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葉城在武則天時代被唐軍重建,周長近六十裡,城墻高大雄偉,一切都和中原雄城沒有區別,碎葉城也保留瞭唐代建築一貫特色,城廓寬廣,街道正直,房舍基址宏敞。
城內的街道佈置也是完全仿照長安城而建,中間一條筆直的大道,也喚作朱雀大街,隻不過它是東西走向,而且沒有坊墻,街道兩旁樹木高大茂盛,一間接著一間的店鋪林立次比,城中人口眾多,民族混雜,漢、突厥、突騎施、粟特、葛邏祿、吐火羅等等。
由於碎葉長期掌握在漢人手中,因此盡管經過突厥人三十年的統治,城中的風貌還依稀可見當年全盛時的風采。
到處是漢人當年修建的建築,一棟接著一棟,黑瓦磚房,一人高的籬笆圍成院子,李白的舊居就在朱雀大街北面的一座大宅中,宅子已住瞭一傢突厥人。
李慶安在百名親衛的簇擁下來到瞭靠近東門的一座大宅,大宅對面便是李回春的府邸,不過今天李慶安不打算找他。
眾人在大宅前紛紛下馬,一名親兵上前敲門,片刻,門開瞭,一名年邁的老傢人見外面都是大群軍人,不由愣住瞭,親兵拱手道:“北庭節度使李慶安將軍前來拜訪羅夫人”
“哦你們稍等。”
門轟地關上,老傢人跑去報信瞭,這座府邸便是李建成的後裔在碎葉的老宅瞭,現在已經傳到瞭第四代,主人便是李慶安曾抓捕過的李璫,不過他傢裡不由他做主,而是他母親羅夫人當傢。
門吱嘎一聲開瞭,一名四十歲出頭的宮裝婦人走瞭出來,盡管已人到中年,風鬟霧鬢,但從她眉眼間依然可以看出她年輕時的俏麗姿容,她便是李璫的母親羅夫人。
“歡迎李將軍來我府上”
羅夫人的聲音很輕柔,不卑不亢,顯出一個大傢女子的風范。
李慶安笑著拱拱手,“來碎葉半個月瞭,才來拜訪夫人,是我失禮瞭。”
“將軍身份高貴,妾身不過一介民婦,哪裡當得起節度使來拜訪,將軍不嫌敝宅簡陋,請進來喝杯茶吧”
“那好,就打擾夫人瞭。”
李慶安信步走進瞭宅中,這是一座百年老宅,宅子很大,占地約百畝,一座座院落層層疊疊,盡管翻新過,但還是看得出它已歷經滄桑,樹木高大濃密,亭亭如蓋,路上的磚石被磨得又光又滑,磚石上的一些獸紋已經模糊不清瞭,不過若仔細辨認,還是看得出是龍鳳麒麟一類的圖案,隱隱顯示其主人身份的與眾不同。
李建成雖然英雄大氣,但他流落在碎葉這一支的子嗣卻一代不如一代,第一代李承嗣還有胸懷萬裡的志向,每天聞雞起舞讀書練劍,一心想恢復父親的大志,隻可惜三十餘歲便病死瞭,留下一子李繼業,卻是個紈絝子弟,生瞭三個兒子,死瞭兩個,他本人也是因酒色過度,四十餘歲便去世瞭。
然後李均、李璫,李均便是羅夫人的丈夫,也在六年前在波斯被人所殺,羅夫人唯恐兒子再走父輩早逝的老路,對他千般寵愛,不準他出門一步,又唯恐他感冒,唯恐他咳嗽,給他安排十幾個丫鬟服侍,卻又把他養成瞭一個四體不勤、五谷不分的紈絝子弟,再加上隱龍會人害怕他無後,在他十二歲時便給他女人,結果反而傷瞭他的腎脈,現在已經二十四歲瞭,依然沒有子嗣,這成為隱龍會最大的心病。
李傢的宅子雖然很大,卻冷冷清清,沒有多少下人,而且絕大多數都是女人,少數幾個男人都是上瞭年紀的老仆。
李慶安被請到客堂之上,盡管在西域各地都是用桌椅瞭,但在這裡依然和中原一樣,坐榻和席子,李慶安盤腿坐下,一名丫鬟送來瞭兩杯香茶,他打量瞭一下房間笑問道:“公子不在嗎”
羅夫人欠身道:“我兒在後宅讀書,一般不見客。”
她又感激地說道:“多謝李將軍寬宏大量,在北庭放瞭我兒。”
李慶安端起茶杯,喝瞭口茶笑道:“沒什麼我們當時是抓細作,公子無辜,弄清瞭自然會放人,不過我有一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李將軍但講無妨”
李慶安沉吟一下道:“公子和外界接觸太少,一點人情世故都不懂,夫人應該讓他多出門去遊歷,見見世面。”
羅夫人黯然無語,她丈夫就是去波斯遊歷被人所殺,她怎麼肯讓唯一的兒子再去冒險。
李慶安見羅夫人不吭聲,不由也有些尷尬,便從懷中取出龍紋玉佩,還給瞭羅夫人,笑道:“這是公子之物,一直忘給他瞭,現在物歸原主。”
羅夫人呆呆地看著這塊玉佩半晌,她嘆瞭口氣,又把玉佩給瞭李慶安,“李將軍放我兒子,我無以為報,這塊玉佩就送給李將軍瞭。”
李慶安愣住瞭,送給自己,難道這塊玉佩根本就沒有什麼意義他遲疑一下道:“夫人,我聽說這塊玉佩很珍貴,送給我是否有些不妥”
“珍貴”羅夫人苦笑瞭一聲,“是的,它是很珍貴,是李傢幾代人的傳世之物,可是它再珍貴又能有我兒子的命珍貴嗎這塊玉給他們祖孫幾代人帶來瞭多少不幸,沒有一個人能獲善終,我隻希望我兒能平平淡淡地過一輩子,能像正常人一樣生兒育女,能讓我抱上自己的孫子,不要為一個不可能實現的夢毀掉自己一生。”
羅夫人的聲音很低,最後變成瞭呢喃自語,李慶安有些尷尬,這塊玉給他們祖孫帶來不幸,所以就給自己瞭,這個理由怎麼聽怎麼別扭。
他把玩著這塊玉,緩緩說出瞭今天真正的來意,“可是夫人,我曾經看過另外一塊玉,和它幾乎一模一樣。”
“哐當”羅夫人杯子落地,摔得粉碎,她被驚呆瞭,她緊緊抓住椅子的扶手,渾身顫栗起來,就仿佛隨時要摔倒一般,她顫抖著聲音問道:“李將軍,那塊玉裡面是不是有鳳紋”
李慶安一下子便明白瞭,果然是一對,他沉吟一下道:“那塊玉我幾年前在安西一間珠寶鋪裡見到,有沒有鳳紋我不知道,後來我想把它買下來,可惜它已經被人買走瞭,如果夫人願意告訴我它的來歷,我會盡全力去尋找它的下落。”
羅夫人眼睛裡湧出瞭無盡的悲傷,她低聲道:“我曾經有兩個兒子,長子李珽在三歲時不幸被人拐走,當時他身上就帶著那塊鳳紋玉佩,我們整整尋找瞭十年,有線索說他被拐去大食瞭,我們甚至還派人去大食尋找,可是再也找不到。”
說到這,她忽然站起身,向李慶安跪瞭下來,悲聲道:“李將軍,如果你能找到我兒,我願為你立生祠,終此一生,我為你吃齋念佛。”
“夫人快快請起不可這樣。”
李慶安連忙虛托,要把夫人扶起,身後卻傳來一聲厲喝:“你對我母親做什麼”
李慶安一回頭,隻見李璫滿臉憤恨地站在側門口,狠狠地盯著他,李慶安坐瞭下來,淡淡一笑道:“璫公子,好久不見瞭。”
羅夫人慌忙給兒子解釋,“璫兒,李將軍要幫娘一個大忙,娘在感謝李將軍。”
“幫忙我們需要他幫什麼”
有一種小動物,它一個人遇到強敵,他會俯首乞憐,或四腳朝天躺在地上認輸,可當它回到主人身邊時,它又會變得兇狠異常,完全忘記瞭曾經的乞憐。
李璫無疑就是這種動物,在北庭被李慶安嚇得半死,可回到碎葉,回到母親和隱龍會身邊,他便立刻翻臉仇視李慶安瞭。
他走上前,一眼看見瞭桌上的龍紋玉佩,便伸手來奪,“這是我的玉佩”
李慶安手一勾,玉佩便到瞭他的手上,笑道:“璫公子,這塊玉佩暫時還不是你的。”
羅夫人連忙呵斥道:“璫兒不得無禮”
“可是娘,這塊玉佩明明是我的。”
“以前是你的,可現在我已經送給李將軍瞭。”
“什麼”
李璫大怒,他怒視母親吼道:“你有什麼權力把我李傢的祖傳玉佩送人”
羅夫人的臉霎時變得慘白,“璫兒,你怎麼能這樣對母親說話。”
“我怎麼說話,這玉佩是我李傢的祖傳之物,你算什麼,竟敢把它送人。”
他話音剛落,啪的一聲脆響,李慶安一巴掌把他打翻在地,冷冷道:“你再敢對母親無禮,我就一刀把你剁瞭,你還記得嗎”
說完,他向羅夫人拱拱手,揚長而去,李璫摸著臉倒在地上,他忽然想起瞭那個被殺的胡人,眼中露出瞭一絲恐懼,羅夫人連忙把他扶起來,“兒啊你沒事吧”
遠遠地,傳來李慶安的聲音,“這塊玉佩是我的戰利品,從現在起,它就屬於我瞭。”
夜晚,李慶安在房中給太子李亨寫信,向他匯報自己拿下碎葉的經過,畢竟他是汰漬檔人,他有義務要向太子匯報
這時,門口傳來親兵的稟報聲,“使君,李東主來瞭。”
“請他進來”
李慶安把筆放下,這時親兵把李回春領瞭進來,李回春連忙上前見禮,“參見使君”
“不用客氣,李東主請坐吧”
李回春坐下便立刻道:“李使君,我這次來是”
不等他說完,李慶安一擺手打斷瞭他的話,笑道:“我知道,李東主是給我送大食的情報。”
“不我早已經派人去大食,估計再過些曰子,人就回來瞭,到時我一定會把情報交給使君,我今天來是為瞭龍紋玉佩。”
“哦李璫給你們說瞭”
李回春站起身向李慶安深深躬身一禮,懇求道:“李使君,那塊玉佩對我們非同尋常,懇求使君把它還給我們。”
“可是羅夫人已經把它送我瞭。”李慶安笑道。
李回春急得額頭上都滲出瞭汗珠,他們一直以為這塊玉佩還在李璫身上,今天才知道,原來竟已早到瞭李慶安的手中。
李慶安取出玉佩放在桌上,道:“我聽說其實有兩塊玉佩,它們倒底有何珍貴我想聽一聽。”
李回春眼巴巴地望著玉佩,隻得嘆一口氣道:“是有兩塊玉佩,一龍一鳳,是百年前建成太子給常妃的,若生下兒子佩龍玉,若生下女兒則佩鳳玉,結果在碎葉生下一子,而這兩塊玉佩就成瞭建成太子唯一留給遺腹子的證物,一般是龍鳳雙佩,但因為龍玉珍貴,要到弱冠之後才能佩戴,之前都是佩戴鳳玉,用以辟邪,不料二十三年前公子珽失蹤,鳳玉也跟著不知下落,隻剩下這一塊龍玉,無比珍貴,羅夫人是出於愛護兒子才給使君,我能理解她的苦心,可是這塊龍玉無論如何不能留給外人,請使君還給我們。”
李慶安微微一笑,“原來如此其實我是為瞭收藏,正好我有另外一隻,便想配成一對。”
李回春愣住瞭,半晌才結結巴巴道:“李使君,你、你這是何意”
李慶安從抽屜裡取出瞭鳳紋玉佩,把它和龍紋玉佩放在一起,道:“這可不是一對麼”
李回春臉色大變,他顫抖著拾起鳳紋玉佩,對著燈光看瞭看,猛地將玉緊緊捏在掌心,死死地盯著李慶安道:“李使君,你這鳳玉是從哪裡來的”
“我也不知道是從哪裡來的,跟瞭我很久瞭,一直丟在箱子裡,要不是看瞭這塊龍紋玉佩,我還真把它忘瞭。”
李慶安拾起龍形玉佩交給李回春笑道:“這龍紋玉佩是你們的,還給你們,可那鳳紋玉佩卻是我的,你得還給我。”
夜越來越深瞭,李回春坐在自己書房裡呆呆地望著窗外,旁邊桌上放著一支簽,那是從隱太子靈前求得,上面有八個字:碎葉歸唐,隱龍升天。
李回春已經呆坐瞭整整一個時辰,沒有人知道他在想什麼,這時門外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隻見常進問道:“你父親這麼晚叫我們來做什麼”
“我也不知道,常叔叔、羅叔叔,兩位請進吧”
門開瞭,常進和羅品方走瞭進來,羅品方今年六十出頭,就是羅夫人的父親,長著一張紅臉,脾氣急暴。
他一進門便嚷道:“老李,這麼晚瞭,找我們來做什麼”
李回春嘆瞭口氣,“二位請坐吧”
兩人坐下來,羅品方又催促道:“快說吧什麼事”
李回春取出龍紋玉佩放在桌上,道:“這是我從李慶安手上要回來的,上次璫兒把它丟在北庭瞭。”
兩人都愣住瞭,羅品方怒道:“那個小混蛋怎麼不說竟敢瞞著我們”
李璫是他的外孫,他一直恨鐵不成鋼。
常進連忙打圓場道:“他可能也是怕我們罵他,不過現在已經拿回來瞭,那就好瞭。”
李回春低低聲道:“可是,我在李慶安那裡又看到瞭鳳紋玉佩。”
“他還有什麼玉”
羅品芳剛嚷瞭一半,聲音嘎然斷掉,他和常進同時呆住瞭。
“是的,鳳紋玉佩,今天我親眼看到瞭它,就在李慶安手上。”
羅品芳和常進面面相視,羅品芳緊張得聲音都發抖瞭,“那他有沒有說珽兒在哪裡”
李回春搖搖頭,“沒有,他什麼都不知道。”
“那這玉佩他是從哪裡來的當年我花瞭十年時間都沒找到珽兒,這玉佩卻突然出現在他手上,這怎麼解釋當年是不是他把珽兒拐走瞭。”
羅品芳脾氣急躁,玉佩突現,使他已經有點急糊塗瞭。
李回春道:“老羅,我看你是糊塗瞭,李慶安二十三年前能有多大,他能拐走珽兒”
這時,常進忽然道:“會不會李慶安就是”
房間裡安靜瞭,三個人沒有說話,目光中都流露出一種不可思議的眼神。
羅品芳喃喃道:“怎麼可能呢他怎麼可能是珽兒”
“可是他今年二十七歲,珽兒也二十六歲瞭,而且他也姓李,這未免也太巧瞭吧”
說到這,常進又對李回春道:“李大哥還記得嗎李慶安在長安曾求大哥給他所謂的祖父安上碎葉戶籍。”
“對是有這麼回事。”
羅品芳眼睛猛地亮瞭,他激動得語無倫次道:“如果他真是珽兒,他可是北庭節度使啊”
羅品芳簡直要仰天長嘯瞭,如果李慶安真是他外孫,他一腳就把那個沒用混蛋踢進碎葉河去。
李回春還是沒有吭聲,他輕輕撫摸從隱太子靈前求來的簽,碎葉歸唐,隱龍升天,低聲自言自語:莫非這就是天意
他忽然一回頭,異常嚴肅地對兩人道:“此事隻有我們三人知道,不準對任何人泄露,夫人也不行”
羅常兩人點頭答應,李回春又道:“此事事關重大,我們萬萬不可草率,要不惜一切代價把李慶安的身世查清楚,是就是,不是就不是,不能有半點僥幸心態。”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