢族對族人子弟的管教約束並不相幹,眼下楊旭自立堂號,可這並不能改變他和秣陵楊氏共同祖先的事實。夏潯堂是秣陵堂的分支旁號,秣陵堂雖對他沒有瞭直接約束管教的權力,可他也不能蹬鼻子上臉,要同祖的長輩們為他父母抬棺扶靈,這是有悖禮制的,不能因為楊傢的罪,就抵消瞭楊旭的錯。

他們揪住一個“禮”字,繼續不斷地上告,務求正義得以伸張,楊旭得到懲罰,可是奇怪的是,以中山王府為首的反對勢力卻突然停止瞭對抗,論心機、論陰險,黃子澄之流實在是差瞭十萬八千裡,他們隻以為自己正中要害,迫使對方啞口無言瞭,於是更加振奮,奮起餘勇,天天晚上秉燭夜書,希望籍此一案,在朝堂上打敗勛戚權貴集財,大長文臣志氣。

可是僅僅三天後,在他們正得意忘形的時候,楊傢更多的醜聞被揭發出來瞭。

正在獄中受審、隻字不吐的楊嶸如五雷轟頂,他的親兄弟楊嶗大義滅親,上書揭發兄長逾制、貪污的詳細情形瞭,並且詳細敘述瞭兄長身為族長,為一己之私,為自傢之利,迫害族侄楊鼎坤、讒言逼死侄媳婦,在族孫楊旭返回故裡後,又三番五次排擠打壓的事實,乃至他如何裹挾各位族老設局,在修祖祠和設義田兩件事上故意刁難楊旭,有意迫他反抗,從而把他逼出傢族的陰謀都說瞭出來。又說他是出於歉疚,這才發動族人,以扶靈抬棺向楊旭賠罪。

事實上這些事,有些確是楊嶸幹的,有的隻是族中子弟揣摩他的心意,主動討好所為,現在楊嶗迫於把柄揣在夏潯手裡,為瞭保全自己,全部污水都潑到瞭楊嶸身上,楊嶸終於嘗到瞭被人誣陷坑害的感受,而且毫無辯駁的可能,外邊謠言越傳越廣,他卻關在獄裡,無能為力。

楊嶸的陰險、偽善面目被揭穿,一個苦心維系傢族、宗法的慈而威嚴的長者形象轟然倒塌,文官們懵瞭,正滿心羞愧不知所措的當口,更多的楊氏傢族的醜事被揭開,一位丈夫死後再嫁,被趕出楊氏傢族的婦人跑到江寧縣告狀,說她本欲為丈夫守節,卻因為她這一房隻剩下她一人,於是族人對她欺凌壓迫,軟硬兼施強迫她改嫁瞭別人,結果她這一房的八畝上好水田因為無主而被族長楊嶸收為己有。

緊接著又有人揭發,楊傢另有一房的婦人年輕守寡,耐不住寂寞在外邊與人私通,事情被發現後,她這一房的大伯子小叔子們一核計,卻把這件醜事瞞瞭下來,照樣向官府申報節婦,請求表彰。朝廷的貞節牌坊頒發下來之前,他們就把自己的田地全都掛靠到瞭這個寡婦名下,因為節婦的田產是不需要納稅的,這一來他們就偷逃瞭大量的稅賦。

挖出這些事來的,自然是謝雨霏和南飛飛這對善於捕風捉影,套問他人底細的風門高手,一件又一件醜聞連續不斷地被揭露,徹底轟碎瞭黃子澄向武將集團發動的這次進攻,原本是出師有名,這一下變成瞭為虎作倀,就連一直站在幕後,並未親自站出來的黃子澄都覺得羞怒交加、狼狽不堪,更遑論其他人瞭。

鬥垮瞭還不成,還要把他們批臭。

這就是夏潯全部的報復,也是羅克敵大笑放手的原因。因為這件事已經根本不是楊旭一人與其傢族的恩怨瞭,你哪怕巧施手段把楊氏一族名正言順地殺個精光,也無法阻止這場因楊氏傢族私怨而挑起的朝中文武之間的對沖瞭,唯有釜底抽薪,才能將一場大亂消彌於無形。

不知多少不想受到波及,卻又不得不硬著頭皮準備表態參戰的官員們暗暗松瞭口氣,丟人總比丟命強呀。一直冷眼旁觀、漸漸殺心生起朱元璋也松瞭一口氣,放下瞭他那口擦得雪亮的寶刀。

“孺子可教也。”朱元璋微笑著說瞭一句話。

正在讀周禮的朱允炆以為皇祖父說的是他,於是讀得更加用心瞭。

這時候,奉命對黃子澄進行瞭一番秘密調查的羅僉事,入宮復旨瞭

“你是說,那人說自己是彭子期”

“是啊”曾在北平與彭梓祺打過交道的那個混混道:“切口、手語一字不錯,嗯,長得也與你十分相似,是你兄弟”

彭子期沒說話,隻是扭頭看瞭看他的三叔彭峰。

彭峰沉著臉道:“當時她是在為楊旭辦事”

“楊旭是吧,他一會兒叫楊旭,一會兒叫夏潯,誰知道呢,如此神秘,想來也是個江湖人物,不過能讓你彭傢子弟供其奔走,應該是個江湖上響當當的大人物瞭,可惜,我一直未能與他攀教。”

那個混混笑嘻嘻地拱瞭拱手:“大傢同氣連枝,本該相互扶助,這點小事算不瞭甚麼的,想不到這次來濟南,盤纏用盡,兄弟擺下杯語,向道上同源求助,接濟兄弟的,恰恰是你彭傢的子弟,呵呵,緣份,緣份吶,來,咱們再喝一杯。”

彭子期咬瞭咬牙,低聲對彭峰道:“三叔,那個姓楊的王八蛋騙我”

彭峰冷哼一聲道:“跑得瞭和尚跑不瞭廟,咱們去江南”

鳳陽府獄,蓬頭垢面的萬松嶺爬出地溝,陰陰一笑:“區區高墻,就想關住我萬松嶺姓謝的臭丫頭,你等著,老夫不會放過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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