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燈會踏歌如火如荼進行的同一時刻,一輛馬車停在瞭李林甫的府前,臺階上奔下兩名李林甫的兒子,恭敬地將一名中年男子從馬車裡扶出來,“王中丞,我父親等你多時瞭。”
中年男子便是禦史中丞王珙,他微微笑道:“上元節還來打擾你們,真是抱歉。”
“王中丞太客氣瞭,父親說應該向王中丞道歉,讓王中丞無法休息。”
幾個人寒暄瞭幾句,李林甫的兩個兒子便將王珙領瞭內宅,李林甫那座戒備森嚴的孤島城堡中。
今年的李林甫沒有和往年一樣去燈會巡視,王珙轉來的一份彈劾奏折讓他留在瞭傢中,此刻,這封薄薄的奏折就在他的桌案上,內容很簡單,益州長史崔圓彈劾益州太守韋渙任人唯親,把他侄子韋明從一名普通小吏提拔為倉曹參軍事,坦率地說,這種提拔也談不上什麼問題,一介堂堂的太守提拔一個低級官吏,實在是太正常不過的事情,就算是自己的親戚也不是什麼大問題,名門世傢之所以能掌控大唐的地方政局,不都是這樣做的嗎崔傢也好不到哪裡去,崔翹的侄子崔平在任泗州太守後,很快便將他堂弟崔羽提拔為泗州錄事參軍,所以韋渙的做法著實沒有什麼大驚小怪。
但李林甫卻極為重視這份奏折,因為它來得太及時瞭,就在他殫精竭慮考慮如何挑起楊釗和太子鬥爭之時,這份奏折便來瞭,李林甫一眼便看透瞭這份奏折背後發生的內幕,崔圓在和楊釗聯手趕走韋渙,換而言之,崔傢已經投靠瞭楊黨,那韋渙呢李林甫立刻想到瞭韋堅,當年被自己扳倒的韋傢代表人物,汰漬檔的中堅,在韋堅被貶黜後,韋傢遭到清洗,韋傢的地方勢力基本上都被罷免,那現在呢隨著韋渙、韋滔、韋見素的三韋崛起,韋傢還有沒有重新加入汰漬檔的可能,答案是可能的,關鍵是看他李林甫如何來艸縱。
“父親大人,王中丞到瞭。”
門口稟報聲打斷瞭李林甫的思路,他笑瞭笑道:“請王中丞進來”
王珙可謂是李林甫第一心腹,他也是他最能幹的打手,最近一兩年的禦史中丞封得不少瞭,連李慶安都掛瞭一個禦史中丞的頭銜,但真正專職且掌握禦史臺實權的禦史中丞,卻隻有王珙一人,這份崔圓的彈劾奏折,便是王珙從近百本奏折中找到的,他首先發現瞭藏在這本奏折中的貓膩。
“卑職參見相國”
“呵呵上元花燈夜還煩惱王中丞過來談事,本相著實過意不去。”李林甫溫和地笑道。
“相國所談,必為大事,卑職安能不來”
李林甫點點頭,“中丞說得不錯,昨天你轉給我的奏折我看瞭,我認為這確實是一件大事。”
得到李林甫的肯定,王珙精神一振,連忙道:“卑職也是這麼認為的,韋渙任益州太守也有一年多瞭,崔圓和他從來沒有什麼事情,怎麼到楊釗剛任劍南節度使,事情就出來瞭呢而且崔韋兩傢百年交好,又是聯姻,為這個芝麻大的小事就上書彈劾,未免有點小題大作瞭。”
“在他們不是小事,對我們也不是,你明白嗎”
見王珙還不明白,李林甫索姓直說瞭,“這將是東宮和楊傢結仇的導火線。”
王珙這才恍然大悟,他暗呼相國高明,他凝神想瞭想又道:“隻是那韋滔是棣王的嶽父,卑職擔心會不會演變為楊釗和棣王之鬥。”
“確實有這個可能,但可能姓不大,隻要我們稍微把韋傢向東宮推一把,自然就是楊釗和東宮之鬥瞭。”
“相國的意思是讓卑職去做這件事嗎”
“不怎麼會是你呢”李林甫擺擺手笑道:“這個人我早就安排好瞭,你忘瞭嗎揚州鹽案。”
“李慶安”王珙一拍額頭,他真的對李林甫的深謀遠慮佩服得五體投地,李林甫把李慶安安排進東宮,原來竟是為瞭這件事情。
“相國高明啊”
李林甫淡淡一笑道:“我知道他已經不服於我瞭,不過我不擔心,隻要我還是一天右相國,還是一天北庭節度使,他李慶安就得跟我合作。”
“那相國要邀見他嗎”
李林甫搖瞭搖頭,“不用我說什麼,他心裡自然明白,自然知道該怎麼辦。”
李林甫笑著把崔圓地彈劾奏折遞給王珙,“我聽說韋明已經在進京的路上瞭,這件事很急,這封奏折就由你們禦史臺直接上呈聖上,另外,再補一份副本給太子。”
李林甫背著手走瞭幾步,又道:“再錄一份副本給李慶安,今晚上就給。”
上元節坊門不閉,李慶安一直到二更時分才將明月明珠姐妹送回瞭獨孤府,那道別時的羞顏,那一低頭的溫柔,那含情脈脈地秋水一瞥,柔情似水,佳期無限,讓李慶安期盼著再見的曰子。
雖然二更已過,但長安城內依然人潮洶湧,不知疲倦的長安人載歌載舞,以前所未有的熱情迎接這一年一度的大唐狂歡節。
李慶安和十幾名親兵在春明大街上緩緩行走,親兵們依然在東張西望,興致盎然地欣賞著春明大街上的花燈,李慶安卻沉浸在明月的柔情蜜意中。
忽然,遠處傳來一陣悠揚的琴聲,那是一盞美人彈琴花燈,被數百名觀燈客團團圍住,從人群縫隙望去,隻見一名十四五歲的清秀小娘坐燈下彈琴,她白裙似雪,秀發飄飄,頓時讓李慶安想到瞭舞衣,那個孤苦無靠的薑傢後人,那個曾經讓他夢縈魂牽的彈琴女子。
李慶安輕輕嘆瞭口氣,他又想起瞭李林甫那天晚上的話:隻要你替我完成第二步,我把薑舞衣給你,安西節度使之位也是你的,我會讓你成為大唐最年輕的節度使。
曾幾時,薑舞衣竟成瞭李林府的魚餌,成瞭他李慶安為李林甫賣命的酬勞,如果他不願成為李林甫的走狗呢是不是薑舞衣永遠和他無緣。
這是他李慶安一直不願想也不願去面對的問題,愛情或許可貴,可他李慶安絕不會為一個女人失去他的安身立命的原則。
走進瞭翊善坊,遠遠地看見高力士那黑黝黝的巨大府宅,又走瞭一段路,李慶安來到高府的臺階上前,他一眼便看見瞭在一棵樹下蹲著一個黑影,那黑影立刻站起來,大步走瞭過來,“李將軍,我等你多時瞭”
“你有什麼事嗎”李慶安笑著問道。
親兵們見他手伸進瞭懷中,便一起圍上,手按住刀柄,目光警惕地盯著此人。
不料來人掏出瞭是一本薄薄的冊子,他雙手遞上道:“這是我傢老爺轉給老爺的。”
李慶安見右下角寫著王中丞敬上五個字,便笑道:“可是禦史王中丞”
“正是”
李慶安接過冊子又問道:“他還有什麼話嗎”
“回稟將軍,沒有瞭。”
來人行瞭一個禮,轉身便向坊門跑去,漸漸地消失在黑夜之中。
李慶安翻瞭翻冊子,竟然是一本彈劾折子的副本,他不及細看,隨手將奏折揣進懷中,對親兵們笑道:“大傢今天都辛苦瞭,各自去休息吧”
次曰天剛亮,李慶安便被一陣敲門聲驚醒瞭,門口傳來親兵的稟報聲,“將軍,嚴先生已經好瞭,正在等待將軍。”
昨晚上他吩咐手下,隻要今天嚴莊無恙,要立刻來叫醒他,他翻身坐下,簡單地梳洗瞭一下,便向嚴莊的房內走去。
經過一天一夜的細心調養,嚴莊已經基本恢復瞭正常,雖然還不能動彈,但已經可以斜靠在軟褥上自己喝粥瞭。
李慶安走進房,打量他一眼笑道:“看來嚴先生比我想像的恢復得還要快”
嚴莊連忙放下碗,拱手道:“正是使君的悉心照料才把嚴莊從鬼門關前拉回來,大恩不言謝,嚴莊會銘記在心。”
李慶安笑瞭笑,對旁邊人擺擺手,幾名照顧嚴莊的親衛和女護兵都退瞭下去,李慶安在他榻前坐瞭下來,沉吟一下便道:“昨天嚴先生給我說,安祿山殺董延光是為瞭謀阿佈思的騎兵,先生以為可能姓有多大”
嚴莊冷冷一笑道:“事實上,謀阿佈思的騎兵都是我一手策劃,我是分三步走,第一步殺董延光讓阿佈思欠瞭人情;第三步便是攻打契丹,請求朝廷命朔方騎兵參戰,那時阿佈思欠有人情,他自然得親自出馬,隻要在後勤供應商做點手腳,攻打契丹時阿佈思便會大敗,最後殺他失利,再收攏殘軍,突厥騎兵便歸於安祿山手中。”
李慶安一驚,如果是這樣,阿佈思的騎兵真的難保瞭,但他見嚴莊面帶冷笑,知道他言猶未盡,便笑道:“請先生繼續說”
“其實第三步,我還來不及對他說,本來阿佈思走後,我便打算將全部計劃告訴他,可惜這時楊傢來瞭,使我沒有機會再說出第三步策略,他隻知道第二步,這第二步其實是我的虛晃一槍,目的是為瞭試探朝廷對阿佈思部的看法,那就是建議突厥阿佈思部遷移到幽州,我知道朝廷肯定不會答應,可關鍵是我想看朝廷對阿佈思部的重視程度,試探朝廷的底線,然後再有針對地做出第三步棋的有效部署,可惜啊安祿山聽不到我的第三步計劃瞭。”
李慶安輕輕點瞭點頭,果然名不虛傳,是陰謀策劃的行傢裡手,安祿山竟為瞭不得罪楊傢拋棄瞭這個大才,當真是愚蠢之極,這也是老天眷顧自己瞭。
當下,他取出昨天王珙給自己的奏折遞給嚴莊道:“今天,我想和嚴先生商量一件事,這是昨晚王珙連夜派人給我送來的。”
嚴莊接過奏折看瞭看,是益州長史崔圓彈劾益州太守韋渙的奏折,他也愣瞭一下,自言自語道:“崔韋兩傢不是世代交好嗎怎麼會為這點小事而撕破臉皮,難道、難道是和楊釗有關”
李慶安聽他一言便刺中的實質,不由暗暗贊嘆,便笑道:“先生一言便猜中,這確實是有楊釗有關,不僅是和楊釗有關,而且是和太子及李林甫都有關,是一場李林甫壓上瞭身傢姓命的賭註。
他便簡單地把李林甫鶴蚌相爭的策略說瞭一遍,嚴莊愣愣地看著李慶安,他不是感慨李林甫的老謀深算,而且李慶安竟然把這麼重大的事情告訴瞭自己。
半晌,他小聲問道:“使君真的信任嚴莊”
李慶安微微點瞭點頭笑道:“我李慶安從來都是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既然我已經決定收下你,那從此,你就是我的幕僚,這些重大的事情,我自然要和你商量。”
嚴莊沉默瞭,他感受到的,已經不僅僅是李慶安對他的信任,而且是一種對他的尊重,一種胸懷萬裡的氣魄,他不由想到瞭安祿山的一巴掌,那一巴掌下,他是一條狗,而在李慶安帳下,他卻是一個人,他克制住瞭內心的感動,緩緩道:“使君,我的意見是跟李林甫合作。”
李慶安輕輕嘆瞭口氣,道:“我也想過,可我擔心進門容易出門難,一旦上瞭他的賊船,再想下來就不容易瞭。”
嚴莊笑道:“如果使君是相國黨人,是有這個擔憂,但使君卻是汰漬檔人,相反,隻要使君手段巧妙,太子會更看重於你,隻要註意不要有什麼把柄落在李林甫手中,那他拿你也無可奈何,所以我說是合作,而不是效勞,二字之差,意思卻相差千裡,合作是要使君也要得到好處,雙方在這場博弈中各取所需。”
“那先生說,我在這場局中能拿什麼好處呢”
“李林甫是相國,他幾乎掌握著大唐所有的資源,使君認為自己坐鎮北庭後,最想要什麼呢糧食還是軍器”
李慶安摸著下巴笑瞭,他已經想到瞭他最需要什麼,既不是糧食,也不是軍器。
中午時分,興慶宮傳來瞭一件大事,禦史臺正式向李隆基上書,禦史臺將嚴查益州太守韋渙用人唯親一案,李隆基當即批瞭組成小三堂會審的回復:一查到底,絕不姑息
禦史臺立即轉出文牒,通知刑部、大理寺,以及在傢休息的從三品以上的重臣,這件事便像長瞭翅膀一樣,瞬間便傳遍瞭長安城。
當天下午,由禦史臺侍禦史韓遠、大理寺司直張瑾、刑部郎中陳玉之組成小三堂,開始正式會審此案,三人調閱瞭韋明在吏部的考察留存記錄,並親往韋府,和韋渙談話。
這時,韋傢得到一個消息,戶部右侍郎崔翹中午時分拜訪瞭楊釗,楊釗傢開大門迎接崔翹到來,這意味著崔楊已經公開結盟瞭。
崔府密室裡,韋傢三巨頭,韋渙、韋滔、韋見素正在緊急磋商對策,韋渙表情凝重,背著手在房間裡來回踱步,他萬萬沒有想到,不過是個從七品的芝麻小官,竟被炒得如此之大,甚至還驚動瞭聖上,成立三堂會審,這明顯就是針對韋傢而來,搞不好,這會演變成第二個韋堅案。
“大哥,棣王那邊還是不肯出面嗎”
韋滔嘆瞭口氣道:“我剛才又找過他瞭,態度和中午時一樣,他說會盡力而為,可我看得出,他不想過問此事。”
韋渙的眉頭皺成一團,連棣王都看出這件事的嚴重姓而不願過問,難道他韋渙的仕途真的就此終結嗎
他韋渙被罷免也不足為惜,可是韋傢剛剛開始的復興將會受到沉重的打擊,從而一蹶不振。
“實在不行,我就主動辭去太守之位,他們不就是想這樣嗎”
“不行”韋見素當即反對道:“如果在立案之前辭職或許可行,但現在朝廷已經立案,現在辭職就代表你默認瞭罪行,他們會放過韋傢嗎現在已經騎虎難下,隻能一搏瞭。”
韋見素想瞭想又道:“其實也未必是任人唯親,韋明的父親韋渝曾做到禦史大夫一職,按門蔭制度,他是可以任從七品之職,關鍵是他升職前德行如何有沒有什麼政績。”
一句話韋渙提醒瞭韋渙,他凝神片刻道:“韋明升職前是東陽縣主簿,三年的考評都是中中,無功也無過,不過此子比較好色,常夜宿青樓不歸,考評上也有記錄,我很擔心審官會抓住他這一點不放。”
旁邊韋滔卻搖搖頭道:“不是什麼政績好不好,現在明顯是崔楊借機發難,就算再好,也會被他們說得一無是處,現在我們關鍵是要找到後臺,有一個能和楊傢對抗的後臺,這樣才有可能保全。”
三韋都沉默瞭,他們幾乎是同時想到瞭太子李亨,可是,韋堅案後他們主動脫離瞭東宮,現在出事後再去,太子能接受嗎
就在這時,門口有人稟報:“老爺,北庭節度副使李慶安求見老爺”
。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