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0章 亡命天涯

作者:月關 字數:4779

坊間開始流傳,開古玩店的莫言暗中替一位侯爺放印子錢,然後他們又聽說,陳郡謝氏的後人是他的同門師弟,彼此過從甚密,緊接著又有人親眼見到一位官宦人傢的闊夫人向店裡投錢,而且一擲千金,投入瞭大筆的銀錢,由其經營取利。

莫掌櫃的也真是手眼通天,七日一結算,承諾的利息一分不少,準能按時領取,一傳十,十傳百,越來越多的權貴豪紳動瞭心,包括原來試探性投資一部分錢的員外們,看到那位官宦傢的闊夫人得瞭大量的紅利,不禁為之眼紅,迫不及待地追加籌碼,莫氏古玩店門庭若市,卻都是逐利而來的權宦人傢,少有真正搜羅古玩的客人。

其實這種許騙術在古今中外都有,而且都曾有人大獲成功。在西方這叫金字塔騙局、龐氏騙局,在中國則更加直白,就是拆東墻補西墻,空手套白狼。

詐騙者自稱有門路集中資金進行投資牟利,籍以攬收他人資金,許之以高額利息,事實上他隻是把後投入者的錢當作利息返給先投入者,以此獲取大傢的信任,投入越來越多的錢,可以在最短的時間內,以最快的速度獲得巨額收入。

可是當投資者果真按期收到瞭豐厚的利潤,又見到別人趨之若鶩,生怕擠不上車的時候,誰還會冷靜地想到其中可能有騙局呢,莫氏古玩店開出的收據越來越多,他們收到的錢也是堆積如山,萬松嶺是個很謹慎的人,他不想拖個一年兩年,敗局將露時再逃之夭夭,金陵富人很多,已經騙到的錢就算讓他揮霍一輩子也夠瞭,他開始收緊瞭勒在謝露蟬頸子上的繩索。

這一日,再次為謝露蟬發功療傷之後,萬松嶺雙眉緊鎖,久久不語。

謝露蟬發覺他神情有異,不禁擔心地道:“師父,出瞭什麼事?”

萬松嶺沉吟道:“奇怪,為師以真氣為你療傷,本來大見起色,可是這兩天發現,你的傷勢又在漸漸恢復原樣,彼此抵消,為師就算治上一百年,也是不可能好的。”

謝露蟬一聽如五雷轟的那番話,再想想謝傢這些年所經歷的一切,又不由他不信。

暗暗躡在後面的萬松嶺換瞭一副穿著裝扮,遠遠見他遲疑失措的樣子,微微一笑,向莫言的小跟班趙小乎打個手勢,趙小乎點點頭,立即遞出暗號去,兩個士子打扮的人立即閃瞭出來,輕搖折扇,向站在那裡發怔的謝露蟬走去。

“嘿嘿,那個小娘子姿容婉媚,風情萬種,還真是夠味兒,聽說她傢就住在這一帶?”

“應該是吧,她就像一隻小狐仙,隻有她來找男人,咱們哪裡摸得到她的蹤影,張兄莫著急,過上幾日,她自會尋個借口再來與我等幽會。聽說她傢中隻有一個瘸子大哥,不怎麼管束她的。”

謝露蟬聽得心中一動,有心張口一問,可又難以啟齒,兩個士子沒拿他當回事兒,就從他身邊搖搖擺擺地過去瞭:“有一回她說漏瞭嘴,好象自稱姓謝的,誰知道呢,可惜瞭一副嬌俏的樣兒,卻太過放浪瞭些,要不然我還真心收瞭她作妾呢。”

謝露蟬心中轟轟作響,反反復復隻是萬松嶺說的那句:“女主文曲,自甘墮落,水性楊花!”

眼見二人去遠,謝露蟬把牙一咬,便向傢門奔去,待他沖到傢門口,卻恰見一個員外,領著幾個傢丁正在堵門叫罵,院中站著妹妹和南飛飛,雙方也不知爭吵些什麼。

忽地見他回來,妹妹臉上露出驚懼神色,連忙斥罵那些人走開,謝露蟬疑心大起,上前一問,竟然是個被妹妹夥同南飛飛騙去瞭錢財的員外,謝露蟬這一氣真是非同小可,扭頭再看,就見妹妹臉色蒼白,驚惶不語,什麼都不用問瞭,眼前所見一切,還有假麼?

謝露蟬暴跳如雷,指著妹妹大吼一聲:“你……你竟如此不知羞恥、敗壞門風,你……你……”

一句話沒說完,他一頭向前栽絕,竟爾氣暈過去,不省人事。

那員外似怕攤上人命官司,見此情形,再罵兩句,便領著傢人急匆匆走瞭。

“師父,你說的人就是他?”

謝露蟬看著路邊攤位後面的那個滿臉橫肉,衣襟油得能擰出二兩豬大油的的大漢,一臉木然。

萬松嶺道:“不錯,這個人叫李達庸,是一個屠戶。生辰八字四柱,年月日時,各有陰陽之屬,一陽三陰者,三陰克一陽,得五行一屬,即一命;而兩陽兩陰者,陰陽相抵,亦得五行一屬,一命;而命裡有三個陽字時,三陽克一陰,可得五行兩屬,即兩命!

這個人卻是陽年陽月陽日陽時生人,四陽鼎聚,天佑之命。你莫看他操持賤業,但命格之硬百年一遇,我道傢弟子殷勤艱辛修身百年、堪悟大道,方得正果成真身,但他這命好之人,甫一生下來就是個“真人”,不容易啊!他已先後娶妻兩人,都因他命格之硬,早早離世,也唯有令妹這樣命帶孤煞的人,與他相生相克,方才可得長遠。”

“妹妹……,嫁給這樣的人麼?”謝露蟬嘴角抽搐瞭幾下。

萬松嶺微微乜著眼睛,瞟著他的表現,心中暗暗冷笑。發生在謝傢的事他當然都知道瞭,那本來就是他一手安排的,兩個尋花問柳的士子是他的人假扮的,那個員外卻是莫言四處打探,找來的一個曾被謝雨霏騙過的人。

謝露蟬是個極重門風的人,先是被他知道妹妹水性楊花,在外面與些士子紈絝鬼混,敗壞名節,不守婦道。又被他知道妹妹夥同他人以色誘人,坑蒙拐騙,這雙重的打擊,再加上她的天煞命格,還不足以抹殺他心中的親情麼?

萬松嶺深諳他人心理,他有十足的把握,謝露蟬知道瞭妹妹放蕩無恥的醜行,詐騙錢財的行徑,這種痛恨和傷心足以抵消他對妹妹的骨肉親情,這時他為瞭自己前程的考慮、為瞭謝傢的清譽,哪怕掙紮再久,最後一定會乖乖聽從自己的安排。一個這樣的女人,配一個屠夫都是高攀瞭,他還想挑剔什麼?

把那千嬌百媚的小美人兒嫁給這麼一個屠夫……

萬松嶺暗暗獰笑起來,李達庸的確娶過兩個老婆,卻不是被他克死瞭,一個是不堪他酒醉就痛毆自己的生活,跳井自殺瞭;另一個根本就是被他打得不堪忍受,卷個小包袱與人私奔瞭,讓那謝雨霏落得這般下場,才算是出瞭一口惡氣!

看著瞪著一雙牛眼,挺著粗如豬鬃的絡腮胡子,腆著大肚子正在剁著豬肉餡的李屠戶,萬松嶺眼中的笑意更愉快瞭。

謝露蟬神色變幻,掙紮良久,終於咬瞭咬牙:“好,我聽師父的,這就與他談談……親事!”

“謝傢怎麼樣瞭?”

夜色深沉,青滲滲的燈光照著萬松嶺青滲滲的臉,顯得有些陰森。

莫言道:“謝傢兄妹吵得不可開交,謝露蟬那傻小子扇瞭妹妹兩記耳光,謝雨霏尋死覓活的要上吊,李屠戶又找瞭坊長和街鄰拿著婚書門逼親,嘿嘿,真是好生熱鬧。”

萬松嶺陰陰笑道:“還不夠熱鬧,等明天人們發現我們這裡人去室空,所有的人和錢都不見瞭,找到我那好徒弟傢裡去,權貴縉紳,各施本領,各走門路,逼著他謝露蟬這唯一與我們有關的人要我們下落的時候,謝露蟬也隻好自殺以謝天下瞭。”

他又掃瞭一眼,莫言、趙小乎已經準備妥當瞭,一人肩上背瞭一個大包袱,裡邊沉甸甸的都是這些天騙來的錢財,萬松嶺一擺手道:“趁城門還沒關,馬上走!”

三人剛要往外走,房門忽地撞開瞭,謝露蟬從外邊跌跌撞撞地闖進來,氣呼呼地道:“師父,李屠戶明明是喜歡毆打娘子,迫她跳井,你怎麼……”

他一眼看清三人模樣,不由吃驚道:“你們……你們這是……”

莫言神色一冷,猛地撲上去,掩住他的嘴,將一柄刀狠狠地捅進瞭他的胸口。

謝露緹“啊!”地一聲慘叫,掩著胸口倒瞭下去,鮮血自指縫間激射,他那大張的雙眼滿是驚駭和不敢置信,似乎至死都不明白他可親可敬的師父和老實本份的師兄為什麼要殺他。

萬松嶺皺瞭皺眉道:“殺他做甚麼,咱們又不是除門中人,我風門殺人,應該殺人不見血,讓他被人逼得走投無路自己尋死,方顯我風門手段。”

莫言在靴底擦瞭擦血跡,將刀插回腰間,說道:“師叔,他左右都是一死,今日死明日死又有什麼區別,咱們快走。”

他說完瞭,卻見萬松嶺直勾勾地看著大門口,微弱的燈光下,門口正站著一人,卻是謝露蟬的一個紈絝朋友,正驚駭地看著他們,一見他們舉目望來,那人尖叫一聲,撒腿就跑,萬松嶺追之不及,把腳一跺道:“快走,馬上出城!”

三人倉惶離去,隻見門口遺下一隻鞋子,原來那人嚇得逃之夭夭,不隻忘瞭呼救,連鞋子都跑丟瞭一隻,三人不敢多耽,連忙向最近的城門趕去。

三人離開才隻片刻時間,院門兒開瞭,方才逃走的那個紈絝子施施然地走瞭進來,緊跟著被人一把推開,一個身段窈窕、面蒙輕紗的女子款款地走瞭進來,低頭看看躺在門口,二目圓睜的謝露蟬,“噗嗤”一聲笑,踢他一腳道:“起來吧,臭小子,扮上癮瞭?”

“謝露蟬”睜開眼睛,哈哈一笑,一個鯉魚打挺從地上躍瞭起來,笑嘻嘻地道:“惜竹姑姑,這一遭師侄可是出力最大吧?天天扮謝露蟬那個蠢小子,我感覺自己都有點傻兮兮的瞭。”

那美婦人正是請萬松嶺驅邪,又拿出大筆銀錢率先請他放印子錢的那個官宦傢的夫人,她輕笑道:“你本來很精明嗎?還算不錯,能瞞過這個姓萬的,功夫還算紮實。走吧,咱們也該收工瞭。”

假謝露蟬小心地擦去地上唯一的一點血滴,又道:“小師妹那邊不會出什麼紕漏吧?”

惜竹夫人淡淡地道:“放心吧,那兩個丫頭比你精明十倍,這次的好處,少不瞭你那一分,牽掛些甚麼?”

假謝露蟬笑嘻嘻地拱手道:“多謝師姑,跟著師姑可比跟著師父強多瞭,不費什麼力氣,就有人騙瞭無數的金珠玉寶,拱手送到咱們手上,哈哈,好不痛快!”

關於金陵城的城門,當地百姓有一句順口溜來形容:“內十三,外十八,一個門檢朝外插。”這個門栓朝外插的城門就是神策門。神策門雖然地處荒僻,但它突兀於玄武湖邊,北邊緊臨白土山和長江,一旦敵軍兵臨城下,在軍事防禦上就顯得特別重要。

因此,大明朝廷因地制宜,這裡設計的比較古怪,城門在裡,甕城在外,甕城門也不正對著城門,而是開在甕城的東北角。出入城門要經左右門洞,平日隻開一門,急時酌開兩門,從這兒出去,急趨外城觀音門,再外往走就是燕子磯。

從那兒就可以取水路上九江,下蘇杭,沿途水陸道路無數,隨時逃得無影無蹤瞭。

萬松嶺沒想到最後關頭謝露蟬會突然跑來,莫言又沉不住氣把他宰瞭,要不然說不定還能蒙騙過去。眼下已經害瞭人命,他那紈絝朋友再不濟事這時必也清醒過來,巡檢捕快說不定一會兒就會追過來,他哪敢再停,領著兩個同夥隻管逃命。

出瞭觀音門,也就出瞭整個金陵城,三人一口氣兒跑離城門七八裡地,剛剛松瞭一口氣,就聽後邊喊殺聲起,扭頭一看,隻見十多個舉著火把的巡檢捕快飛快地奔來,萬松嶺暗叫一聲苦也,立即拔腿飛奔,好不容易跑到一座小橋前,追兵已近,抽出鐵尺、單刀便撲瞭上來。

莫言和趙小乎一見立即拔出兵刃迎上去招架,萬松嶺一向按照風門規矩做事,隻用心機智謀,不用強取豪奪,身上也不帶兵刃,隻得左閃右避,連聲呼喝道:“快走!快走!莫要與他們糾纏!”

說話間就聽一聲慘叫,一個官差被莫言一刀捅在胸腹之間,仰面倒瞭下去,可是趁這功夫,另外兩個捕快業已捕瞭過來,一個掄起鐵尺狠狠抽在莫言臂上,打落瞭他的掌中刀,另一個鐵鏈一抖,便把他鎖瞭個結實。同一時間趙小乎被人一刀劈中,慘呼一聲仆倒在地,再也沒瞭聲息。

“苦也!苦也!”萬松嶺急得連連跺腳,兩個稍有交情的師侄死活如何他可以不放在心上,可是騙來的錢還在他們的包袱裡呢,這一路上兩個小輩執意要背著,或許是敬老,又或許是不放心,怕他這個師叔自己背瞭溜之大吉,可這一來自己卻是兩手空空,白忙一場。

眼見那些兇神惡煞的捕快又向自己撲來,萬松嶺隻得落荒而逃,仗著手腳俐落,獨自一人又行動方便,漸漸將他們甩開。

“糟瞭!莫言被生擒瞭,必然會招出我是主謀。他奶奶的,老子這一遭佈局巧妙,不隻坑瞭謝傢,還騙瞭許多權貴豪紳的錢,本來一舉兩得,可現在事情敗露,又有官差殉職,一旦被捉住,老子絕無幸理瞭。不消兩日,化影圖形就得張貼開來,不行,得馬上逃走!循著長江下去,逃得越遠越好,改頭換面躲藏起來,沒個十年八年,江南是絕不能回來瞭。”

萬松嶺一邊想著,甩開兩條腿跑得飛快,好象一隻喪傢之犬,把那舉著火把的官差遠遠地拋在瞭後面。

“好啦,大傢辛苦。”

一直站在橋頭最後面,好象是頭兒的兩個捕快走過來,其中一個笑吟吟地說著,用刀柄說笑笑,全未料到路旁草叢中,有人把這一切看瞭個清清楚楚,這人正是來應天尋找妹子的彭子期。他隱在草叢中看著,並不明白這奇異的一幕到底是什麼原因,但是那兩個穿公差衣服,卻分明是女兒傢的像貌,卻清清楚楚地被他看在瞭眼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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