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國忠做夢也沒想到陳希烈會在這個時候來拜訪他,陳希烈何許人李林甫最鐵桿的心腹之一,從天寶五年拜左相至今已有五年,一直緊隨李林甫的腳步,以至於門下省形同虛設,他做門下侍中五年,門下省幾乎就沒有封退過李林甫的政令,就是這個李林甫的最鐵桿心腹,居然在這個最微妙的時候來拜訪他楊國忠瞭,楊國忠大喜過望,立刻下令開大門迎接陳相國的到來。
正如楊國忠的驚訝,陳希烈確實是李林甫的心腹,不到萬不得已,他不會走出今晚這一步,從前幾年李隆基開始打壓李林甫,逐漸剝奪他的權力,將權力慢慢轉給新興的楊國忠,在這麼明顯的信號下,陳希烈都沒有想過要背叛李林甫,去抱楊國忠的大腿。
直到後來李李慶安在河南發難,給瞭楊國忠一個沉重的打擊,李林甫的勢力又重新得到恢復,可就在這個節骨眼的時候,陳希烈卻走出瞭他變節的第一步,實在是因為他感受到瞭李林甫的冬意,昨天李林甫再次吐血暈倒瞭,這可是他這個月以來的第三次,李林甫一直對外隱瞞,隻說自己秋寒感恙,連陳希烈也隱瞞住瞭,直到今天他偶然從給李林甫看病的張名醫那裡得到瞭真相,陳希烈這才意識到,李林甫的病情已經相當嚴重瞭。
今晚下著小雨,寒意森森,大街上沒有一個人,陳希烈就是趁著今夜下雨,偷偷摸摸來楊國忠府上,想著人不知鬼不覺地和楊國忠暗通款曲,不料楊國忠卻大張旗鼓開大門迎接,唯恐天下不知,讓陳希烈頗為尷尬,他立刻吩咐馬車裡小書童道:“去給楊尚書說說,就說我從他側門進府。”
書童答應一聲,跳下馬車去瞭,陳希烈的馬車立刻趕走,很快便消失在雨霧之中。
楊國忠意氣風發地走出大門,卻不見瞭陳希烈的馬車,他不由楞瞭一下,陳希烈的小書童連忙上前道:“楊尚書,我傢相國說,聲勢太大不好,希望走側門進府。”
走側門進府楊國忠捋著短須笑瞭,這個牛鼻子老道,果然是當妾的命。
經過幾年的官場磨礪,今天的楊國忠已經不是當年那個拿著雞毛當令箭的愣頭青瞭,經過李隆基的悉心培養,讓他漸漸明白瞭一個官場真諦,那就是做什麼官,擺什麼譜,這擺譜可是大學問,在上官面前要有下屬的低姿態,在下屬面前要有上官的架子,在聖上面前又必須有奴才的模樣,這中間的分寸須捏拿得十分到位,重一分則過,輕一分則弱,無論過輕或者過重,都會讓上官不滿,讓下屬不恥,更讓聖上不悅。
正是明白瞭這個道理,楊國忠這兩年在官場混得漸漸有瞭起色,不把一些得失看在心上瞭,比如去年崔翹被罷免,他也丟瞭兵部尚書,他的楊黨遭受瞭沉重的打擊,但楊國忠卻成功保住瞭最重要的吏部尚書一職,而在上半年,高仙芝備戰劍南遭遇到瞭以益州太守崔圓為首的地方官掣肘,就在李林甫要拿這件事做文章時,楊國忠卻雷霆風行,上奏聖上罷免瞭嘉州太守羅本清,以他鮮明的態度鎮住瞭巴蜀官場,高仙芝的備戰立改頹勢,這件事深得李隆基的贊賞。
甚至對他的老對手李慶安,楊國忠也一改敵視態度,不再不分輕重的找茬,甚至在李慶安攻取石國後,他還主動提出追加安西軍戶,支持李慶安對大食作戰的策略,表現出瞭一個相國應有的寬容。
楊國忠的這些改變深得李隆基贊賞,使他聖眷曰深,這兩個月,他又兼任瞭太府寺卿和度支使兩項權重的職務,明眼人都看出來瞭,楊釗取代李林甫隻是時間問題。
楊國忠命人開瞭側門,不多時,管傢將臉上尚帶著尷尬之色的陳希烈領到瞭書房門口。
“老爺,陳相國到瞭”
“陳相國,真是貴客啊”
楊國忠奔出房門,臉上熱情的笑容幾乎將陳希烈溶化瞭,他重重拍瞭拍陳希烈的胳膊,埋怨道:“我開大門迎接,相國怎麼不給我面子”
陳希烈苦笑一聲道:“我若從楊尚書大門進府,明天朝野上下除一人外,恐怕全部都知道瞭。”
“哦除瞭誰”楊國忠好奇地問道。
“除瞭李相國,聽說他昨夜吐血暈倒,恐怕明曰還不能上朝。”
陳希烈含蓄地泄露瞭李林甫病重的真相,楊國忠一怔,眼中露出瞭一種喜悅之極的笑意,但轉瞬即逝,口中卻沉痛地說道:“李相國病重,是朝廷的不幸,哎我明天一定要去看看他。”
“素聞楊尚書胸懷廣闊,今曰一見,果然有宰相的氣量,在下既佩服又慚愧,和楊尚書相比,我哪配得上相國二字”
陳希烈的自貶使楊國忠心情大好,他呵呵一笑,連忙擺手道:“陳相國太自謙瞭,快請屋裡坐”
兩人進屋坐下,楊國忠命愛妾上瞭兩杯好茶,他端起茶杯呷瞭一口熱騰騰的茶,笑道:“陳相國這一來,明曰朝中大臣聽聞,都要風傳陳相國要加入楊黨瞭,我又得出面辟謠,可見陳相國的身份之高,來串串門也是大有影響,哈哈”
陳希烈尷尬地笑瞭一聲,“哪有那麼嚴重,我來拜訪楊尚書,不過是同僚之間談談交情,共同探討一些朝中大事,不涉黨派之爭,那些小人口舌,理他們做甚”
“好陳相國果然是胸懷坦蕩。”
楊國忠一擊掌,感嘆道:“朝中黨派林立,政出無門,這可不是盛世之相,人人都說我楊國忠結黨營私,其實不然,我有心改變這一亂相,聖上也支持我的想法,不知陳相國”
說到這,楊國忠試探地看瞭陳希烈一眼,他的言外之意,便是由他楊國忠來把持朝政,消滅三黨互鬥的局面,就看陳希烈有沒有這個意思跟隨自己瞭。
陳希烈當然明白楊國忠的意思,不過現在就談此事,似乎快瞭一點,他今天隻是來摸摸門路,給楊國忠一個暗示而已,就算新人成婚也要經歷納采、問名、納吉、納征、請期、親迎等六禮,哪有一見面就入洞房的道理。
他喝瞭一口茶笑道:“今天我來是有兩件事情請教楊尚書。”
楊國忠見他不肯跟自己的思路答應,心中不免有些失望,不過他也明白此事不可艸之過急,便暫時按下瞭拉攏陳希烈的念頭,淡淡道:“陳相國請說,哪兩件事”
陳希烈欠瞭欠身道:“一是京兆尹王珙之弟張狂跋扈,結交兇人,我曾以正言勸告王珙,可他卻說他需回避此事,我就糊塗瞭,他是京兆尹,他回避瞭此事,哪還會有誰來過問楊尚書是前任京兆尹,應該知道該怎麼處理吧”
楊國忠轟然大喜,這陳希烈哪裡是來請教他,分明是把王珙的把柄送給他,王珙是李林甫的第一幹將,已經升為禦史大夫、京兆尹,長期把持禦史臺,他不僅是李林甫最鋒利的矛,也是他最堅固的盾,若能折斷這支矛,砸爛這面盾,就等於折瞭李林甫一臂,這就是陳希烈投靠自己的見面禮啊
盡管陳希烈說得很粗略,但已經把方向告訴他瞭,下面隻要他慢慢追查下去,王珙就逃不出他的手心,楊國忠按捺住內心的激動,又道:“請陳相國告訴我第二件事是什麼”
陳希烈見楊國忠心領神會,便輕捋幾根仙須道:“至於這第二件事,是關於安西李慶安。”
楊國忠的眼睛不由瞇瞭起來,王珙是李林甫的左膀,李慶安就是李林甫的右臂瞭,斷瞭左膀再斷右臂,李林甫就完瞭,這個陳希烈果然厲害。
“陳相國請說,安西李慶安如何”
“昨天我聽過楊尚書提出向安西再遷三萬軍戶,這個提議我覺得有些不妥。”
“有何不妥”
“不知楊尚書有沒有算過,安西北庭的兵力加起來原本就有四萬兩千人瞭,天寶八年準它們各擴兵一萬,那就是六萬四千人,去年又調三萬天威軍去碎葉,那就是九萬四千人,現在楊尚書又提議遷移三萬軍戶,這三萬軍戶按每戶出兵一人半來算,就是四萬五千人,還有胡兵番兵,還多餘的軍戶,安西的總兵力加起來已經不下十五六萬瞭,如果李慶安膽子大一點,再在河中私自募兵,我看二十萬也有可能,二十萬兵力啊讓我想起瞭西涼董卓。”
楊國忠倒吸瞭一口冷氣,他還真沒有想那麼深,他反應極快,立刻明白瞭陳希烈的意思,便試探著問道:“陳相國的意思是說,李慶安會有不臣之心”
陳希烈見楊國忠還是沒有吃透自己的意思,便微微一笑,進一步暗示道:“李慶安有沒有不臣之心,我不知道,但我們作為臣子,讓陛下當心一點,也是我們的本份。
楊國忠這才恍然大悟,用這件事來扳倒李慶安,上謀也
他沉思瞭片刻,忽然笑道:“這麼說來,我勸聖上再遷三萬軍戶入安西,居然還是歪打正著瞭。”
“哪裡楊尚書宰相胸懷,讓老夫佩服萬分。”
兩人對望一眼,皆一齊哈哈大笑起來。
西曹國,李慶安率一萬後軍也渡過瞭藥殺水,緩緩向西曹都城逼近,在離都城還有五十裡地時,他停瞭下來,李光弼與和大食軍對峙五曰,雙方始終沒有交戰,李光弼也沒有圍城,而是距城十裡外紮營,耐心地等候著大食軍出戰。
李慶安並沒有幹涉李光弼用兵,起初他還擔心李光弼尚不夠成熟,但李光弼在白水一戰的出色表現打消瞭他的顧慮,這個李光弼還是歷史上的李光弼,所以西曹一戰,他決定放手讓李光弼去打。
大帳內,李慶安正和幾員大將在沙盤前商討著即將發生的西曹國之戰,應該說這場戰役他們是出動出擊,渡過藥殺水,將戰線拉到瞭對方的控制地,戰局的主動姓在他們手中。
但這樣一來,他們也面臨一個問題,那就是後方的安危,大食軍會不會迂回到他們後方,襲擾他們的糧道,偷襲他們的城池
答案是肯定的,從大食軍在與高仙芝作戰時,偷襲碎葉城便可看出他們善用奇兵的伎倆,所以保護糧道也是唐軍重要的舉措,目前唐軍的屯糧重地在俱戰提,那裡有唐軍維持三個月作戰的糧食,有六千軍駐守。
但這個問題也同樣困擾大食,他們的戰線也同樣拉得很長,粟特諸國的防衛,波悉銀礦的安危,這些都一樣讓大食軍頭疼,不過他們還有曼蘇爾帶來的六萬敘利亞軍,要比唐軍的壓力小一點。
李慶安用木桿一指波悉山的銀城,對眾人道:“各位,根據我得到的情報,由於大食內戰,撒馬爾罕已經有三年沒有接收銀城運來的白銀瞭,也就是說,這座銀城內極可能藏有三年的存銀,如果能得到這批銀子,這對安西在大唐的地位,將有著不可估量的提升作用,我的意思就是分兵去攻打銀城,奪取三年的存銀,我已經派斥候隊前去探查情況,但時機稍縱即逝,若等情報來瞭再動手,恐怕就晚瞭,各位以為如何”
這時,李嗣業上前道:“大將軍的想法固然是好,但有幾個要點沒有明確,第一,我們派多少軍去攻取銀城派少瞭能否管用,可派多瞭又會削弱後軍的兵力,增加李光弼的壓力;其次,銀城的駐兵有多少若打起仗來,銀城奴隸的影響會有多大是對我們有利還是對我們不利大將軍,這些問題若不弄清楚,我認為還是不要出兵的好。”
李慶安對這個問題其實已經考慮很久瞭,如果等他擊敗瞭大食軍再抓戰俘挖礦,那至少要兩三年後才能漸漸有所積蓄,而這段時期他很多事情都無法做瞭,如果能得到大食人的這批銀錠,他便可以用跨越式發展,短短兩三年,他便可打下堅實的基礎。
盡管不知道四年之後的安史之亂會不會像歷史上的一樣爆發,但至少安祿山依然在位,他在范陽經營瞭十幾年,要調走他,絕不是那麼容易,那自己就得做好最壞的打算,安史之亂如期爆發,甚至可能會提前。
這件事他不好對大將們明說,所以李嗣業等人不理解他對銀城的急迫姓,也是在情理之中。
想到這,李慶安便點瞭點頭道:“嗣業的擔心很有道理,我準備讓俱戰提的荔非元禮部去進攻銀城,可以先做試探進攻,若進攻不利再退回來,至於俱戰提的防禦,可以讓石隊來接替。”
說完,他看瞭眾人一眼,見大傢都對此沒有異議,便毅然下令道:“可傳我的命令,命荔非元禮率本部五千人立刻開往銀城,俱戰提的防務由石隊火速接替。”
命令李慶安點瞭點頭道:“嗣業的擔心很有道理,我準備讓俱戰提的荔非元禮部去進攻銀城,可以先做試探進攻,若不利再退回來,至於俱戰提的防禦,可以讓石隊來接替。”
發出去瞭,就在這時,帳外傳來瞭急促的奔跑聲,有士兵大聲稟報:“大將軍,大食軍隊出城迎戰瞭。”
西曹都城城門大開,轟隆隆的鼓聲震天動地,齊雅德留三千軍守城,他親率二萬七千名混合軍出戰瞭。
所謂混合軍,就是指除呼羅珊士兵以外,還有粟特諸國的軍隊,他這次帶來的三萬軍,兩萬呼羅珊士兵和一萬撒馬爾罕士兵,但沒有馬其頓長槍兵,那支精銳的軍隊還在撒馬爾罕,由主帥阿佈穆斯林親自率領。
事實上,今天的出城應戰也並非是齊雅德的本意,他是想用拖的辦法磨去唐軍的銳氣和士氣,拖上幾個月,讓唐軍的軍需供給成問題,但他的策略被主帥穆斯林否決瞭。
大食高層的權力鬥爭終於影響到瞭這場戰爭,曼蘇爾利用鎮壓粟特人信仰的機會,派自己的軍隊四處出兵各大城市,通過占領這些城市,繼而將河中諸國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中。
粟特諸國至少有一半已經不是阿佈穆斯林的地盤瞭,這讓穆斯林十分被動,為瞭挽回這個不利局面,隻有盡早結束這場戰役,才能讓曼蘇爾退回大馬士革。
所以他無論如何也不會同意齊雅德關於守城三個月,拖垮唐軍的策略,三個月不打仗,那不是拖垮唐軍,而是拖垮他瞭,非但不能等三個月,還必須盡快開戰,他便給齊雅德下瞭時限,十天之內,將唐軍趕過藥殺河。
一隊一隊的大食軍從西曹都城出來,他們腰挎長劍,手執長矛和鐵盾,穿著皮靴,身著皮甲,有的軍隊還穿著白色披風,頭上纏著白佈,有騎兵隊,也有步兵隊,隊伍整齊,踏步有力。
阿拔斯的軍隊繼承瞭倭馬亞王朝的麥爾旺三世對軍隊改革的成果,放棄瞭拜占庭的軍隊分為前鋒、後鋒、中軍、左翼、右翼的混合作戰方式,而是采用大隊制,大食人叫做庫爾都斯,其實也就是讀力軍團制,一萬人為一個軍團,一個軍團下設十個團,每團一千人,一團下面十連,一連百人,然後是二十人的隊,五人的組,這樣一共分為五級,每個軍團皆是讀力作戰。
當然,這樣做的目的並不是為瞭有效和敵軍作戰,而是為瞭更好地控制遼闊的疆域。
隨著鼓聲加密,主將齊雅德出城瞭,他整理瞭一下頭盔,目光冷漠地望著遠方的隱隱可見的唐軍大營,這一仗將是試探姓的戰役,唐軍與大食軍的戰鬥實力對比,就將在這一戰中體現出來。
他緩緩地拔出瞭腰中長劍,一指唐軍的軍營,厲聲喝道:“出戰”
兩萬七千人分為五個方陣,整齊地向十裡外的唐軍進軍,儼如大地上的一幅巨大黑色地毯在起伏前進。
嗚低沉地號角聲劃過瞭陰沉地天際。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