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三十二章 玉奴風波

作者:高月 字數:5147

下午,獨孤明月來到瞭舞衣的院子裡,大戶人傢就有這個好處,那就是住房寬敞,不比小戶人傢,娶個一妻一妾,平時生活在同一屋簷下,抬頭不見低頭見,平曰房事不公落下的怒,柴米油鹽積累的氣,就這麼長年累月地橫眉怒目,或者低眉順眼的臉、殺機騰騰的心,最後在某種利益糾結的時候總爆發。

而大戶人傢的好處就是房子多,有地位的妻妾還能一人一個院子,大傢平時不相往來,各過各的,眼不見為凈,深層次的矛盾則放在心中,但面子上卻是和和氣氣,一團和諧美滿,像李慶安已經高為郡王,也隻有正妃、側妃、偏妃四個妻妾,自然是一人一個院落,傢裡的妻妾矛盾也不甚尖銳,正妻明月心胸寬和,又會做人,因此下面的人都對她頗為敬戴,舞衣雖有點小姓子,但出身較低、身世悲涼,傢中沒有後臺背景,而李慶安又對她疼愛有加,明月也對她較寬容,將心比心,她也認瞭命,鬧不起什麼大亂,兩個偏妃更不用說瞭,一對孿生姐妹,從小販賣為奴,出身低賤,最早連身籍都沒有,差點成為男人的玩物,若不是有幸遇到李慶安,她們的命運也就可想而知,如詩溫婉可人,善解人意,對大婦尊敬有加,全府上下無人不喜歡她,明月也極喜歡如詩,一直便將她當做自己的管傢助手;而如畫姓子相對野瞭一點,喜歡出去遊逛,骨子裡個姓極強,桀驁不馴,好打抱不平,不過心地不壞,明月和她還算相處融洽,對她的自由也不加限制,隻是多派仆婦跟隨,主要是怕她出事。

李慶安府第雖然在政事堂的後面,但占地極廣,大小院落有十幾個,後花園便占瞭一半的面積,周圍駐兵眾多,戒備森嚴,安全方面沒有任何問題,舞衣身為側妃,在吐蕃戰役後,李隆基也破例加封瞭她從三品的誥命,地位也算尊崇,她住在西內院,環境清幽,舞衣喜歡安靜,不喜人多,她的侍女隻有三人,平時沒什麼事,舞衣便教授她們彈琴學樂,府中常常傳來叮咚的琴聲,今天明月來找舞衣是為瞭玉奴之事,按理,安西廢奴後,李慶安傢中也沒有奴婢,大傢都是自由人,婚姻也能自己做主,但長久形成的規矩和思維不是說改就能改的,尤其是一些時間長的侍女,她們還是習慣於由主人安排婚姻,不過若本人不願意的話,明月也不勉強,而會另找人傢,但玉奴不同於一般侍女,她從小便是薑傢買來的奴婢,薑傢被發配嶺南後,她便留在小主人舞衣的身邊,那時她才九歲,舞衣十一歲,她跟著舞衣一直住在李林甫宅中,兩人相依為命,一起度過瞭最艱苦的十年歲月,她和舞衣名為主仆,實為姐妹,現在隨著她年紀漸長,已經步入剩女的行列,其實早在兩年前剛到安西時,舞衣便想著給她找戶人傢出嫁,但玉奴死活不肯,就這麼耽誤下來瞭,現在已經不能再耽誤下去,玉奴的婚事也就成瞭舞衣最大的事情,偏偏這件事鬧出瞭風波,她的婚事也就跨出瞭舞衣的院子,成為郡王府的大事,把明月也牽涉進來。

明月穿過一片竹林,來到瞭舞衣的院門前,她剛要走進院子,身旁嘩啦一響,玉奴從竹林中閃瞭出來,“夫人請等一下”

“你就躲在那裡等我嗎”明月微微一笑道。

玉奴上前盈盈施一禮,哀求道:“求夫人為我做主”

“我聽說趙參軍的姐姐已經向舞衣求你的生辰八字瞭,我又不能左右舞衣的決定,你讓我怎麼辦”

早晨明月還給李慶安說起玉奴的事情,可中午她便聽說碎葉戶曹參軍事趙釗的姐姐已經來找舞衣求婚瞭,趙參軍想娶玉奴,這件事讓明月略略有些不滿,趙參軍是碎葉本地漢人,傢境很不錯,固然如此,但她獨孤明月才是這個傢的女主人,就算玉奴是舞衣的妹妹,可那隻是情,實際上,玉奴還是郡王府的侍女,和其他下人一樣,同樣拿府中的月錢,趙參軍傢要求親,也應找她這個主婦才對,但他們竟越過瞭自己,這讓明月心中著實有些不悅,今天來,她就要向舞衣講清楚這個理,明月待人一向寬容,但並不表示她就沒有自己的原則,在她原則的底線上,她絕不會半點讓步。

玉奴眼中一陣黯然,男大當婚,女大當嫁,這個道理她懂,其實她也想嫁人為婦瞭,可她想嫁的人是主人李慶安,倒不是因為李慶安是安西郡王、節度使,早在李慶安還是中郎將之時,玉奴便喜歡上瞭那個趕馬車忘記解韁繩的冒失將軍瞭,在舞衣被迫離開李府,一路南行,準備萬裡奔波去嶺南,境況淒涼之極,李慶安追到瞭小寺廟,用一曲琴挽救瞭生命脆弱的舞衣,也俘獲瞭玉奴的芳心,她便認定瞭那個有情有義、可以托付終身的男子,可是她也知道自己的身份,她從不敢有半點表露出來,直到此時,她已經無法逃避,可她又不敢說自己喜歡李慶安,在舞衣一意孤行要給她找好人傢嫁掉時,她便悄悄地求到瞭明月,這是唯一能替她做主的人瞭。

玉奴沉默瞭片刻道:“我傢姑娘其實也不知道我的八字,我和那趙傢不配。”

明月心中又是好笑又是感慨,便道:“你其實已經是自由身,你若不願嫁給趙傢,你自己回絕就是瞭,我想你傢姑娘也不能勉強你。”

不會勉強和不能勉強隻有一字之差,但語氣和意思就已完全不同,明月用不能勉強,就表明瞭她絕不妥協的立場,尊重和商量是一回事,但玉奴的婚事最終還是要她來做主,這個原則她絕不能讓步。

玉奴行瞭一禮便轉身走瞭,明月望著她落寞的背影,不由搖搖頭,轉身走進瞭舞衣的院子。

今天舞衣的心情頗好,一直讓她煩惱的玉奴婚事終於有瞭點眉目,她的一個學生昨晚偶然聽說她在給玉奴找婆傢之事,便回去告訴瞭自己的母親,也就是趙參軍的姐姐,今天中午,趙參軍的姐姐便拿著弟弟的生辰八字上門瞭,兩人談瞭近半個多時辰,舞衣對趙參軍的條件頗為滿意,趙參軍二十五歲,碎葉本地漢人,傢裡有田有地,宅子也很寬大,更重要是趙參軍在長安求過學,是個讀書人,這一點尤其讓舞衣滿意,這樣玉奴嫁過去,不僅生活無憂,也能夫妻美滿,舞衣便向趙傢許諾瞭這門婚事。

舞衣並沒有意識到這件事她做得不妥之處,在她潛意識中,玉奴是她的妹妹,玉奴的事情是她的私事,和獨孤明月無關,她最多把這件事告訴獨孤明月,其他的事情就和明月無關瞭,她是這樣想,也是這樣做,至於玉奴本人的意願,她很清楚,但她絕不同意,她自己已經不幸為妾,她絕不再允許玉奴步她的後塵,她一定讓玉奴嫁一戶好人傢,堂堂正正地做主婦,在這一點上,她就像一個管得太多的姐姐,但不乏善心。

“舞衣姐在嗎”院子裡傳來瞭明月的聲音。

“是明月妹妹,今天怎麼有空來我這裡”舞衣笑著迎瞭出來,她知道昨天李慶安回來瞭,今天明月來找她,肯定是為瞭李慶安之事。

“沒什麼大事,給你說說大郎的事。”

大郎是她們妻妾間對李慶安的稱呼,是李慶安在這個傢中的公共頭銜,雖然私下裡她們對李慶安卻各有稱呼,明月叫李慶安為夫郎或者郎君,舞衣稱李慶安為李郎,而如詩如畫姐妹則叫李慶安大哥,各人井水不犯河水,但大郎卻是她們之間的共同稱呼。

明月在一張黃梨木圈椅上坐瞭下來,這裡需要多說一句,中唐時期內地仍以傳統跪坐為主,尤其是大戶人傢,大傢在坐墊或者胡床上就坐,椅子、高桌雖然已經隨著佛教和胡風傳入,但名門世傢仍然沒有使用,倒是一些貧苦人傢先使用瞭,一直到晚唐乃至五代才逐漸被主流社會接受,我們從韓熙載夜宴圖上便可看出椅子的普及,但碎葉不同中原,胡人眾多,漢人的生活習俗也基本胡化,除瞭極少數仍保留跪坐習俗,其他大部分人傢都坐胡床或者直接坐椅子瞭,李慶安本人是傾向於坐椅子,他的書房內就有一把太師椅,而幾個妻妾的房內,或用坐榻、或用帶椅背的圈椅,都不做強求,大傢也隨瞭風俗,在用坐榻的同時,各人的房間內也各有幾把圈椅。

舞衣給明月倒瞭一杯茶,笑道:“我就猜到你會來找我。”

“哦為什麼”明月端起茶杯笑問道。

舞衣的臉微微一紅,卻沒有接過話題,明月自然懂得這無聲的語言,李慶安回來瞭,今晚上他應該住舞衣這裡,舞衣說的是這件事,而不是指玉奴出嫁一事,明月便知道,舞衣壓根就沒有想過把玉奴的事情告訴自己,或許她認為此事和自己無關吧本來明月微微帶瞭一點怒氣,而這一刻她的怒氣消散瞭,她從舞衣的話中聽出來,舞衣並非是故意不告訴她,並非是故意和她對抗,而是她沒有這個意識,自己隻要稍稍提醒一下她便可,明月沉吟瞭片刻,她在考慮是有自己來說,還是托李慶安來告訴舞衣,想來想去,她覺得還是自己說出來比較好,李慶安向來偏袒舞衣,說不定在這件事上反而會勸自己不要多事,那時她的面子往哪裡擱

但明月沒有立刻提此事,她笑瞭笑道:“今天我和大郎說瞭,過幾天我們全傢去玉佛寺燒香,舞衣姐應該沒問題吧”

“我沒有什麼問題,隻是為什麼要去燒香”舞衣有些不解地問道。

“新年祭祖大郎沒有趕回來,我建議他去玉佛寺補祭一下先靈。”

“如果隻是補祭先靈的話,在傢裡就可以瞭,為什麼還要去玉佛寺”

沉默瞭一下,明月低聲道:“聽說玉佛寺的觀音院很靈驗,我想順便去求子。”

舞衣也沉默瞭,李慶安的子嗣問題確實是一件大事瞭,她跟瞭李慶安近三年,始終無法懷孕,她的壓力也頗大,如果明月去求子,她也有這個念頭。

舞衣展顏一笑道:“好吧我一定去。”

兩人一時沒有話說,房間裡十分安靜,隻聽見一名小丫鬟在院子裡掃地的聲音,這時,明月笑瞭笑道:“我這兩天在考慮玉奴的婚事,想來和舞衣姐商量一下。”

“噢這件事我已經定下來瞭,就不勞明月妹妹費心瞭。”

舞衣顯然不願多談此事,也不願明月參與,她的冷淡使明月心中剛剛平息的不滿一下子又點燃瞭,她克制自己心中的氣惱,勉強笑瞭笑道:“是什麼人傢,你怎麼沒有告訴我”

或許也意識到自己口氣有點冷淡,舞衣也笑瞭笑道:“男方是碎葉戶曹參軍事,姓趙,他姐姐中午來和我談過瞭,各方面的條件都很合適,我便應允瞭。”

明月臉色的笑容已經消失瞭,她心中的不悅開始流露出來,她盡量克制住自己的情緒,用一種平和的語氣道:“他們怎麼會知道玉奴要婚嫁的事”

“這個趙參軍姐姐的女兒便是我的學生菲兒,她昨晚聽見我和玉奴的對話,便回去告訴她母親瞭,正好趙參軍尚無妻室,菲兒的母親今天中午就來談這門婚事。”

“你真的應允瞭嗎”明月又一次問道。

“是的,我應允瞭,這有什麼不妥嗎”

舞衣對自己的無視終於激起瞭明月心中的怒火,她臉一沉道:“舞衣姐,這件事不是我說你,你做得太不理智瞭。”

舞衣也是個極為高傲的人,明月的批評使她心中也不高興起來,她拉長瞭聲音道:“我認為我很理智,你這話從哪裡說起”

“舞衣姐,你想過沒有,這個趙參軍甚至連玉奴的面都沒有見過,一夜之間便做出決定,要娶玉奴,他圖什麼不就是因為大郎的關系嗎說得不客氣一點,如果大郎是普通的小官員,他會娶玉奴嗎他明顯就是為瞭升官發財,你還居然答應瞭這種人,他值得玉奴托付終身嗎”

舞衣想嫁玉奴心切,確實沒有考慮到這麼多問題,明月此時點破瞭,讓她也覺得自己是有點艸之過急瞭,自己應該先打聽一下這個姓趙的人品才對,而不應隻聽菲兒母親的一面之辭,雖然舞衣已經意識到自己做得不妥,但並不等於她就可以接受明月的批評,事實上,可能除瞭她丈夫李慶安,任何人的對她的批評她都不能接受,她就是這麼一個極為清高之人。

“這件事我心裡有數,我自然會去打聽這個趙參軍的情況,我認為你也是一面之辭,你也不瞭解這個人,你憑什麼就肯定這個趙參軍就是圖大郎的權勢說不定菲兒也給他說過玉奴,或者他也見過玉奴,隻是我們不知道罷瞭,總之,這件事我會考慮清楚,明月妹妹就不要過問瞭。”

話說到這一步,舞衣還不知道自己錯在哪裡明月便不再委婉點醒她瞭,她索姓把話說明瞭。

“舞衣姐,我就問你一句話,玉奴是不是我們府上的人如果是我們府上的人,我該不該過問”

舞衣這才恍然大悟,她這才明白明月來找自己的真正原因,原來是因為自己沒有向她稟報趙參軍向玉奴求婚之事,她根本不是因為關心玉奴,而是因為自己挑戰瞭她大婦的權威,舞衣心中的火騰地燃瞭起來,玉奴是和自己相依為命的妹妹,她憑什麼插手這一刻,玉奴的婚事就像一陣風,吹散瞭她們兩人之間那一層薄淺的交情,使她們之間的深層矛盾豁然彰顯。

舞衣陰沉著臉道:“玉奴是我的妹妹,她的事情不勞你惦記,你還是去管好你自己的東院,西院的事情我自己會處理。”

“話不是你這樣說”

明月也怒道:“玉奴在府中傢人的名冊中排名第二,我才是這個傢的主母,她的事我怎麼不能過問我也明著告訴你,大郎已經在安西廢奴,我府上的每一個下人都是自由之身,她們完全可以決定自己的婚姻,嫁不嫁趙參軍不由你說瞭算,也不由我說瞭算,而是由她自己說瞭算,你自己去問問她,她願不願意”

說完,明月一甩袖子,轉身便走瞭,走出門,隻見剛才在院子裡掃地的小丫鬟嚇得躲在門後,兩個主母竟然翻臉吵架,對於她來說簡直就是天塌下來瞭,明月剛想命她不準把這件事傳出去,可一轉念,她想到瞭剛才舞衣說的話,你還是去管好你自己的東院,西院的事情我自己會處理,明月心中憤懣難當,她也不想多說瞭,別人知道也好,就讓大傢評評理,到底是誰不講理

她剛走出院子,便聽見房間裡傳來一陣暴風驟雨般的琵琶聲,明月聽出這是琵琶曲十面埋伏,舞衣在用琵琶來發泄心中的憤怒。

明月胸脯也劇烈起伏,她心中壓抑之極,仰頭望向天空,長長地吐瞭一口氣。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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